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麻辣燙”出來時,天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下雪了,雪花細細碎碎地下著,地上已經白了。

    王和安酒喝得最多,腳步有點踉蹌,但他心裏很清醒,要早點迴家,明天早上四點鍾就得起來,生爐子,包包子,一天的買賣就指望著早上呢。

    王和安一年前下崗後,整天躺在床上唉聲歎氣,連門也不出,覺得出門丟人。眼看著家裏越來越困難,他老婆坐不住了,開始埋怨他沒本事,兩個就開始吵架,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王和安把老婆打迴了娘家,自己過了一段清冷的日子,最後還是到丈母家陪罪把老婆接了迴來。在丈母家,王和安被嶽母罵了個狗血噴頭,還是嶽父想得多,臨出門時塞給他一個紙條,千叮嚀萬囑咐說:“迴家再看,迴家再看,千萬不能傳出去啊!”

    王和安迴家打開一看,還以為是個藥方呢,對老婆說:“我又沒病,給我這個做什麽?”

    他老婆接過去一看,喜笑顏開,用手指頭剜了一下王和安的頭說:“你這挨千刀的,咱爹算是瞎了眼,把祖傳的秘方交給了你。這是俺老汪家祖傳的包子餡配方,祖上有交待,傳男不傳女,咱爹給了你,算你王家祖墳上燒高香了。”

    王和安沒言語。他早就知道嶽父家祖上是包包子的,嶽父姓汪,包子有了名氣後人稱“老汪包子”,在王村鎮一帶很多人聽說過“老汪包子”而不知“狗不理”包子,人們一提吃包子就想起老汪包子,老汪包子就是王村鎮的狗不理。

    說起老汪包子的起源,還有一段典故。據傳明朝洪武永樂年間,官府把山西的老百姓遷到河北、山東、河南等處,在洪洞縣廣濟寺設局駐員,在大槐樹下集結後,押解各地。移民是被綁押解遷出的,路上如果需要大小便,必須讓領隊解開繩索,故至今這些地區上廁所仍說成“解手”。王和安聽嶽父講,汪氏祖上就是山西移民,被押解到山東後仍然很窮,沒有辦法隻好要飯,後來要飯要到了王村鎮,來的時候好幾天沒討到吃的了,在一家包子鋪前暈倒了。包子鋪的小老板給了他幾個包子,他吃了之後連連磕頭,感謝救命之恩。說他一個叫花子,沒有什麽能報答恩人的,隻有力氣,恩人讓幹啥就幹啥。人家不好推辭,就說包子鋪用水多,幫忙挑挑水吧。他聽說後二話沒說就去挑水了,最後就在包子鋪當上了挑水的小夥計。包子鋪的小老板沒兒沒女,看他為人實在忠厚,臨終前就把包子鋪傳給了他。汪氏祖先極為感謝,把包好包子當作對恩人最好的紀念,全身心投入到這門小手藝中,後來幾代人也子承父業,研製了不同口味的幾種包子餡,包子好吃,老汪包子的名聲就漸漸傳到了四裏八鄉。

    傳到王和安嶽父這一代的時候,老汪包子仍然很好吃,關鍵就在於包子餡做得好,王和安的嶽父掌握著配方,連自己的兒女都不告訴,其實配方就是一種湯,家裏人用白菜豬肉做好餡後,他就到裏麵小屋裏配料,用蘑菇牛肉加上一種中藥麵,熬上一大鍋湯,加進包子餡裏,包子蒸出來就特別好吃,缺了這道湯,就是普通包子了。

    王和安一直懷疑嶽父祖上是不是從洪洞遷來的,有一年給他祝壽的時候,王和安又提出了質疑。

    嶽父很生氣,說:“凡是把上廁所說成解手的人,都是從山西洪洞大槐樹底下遷來的!”

    王和安辯解道:“山東河南河北地界的人,都說解手,說解手的人多了,都是從大槐樹底來的嗎?我也說解手啊,我爺爺就從未提起過。”

    嶽父一生氣,顧不上斯文和體麵,當著眾人的麵就把鞋脫了,讓王和安看他的腳趾頭。據說,凡是從洪洞遷來之民,腳小趾甲中有一裂縫,好像是兩個指甲,不是從古槐下遷走的,均無此特征,時至今日仍為複形指甲。

    嶽父說:“你小子知道一句話嗎,‘誰是古槐遷來人,脫鞋小趾驗甲形’。”

    王和安俯下身子,忍住腳臭味去看,果然看到腳小趾甲中有一裂縫。夜裏迴到家,和老婆辦完事,看老婆沉沉地睡去了,他把老婆的腳也搬起來,湊到燈光下仔細地看,也看到同樣的情景。他用搬起自己的腳,每個腳趾頭都看遍了,也沒發現一道裂縫。由此,他才對老嶽父的話深信不移。

    現在,老嶽父把秘方交給了他,王和安覺得自己不能再整躺在床上了。繼續躺在床上,老婆還得跑。王和安家住礦上職工宿舍樓的一樓,有個小院,正好臨街,就在臨街的一麵開了個小窗戶,開始賣包子。小生意雖小,卻很累人,第一天下午趕集,買菜買肉,晚上做好包子餡,和上麵,第二天早上四點鍾就要起床,開始包包子,一邊生爐子,把水燒開,架上蒸籠,天開始亮的時候,就有人來買,要一邊賣一邊包一邊蒸,還要忙著找錢,早上九點多鍾人才散去,再收拾收拾就到了十點,吃點賣剩下的包子就睡覺,下午再開始忙。

    王和安每天都象打仗一樣忙,也分不清今天明天了,一年到頭除了過年能休息幾天外,天天都這樣。腰酸腿疼的時候,他很懷念上班的日子。上班多好呀,按部就班,工作又不累,大家夥在一起有說有笑,不用擔心錢的事,到了發工資的日子,工資卡上自然有了錢,工資不多,但夠用了。

    早上來買包子的人,有不少礦上的職工,他們買了包子,用塑料袋提著,匆匆忙忙地去上班。有時候,王和安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羨慕得要死。

    這時,他總是歎口氣,在心裏說:“哎,不上班,包子還得賣。有什麽辦法呢,咱一個下崗職工,除了賣包子,又會幹啥?要是沒有老嶽父,連包子也不會包啊。”

    夜裏躺在床上,他總是迴想起上班的日子,尤其是自己下崗前的那段情景。王和安所在的礦用電器廠,負責礦上礦用電器的維修製作,三百人的廠子,精簡下崗之後,隻留了一百多,下崗的進了吳村煤礦再就業中心重新安排上崗,男的安排下井,女的安排到選煤廠等崗位,都是苦髒累的活,不願上崗的,自謀職業或在家裏呆著,礦上發給一點生活費。

    王和安是七十年代入礦的人,到現在有二十多年的工齡了,一開始下井,抱著煤鑽打眼,後來出了工傷,身體不行了,就調到井上,安排到礦用電器廠幹點雜活,本想著到了年齡就退休了,誰知趕上了下崗。

    冬天的早上,天氣很冷,天也亮得晚,四點鍾鬧鈴把王和安從床上叫醒的時候,天還黑得很。他躺在床上不想起,能拖一分鍾算一分鍾。他老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後看到他還躲藏在被窩裏沒有起床的意思,就不滿說:“四點多了,快起,懶鬼。”

    王和安又動了身子,眼睛還合著,胳膊從被窩裏伸出來,冷得又縮迴去,屋裏真冷啊,暖氣今年給停了,因為去年的暖氣費還拖著沒交呢。

    王和安的老婆走到衛生間,很大聲地解完了手,提褲子走出來,看到王和安還沒動靜,就開始罵起來:“王和安,你這個死鬼,都幾點了,快起來生爐子,躺在床上包子自己能蒸熟呀,別象頭熊似的死躺在那裏了!聽見沒?”

    王和安無耐地開始穿衣服,象機械一樣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早上七點多,天才漸漸亮起來,這時候是最忙的時候,王和安招唿著前來買包子的顧客,大部分人把包子帶走,也有人坐在他提供的小桌上吃,特別是上學的學生,從家裏出來,坐下來吃兩個包子再到學校,一撥人吃完,王和安的老婆立即收拾桌子,又一撥人坐下來吃。王和安負責賣包子,收錢找錢,大部分人都拿著一塊兩塊的零錢來買,一塊錢四個包子,好算,也好找零。也有拿大鈔票的,五十一百的,王和安就笑道:“俺是小本買賣,一天也掙不了您這一張,要不,你先拿著包子,下迴再給錢也行。”

    因為早上在被窩裏就被老婆罵了一頓,王和安的態度也象往常那樣好了,有個小孩舉著一張一百的大鈔要買倆包子,王和安理都沒理他,小孩隻好走了。

    九點鍾的時候,很少有人來了,王和安把爐子裏的火熄了,準備收攤,就聽到“嗚嘟嘟”的聲音由遠及近傳進他的耳朵,一輛摩托車飛一樣從遠處開過來,路上的行人紛紛避讓,王和安聽到聲音抬頭看的時候,兩位手拉著手上學的小學生呆呆地站在路中間,顯然被飛馳而來的摩托車嚇傻了,眼看摩托車就要撞到小學生的時候,摩托車方向一打,與小學貼身而過,引發大家一陣驚唿。隨著“嘎”地一聲,摩托車停在了王和安的包子鋪前,一輛車上竟然坐了四位小青年,三男一女,男的兩個光頭一個長發,女的染著黃毛,還戴著大大的耳環,四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周圍,長頭發大聲地說:“老板,十個包子!”

    王和安和那兩個學生一樣,被嚇壞了,對長頭發的叫喊沒反應過來,長頭發又大喊:“包子,聽到沒,十個包子!快點!”

    王和安立即手忙腳亂地往盤子裏裝包子,手哆嗦著端到小桌上。

    四個人吃完包子,又擠上摩托車,甩下一句“下迴一塊給錢”就“嗚嘟嘟”地絕塵而雲。

    路人看到車走遠了,紛紛罵起來:“什麽玩藝啊,誰家的孩子生成這樣!”

    王和安知道,這幾個孩子是鎮上幾個煤老板的孩子,家裏有的是錢,上學又考不上大學,即使考上大學了還得找工作,找工作不就是掙錢嘛,家裏的錢兩三輩子都花不完了,上學有什麽用?所以他們整天飆車、打牌、上網,成了王村鎮的另類。

    “又陪了十個包子,就作當是喂狗了”,王和安憤憤地想,心裏越發不高興了。由於心情不好,王和安吃飯的時候倒上了一杯酒,一個人借酒消愁。吃完飯,王和安就開始睡覺,準備下午起床後去趕集。躺在床上正迷糊呢,聽到外麵動靜特別大,亂哄哄地,還有人用力地拍打他家的房門。

    王和安很納悶,自從自己下崗後,家裏來的人就很少了,是誰在下午敲門呢?他打開門的時候,一群穿著製服的人湧了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一位胖子,帶著大沿帽,看起來是個頭頭,臉繃得緊緊的,對王和安說:“你是王和安吧,我們是防疫部門的,你沒有衛生許可證就開店,罰款五百,並責令你停業。”

    王和安怔住了,又被罰款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有工商局的人來,要他辦執照,城建局的人、稅務局的人、衛生局的人等等,來了一批又一批,要他交這費那稅,他聽說下崗職工從事個體工商經營、家庭手工業或開辦私營企業的,一年內減免行政收費,就一直拖著沒辦。人家跟他要下崗證,他說沒有,去單位一問,說正在辦呢,現在都一年多了,下崗證連影子也沒見到。

    王和安還在那裏發怔呢,戴著大沿帽的胖子說:“愣什麽愣,快點拿錢,五百!小張,把罰單開給他。”

    “好咧”,被稱為小張的一位小青年把一張單塞進王和安手裏說,“拿錢拿錢,快點!”

    “我這小本買賣,一個月也掙不到五百呀”,王和安哀求著,“下崗職工不是照顧嘛,手續我馬上辦,您多照顧!”

    胖子不耐煩了,說:“怎麽那麽多廢話,拿錢,快點!”

    王和安掏遍了衣兜,把家裏的抽屜翻了個底朝天,才湊齊了五百塊。

    穿製服的人走的時候,再三警告王和安,不辦手續,不得再賣包子,否則見一次罰五百。

    王和安看到他們上了車,隱約聽到胖子說:“給我兒子出了氣了,拿錢買他幾個臭包子還不賣,讓我兒子餓著肚子去上學。”

    車走遠了,屋子裏靜了下來,隻能聽得見每天把王和安從被窩裏叫醒的鬧鍾,還在不知疲倦地走著,發出均勻的“嘀噠”聲。

    王和安抱著頭,蹲在地板上,“嗚嗚”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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