王村煤礦職工家屬區比較集中,但建築比較雜亂,有不同年代建築的樓房,也有建礦時蓋的平房,住平房的多是些老職工和家屬,新蓋的樓房住的多是他們的子女。平房區被礦區職工家屬稱為“老三多”,即老頭老太多、到飯點來蹭飯的多、辦白事的多。礦上還有兩幢科技樓,住的是礦領導和有高級職稱的人員,被稱為“新三多”,即坐車的多、開車的多、往家提東西的多。

    孟友光家住科技樓的四樓,是頂層。孟友光是九十年代分配到吳村礦的大專生,熬了多年,從技術員幹到助理工程師、工程師,礦上科技樓蓋好的時候,孟友光的工程師職稱剛好批下來,他年輕,就挑了個四樓,雖然是頂樓,但采光好,孟友光那時和老婆擠在一間周轉房內,搬到三室一廳的科技樓後,好長時間適應不過來,倆口子睡覺的時候,他老婆還樹起耳朵聽鄰居家睡沒睡,害怕被人家聽去了。這時候孟友光便打開燈,拉著老婆下了床,每個房間走上一遍,才心滿意足地放心大膽地重新到床上來。孟友光雖然住在“新三多”區,但他沒有車,也夠不上坐車的資格,往家提東西的總是他老婆,從菜市場提著蘿卜白菜黃瓜之類的塑料袋進家門,幾乎沒有人給他送過禮。剛住上科技樓那幾年,他老婆還陶醉在住大房子的眩暈中,看著別人家坐著小車開著小車拎著包裝精美的大包小包,也不怎麽羨慕。時間長了,心裏便慢慢滋生出一些不平來,想來想去,還是因為自己家男人的官當得太小,但不斷地在男人耳朵旁吹風,盼望孟友光上進,弄個一官半職。後來孟友光當了采煤隊技術副區長,也沒有什麽實權,來送禮的人還是很少。這種情況,在孟友光當了礦用電器廠的廠長後,才發生了很大改變。礦用電器廠,在礦上來說隻是地麵生產輔助單位,但不管怎麽說,孟友光也是一廠之長,某些時候,礦長說了也不如他說了算。廠子裏三百來人,有十幾個工種,工作有的清閑,有的較累,廠長不僅僅管著生產,還管著計劃生育、人事分配,外加安全保衛等等,總有一些人看著別人的崗位好,就要調換調換,這種事隻有廠長說了算,按照中國人的邏輯,辦事就得送禮,所以,經常有人來敲孟友光家的門。對於這種事情,孟友光反複交待自己的老婆,要先從貓眼裏看清楚了,手裏提東西的,一律免進。但他老婆是個貪財的人,文化素質低,思想覺悟也不怎麽高,孟友光在家的時候,按他的話辦,但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收禮。孟友光和她打了幾次架,也沒有什麽辦法能降服她。

    轉眼間,進入臘月,春節快要來了。“新三多”區,送禮的又多了起來,特別是礦上又醞釀著下崗,職工托人找關係的特別多,送禮這件事情,就變得格敏感。為此,礦黨委會專題開會研究,要堅決刹住送禮的歪風,成立“節日糾風隊”,專門盤查送禮的人。無論什麽人,進入職工宿舍區一律嚴加盤查,特別對手裏提著禮盒的人,要問清到什麽人家去、為什麽事情去,並打電話到要去的人家核實了才行。糾風隊共十幾名隊員,分兩班倒,早上8點至下午4點一班,下午4點至晚上11點一班,隊員們都戴著紅袖章,立在各個路口,眼睛盯著手上提著東西的人。

    石忠遠遠地站在一個角落裏,緊張地看著糾風隊的人,他穿著一件早已過時的黃軍大衣,腋窩下夾著兩條紅塔山兩甁五糧液,顯得身子鼓鼓的。他準備去廠長孟友光家。石忠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可以攀,除了會幹活,他自己什麽事情也搞不太清楚,象他這樣沒關係的老實人,最容易成為下崗對象的。自從郝書記傳達集團公司下崗文件的那一天起,石忠就沒睡過好覺,他有一種預感,很有可能自己要下崗。多少年來,他象一頭老黃牛一樣埋頭拉車,盡心盡力,卻不知道抬頭看看路,如果沒有下崗這道坎,他也就糊糊塗塗地把車拉下去,一直拉到退休。現在,第六感覺告訴他,災難來臨了,他必須采取斷然措施進行自救。自己的父母都是農民,石忠遺傳了父母的忠厚老實和木訥。農民要是被逼到死路上,自救的首選方式是下跪,隻要有一口吃的,決不會造反。石忠要自救,除了送禮一條路,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了,如果他是女人,可以到領導那裏哭一哭,甚至可以下跪,用自己的可憐和軟弱來感動領導,讓領導發發善心,但他是男人,隻能采取更為體麵的一條路。他從未給領導送過禮,也不知道該送什麽禮。手頭出沒有幾個錢,每月工資才五百多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石忠的家在農村,老婆孩子都沒有跟著他到礦上來,他住在單身宿舍。這些日子,下了班他就躺在床上想事情,想自己要是下了崗該怎麽辦。迴家?迴到那個藏在小山溝裏的山村?除了種幾畝山嶺薄地,還能幹什麽?自己從農村接父親的班,已經很多年了,再迴去,多丟人呀!想著想著,石忠就睡不著,在單身宿舍那張小床不斷地翻身,把床弄得“嘎吱嘎吱”地響。有時,迷迷糊糊睡著了,又夢見自己下了崗,背著鋪蓋卷迴到了老家,全村的人都出來了,在村頭那棵樹下看他。他死去的爺爺也在人群裏,老頭子笑咧了嘴,口水拖到地上,身子靠著一根拐棍搖搖欲墜。最可氣是的,最看不起自己的二安子一家也來了,二安子當年不如自己學習好,流裏流氣的,但有力氣,在農村幹活是把好手,因此吃得開,看不起拿不動钁頭的石忠,現在也領著白白胖胖的兒子來看他的笑話,指著石忠的鋪蓋卷問:“大工人,帶什麽好吃的迴來了?”石忠想著想著,就打下機靈從夢中醒來,一屁股從被窩裏坐起來。冬天的夜裏格外地冷,有暖氣也不行,但石忠覺得今年冬天太熱了,熱得他總一身汗一身汗的,沒法睡覺。

    雖然每天處在這種折磨中,石忠想送禮的念頭還隻呆在腦殼裏,隻不過是虛無的思想而已,大腦還沒有指揮著手腳,將送禮的想法變成實際行動。促使思想變成行動的,是工友王和安的一句話。王和安為人忠厚,平時什麽事也不摻和,和石忠比較和得來。這天,大家工閑時又聊起下崗的事,平時不言不語的王和安竟然開起了玩笑,他拍著石忠的肩膀說:“老石,我聽說,廠裏也把指標分解了,按班組來。我數劃著,咱們班組裏要下崗的話,頭一個應該下你。”

    石忠吃了一驚,惶惶地說:“你咋這麽說?”

    王和安說:“你沒看電視呀,電視上也演了一個下崗的故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下崗不下你下誰?下誰咱廠長家的玻璃都得讓人砸嘍’。哈哈,咱班組裏就你石忠老實,你下了崗,咱廠長班組長家的玻璃才能安全呀。”

    大家都哄笑起來,還有人:“對呀對呀,咱們班誰往廠長家扔石頭石忠也不會扔呀!”

    石忠驚出了一身冷汗。終於下定決心,借錢,也要送禮!說借錢,這種事比找工作還難。石忠的老家在平寧縣一個農村,家裏也不富裕,他在礦上也沒有親威,他想來想去,想到一個朋友,叫範明,是吳村煤礦機電工區的,範明的老婆在集上賣菜,“總也得攢下幾個錢吧”,石忠想。石忠想找範明借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倆是“坐一個汽車來的”,招工那年,吳村煤礦派出一輛敞蓬解放車,到位於平寧縣城的礦務局接新招收的工人,範明和石忠就坐著那輛同時來到吳村礦。路上,下起了大雨,敞蓬車沒法擋雨,石忠帶了一件雨衣,倆人就合披著一件雨衣,哆嗦著相互摟抱著到了礦上,後來倆人就成了好友。石忠找範明去借錢,範明很爽快,從屋子裏拿出一張存折交給他,石忠一看,是一千塊錢,存的是一年定期,還差一個多月到期了,範明把自己的身份證也給了他,說:“提前取吧,這錢我也沒用。”

    石忠很感動,握著範明的手說:“老哥,錢一定很快還你,包括利息。”

    現在,石忠終於站在宿舍一個角落裏了,他把漸漸下滑的兩條紅塔山兩甁五糧液又使勁往上揣了揣,向科技樓走去。遠遠地看到科技樓了,再轉過一個巷子口,就到了孟友光家樓下,但石忠卻猛得刹住了腳步。

    兩名糾風隊隊的隊員,正在盤問一男一女。看得出,男的很生氣,臉都氣紅了。女的還在爭辯:“我們是迴家看父母的。他是我丈夫,我們從縣城來,剛下了車,怎麽迴自己家也要查?”

    一名糾風隊隊員說:“你父母都叫什麽名呀,住幾樓幾單元幾號?”

    男的說:“你們管得也太多了吧!侵犯人權!”

    糾風隊員說:“你看仔細了,我們是礦紀委的,就是檢查節日送禮的。怎麽了,問問情況就侵犯人權了?你以為你是美國人啊,滿世界地指責別人?”

    男的說:“你怎麽這麽說話?你們礦上的人素質也太低了吧?!”說著就要和糾風隊的人拉扯起來。

    女的馬上拉住男人的手說:“好了好了,我們告訴他們不就完了嗎。我家就住科技樓,四單元202,我父親叫張家友。我家的電話是……”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一名糾風隊員一邊說一邊作著手勢,“我們不知道,您是張書記的女兒,您快請您快請!”

    石忠看到這一幕後,馬上又退迴角落裏。

    夜漸漸深了,晚上十點多,石忠又挪到科技樓附近,附近已空無一人,樓上多數人家熄了燈光,他看了看孟友光家,隻有臥室的燈還亮著。石忠咬了咬牙,悄悄地走上了樓。

    他到了孟友光家門口,輕輕敲了敲,屋裏沒有動靜。又加重了敲,屋裏有點動靜了,但還是沒開門。石忠不知道怎麽辦了,又敲了一會兒,門還是關得緊緊的,他隻好悵然地下了樓。下樓之後,再向孟友光家方向望去,臥室裏的那盞燈也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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