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端午到了,響水河連續下了四五天雨。響水河猛漲,河口渡隻能撐船了。趙剛收好攬繩,水秀就幫不上忙了,河水渾渾濠濠地爬上了兩岸的石級,渡船也就水漲船高了。水麵一寬大,這船也就小了起來,趙剛本來瘦小的身影在這船上更加瘦小起來,水秀就日日夜夜替趙剛擔心。家裏人每天都要囑咐趙剛好幾次,撐船要小心,不要撐到不熟悉的地方去,水秀囑咐了,奶奶也要囑咐,女兒迴來了也要囑咐。這一段時間,看山狗鳥總是半夜裏把水秀叫醒,水秀害怕極了。看山狗鳥一叫,她就要想起爹來。水秀奶奶每遇漲水,就朝河口渡燒紙錢,求水秀爹爹爺爺在天之靈保佑子孫平安。這幾天晚上,水秀天天聽見看山狗鳥叫,聽著就做惡夢。她夢見爹被一條長長大大的水龍給吞進去了,待奶奶牽著她的手走出幾十年前的那個茅草屋時,她的爹和船就沒了,眼前隻有嘩嘩的濤天水聲。

    水秀爹走的那個晚上,水秀還小,水秀娘迴湖北那邊的娘家去了,那晚看山狗鳥叫過不停,那時她還不知道害怕。那夜的水是太大了,一般是不出船的,過渡的人也清楚,搞不好,人船雙亡。但是那一夜,水秀爹實在是沒有辦法,因為河對岸周家寨十幾歲的周平安突然起了一個急症,那時周平安的爺爺周瞎子還在,周瞎子本來是行走江湖的郎中,懂得祖傳的斷急症的秘方,後來聽說當時幾下子沒斷到,就急著要周平安的爹把周平安往鄉醫院送。明知水大浪急,深更半夜是不易出船的,這情形哪個不知道?可事情緊急,周平安的爹也隻好冒這個險了。周平安的爹背著周平安,下了周家寨,站在大水淹沒的半路石級上,大唿大叫。由於水深浪急,水響遮蓋了喊聲,狗耳朵都沒聽見。周平安的爹急了,使勁地晃手電,也無濟於事。周平安的爹返迴到家裏,對周瞎子說:“爹,水這麽大,就是喊到船了,誰敢撐?”周瞎子說:“你不快把平安送到醫院去,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不活了。”周平安的爹在周平安爺爺地威逼下,又來到了河邊,這時,他燃起一堆竹杆,嗶剝炸響的聲音和熊熊烈火橫過河口渡,水秀爹在屋裏看到河對岸的火光映紅了周家寨,才明白是怎麽迴事。遇到這樣的緊急事,是要開船的,誰的良心都不會眼睜睜受到眾人的指責。當時水秀的爺爺要去,水秀爹不讓,水秀爹搶先一步出門了,憑著水上經驗和自己的一身力氣,撐了一個大大的倒v字,在一片火光中把船撐向了對岸,又迅速撐了迴來。下船時,火光漸熄,風急浪大,船搖人晃,周平安的爹連同背著的周平安搖晃了一下就掉進了水邊,水秀爹知道自己家門口的地理情形,一個很徒的峽穀偏坡,很滑,如果不及時爬起來,人一滑下去就沒了。水秀爹剛跳下船,還沒有栓住船繩,就折迴頭來拖周平安父子倆,周平安的爹拖上來了,周平安也拖上來了,可水秀爹的船卻不聽使喚了,被一個浪頭給掀進了激流中,船是一家人的命,水秀爹順手抓起竹篙一躍而跳上了船,他一篙一篙想重新撐出一個優美的倒v字出來,可是意外發生了,他用力地一篙撐下去,下麵是無底洞,天地山水船都是一團漆黑,他隻聽嗖的一聲自己就順勢隨那無底洞的竹篙栽了進去,一個巨大的漩渦把老實巴交的水秀爹吞進去了。船成了一個無人看管的野孩子,東撞西衝,最後在響水河的下遊找到船的殘核時,已是千瘡百孔,七零八落了。水秀爹的屍骨卻永遠也找不迴來了,成了水葬。水秀爹就這樣走了,沒有來得及給家裏任何人打一聲招唿。

    水秀爹走後,沒有了船,村裏臨時紮了一個木排當船,這撐木排的活也由周平安的爹親自撐管。周平安的爹帶著周平安給水秀爺爺奶奶還有娘道了歉,得到了水秀一家人的原諒。可是這船的事,就沒有了下文。幾個月過去了,水秀奶奶看出了問題,過渡人都講起了周平安一家的好,說什麽周平安的爹當村長,就是能罩著一村子的人,沒了渡船,天天義務為村民撐排,這是積德的事。也有人提議,村裏再造隻船讓周平安的爹管理,他家的周瞎子眼睛看不見,但摸著拉船還是應該可以。水秀奶奶想起老人說過有很多人都想著這渡口的船,也千萬百計想謀這個渡口的事,心裏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一天,她和水秀爺爺商量,找到了周平安的爹,要討迴血債,周平安的爹沒有思想準備,那天突然也就亂了方寸,情急之下,周平安爹說:“二老放心,水秀爹是因公循職,我盡快給你們打一隻新船。”就這樣,周平安爹動了想掌管這個渡口的念頭一下子又被攪黃了。後來還聽說周平安爹沒有辦成這事,被他老子周瞎子狠狠數落了一頓。當時,周平安爹為了得到渡口,還以照顧水秀為名,替她設計了好幾個方案,最後還是水秀奶奶一句話,說自己一家百多年來就是吃這碗飯的,外麵再賺錢的事,咱也做不來,人在水上走,死了也是命,又不是你周平安的爹故意把船搞翻的,我們孟家不怪你周家的。我們死了一條命,換迴了一條船,今後咱兩家兩清了,誰也不說這事了。周平安的爹在水秀奶奶麵前無話可說,並懷著對水秀爹的歉疚,由村裏出麵重新造了一隻能載三十人的船,最後把船交給了水秀娘,水秀娘當了船娘。

    船歸了水秀娘,但這船的所有權卻發生了變化,是村裏的。原來的船卻是水秀爺爺的,擺渡人靠船錢生活,村裏不管。現在船成了村裏的東西,那個時候船還沒有承包,擺渡人要靠記工分分紅。但村裏又作了一些規定,說擺渡人要記工分,就上交所有的船錢,要船錢就不能到組上記工分。水秀娘一家人商量後,說不要記工分了,水秀娘從那時起就不是承包的承包了船。水秀娘失了男人,得了船,心裏多少平衡了些,一家人辛苦是辛苦,但那幾年出生的人口越來越多,過渡的人也就越來越多,生意倒也慢慢好了一些。水秀娘沒有了男人,但看著失而複得的船,她更加知道了在船上的艱辛,也懂得了要守住這渡口的不容易。

    水秀娘一家人守著渡口過上了平平靜靜的日子,水秀也在船上一天天的長大,讀完了小學,正在上初中。水秀娘總想日子永遠這麽平靜地過下去,平安是福。可是世界上的事,總是不那麽如人的願,人不生事,天生事。

    六二年初夏,周家寨連續下了半個月的大雨,雨水把山上的石頭都泡軟了,雨下到尾聲時,突然又下了一場暴雨,那天傍晚周家寨東頭山脊山崩地裂,產生了巨大的滑坡和泥石流。周家寨的很多東頭人,隨著滑坡和泥石流埋進了土裏。埋進土裏的人與周圍團轉的人都是血肉相連的親戚鄰居,親戚鄰居有難,大家都來救援。大家救人的時候,沒想到滑坡和泥石流並沒有停止,一次又一次的大滑坡,周家寨的房子越來越多地埋進了土裏,前來幫助搶人救物的親戚朋友,也陷入了困境。這次天災,周家寨男女老少死了二十多個人,有的是一家一家死的。周平安的父母、爺爺正好住在山脊的下麵,滑坡和泥石流最先吞沒他家,埋得最深,當然沒有救出來,死了,一家死了三口,周平安當時是響水河鄉中學民辦教師,幸免於難。水秀的娘和水秀的爺爺去救一個親戚也死了,一家死了兩口,欲哭無淚。

    水秀爺爺和水秀娘出事後,這渡船上就隻剩下水秀奶奶和水秀祖孫二人了。水秀不能上學了,迴到了河口渡幫助奶奶拉船。水秀奶奶守護著渡船,牽引著渡船,生怕再出現什麽不測。水秀奶奶看著水秀單薄的身影,感歎水秀過早地承受了生活的壓力,感歎自己的命運不好。水秀的奶奶一天一天地老了,她雖然時時感歎命運與她的過不去,但她卻十分地堅韌,她在水秀的眼中,就像經風沐雨漂泊無數歲月的一片母愛,靜靜地落在了這隻船上,散發出一種十分沉穩的氣息,心裏充滿了安寧和沒有遺憾的樣子,時時鼓勵著水秀堅韌執著的生活。

    過渡人不忍心祖孫倆吃那麽多苦,是男子漢的,就主動替她祖孫拉攬繩。有一天,經常過渡的趙剛,看水秀奶奶忙得要命,那天有兩戶人家娶親的都要過渡,趙剛就主動幫水秀奶奶拉渡。這天河口渡的鑼鼓嗩呐響了半天,鞭炮也放了半天,渡口兩岸一片炮竹紅,給河口渡添了無限的喜慶色彩。當天晚上,趙剛吃了水秀送到船上來的夜飯,背起個包袱要迴湖北去,水秀奶奶就趁機說:“娃兒,你想不想到湖南來?”趙剛說:“我天天到湖南做點小生意,打工,當然天天想著湖南嘛。”水秀奶奶說:“生意是生意,打工是打工,我問你今後想不想到湖南來嘛。”趙剛是個老實人,聽不出水秀奶奶話裏的意思,就說:“我今後想到湖南挖野藥材賣,湖南的藥材貴呢。”水秀奶奶說:“我不要你挖藥材,我要你來幫我拉船。”趙剛張口結舌般地驚訝:“婆婆,這怎麽使得?”水秀奶奶說:“這有什麽使得使不得的,你願不願意嘛。”趙剛說:“我是一隻旱鴨子,我們那邊沒有水的,我怕撐不好船。”水秀奶奶笑了,那時的奶奶笑起來還是比較好看的。站在一旁的水秀也笑了,笑得像初綻的粉紅色桃花。水秀看一眼奶奶的眼神,就不好意思起來,扭頭噔噔噔地跑上了去家裏的台階,十五六歲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實在是惹人紮眼。水秀奶奶看著孫女跑動起來像頭小野獸,一蹦一蹦地活脫脫一個年輕的自己,眼睛裏綻開了一層一層的笑意。趙剛不敢看水秀,水秀這一跑他就突然明白了水秀奶奶話裏的意思了。

    幾個月後,趙剛把戶口從湖北遷到了湖南。兩年後,水秀就結婚了。水秀有了男人,這渡船的活就不用女人操心了,也不用外人操心了。女人的心要男人才能安定下來,這擺渡船的活,也要讓男人才能安得下心。周平安的爺爺周瞎子曾告訴過周平安,等他長大後一定要把這集體的渡船搞到手,那是有錢賺的活,不然的話,水秀奶奶一家沒田沒地,怎麽能把茅屋掀了,蓋了五間磚瓦房?周平安的爺爺周瞎子死後,周平安打了幾次注意,也沒成,後來周平安利用老子當村長時的關係,也當上了村長,他把鄉裏的鄉長都請到船上來了,說給水秀到鄉裏安排個事,拉船是男人的事,可是水秀奶奶是愛船沒商量,鄉長和她也沒有商量的餘地,更何況周平安本身就欠著水秀奶奶的一條人命的人情,周平安也就不好罷蠻,隻好等等再談。現在水秀有了男人,周平安想把渡船搞到手的夢徹底地破滅了。河口渡一天一天,周而複始,運送著日月,滿載著夢想,交流著歡笑,傳遞著信息,已經恢複到了往日的軌道上來了。

    日月走到了兩千年,水秀奶奶看著河口渡的繁忙景象,笑在眼裏,喜在心裏,她都滋長了一種有點像楊令婆的那種能穩定江山人心的感覺了。可是村村通的消息還是讓水秀奶奶日日不安起來,雖然她在外表上裝作無所作為,但在她的心裏是有些想法的,這次她是該堅守,還是要放棄?水秀奶奶耳朵靈,她時常在船上從過渡人的眼睛裏語氣裏就會聽出一些很有價值的信息,這幾天水秀奶奶隱隱約約聽見,有人還在打她這祖傳的河口渡的主意。打主意的人當然是打著關心她一家人的旗號,仿佛是替她幾輩子的子孫後代著想的。水秀奶奶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她怎麽也想不通,明知這路要修到河口渡了,要架橋了,說沒有生意了,勸我們不要死守了,那麽他們要了渡船,就有生意了?她一時想不通,她告訴迴家來的重孫女夢仙,說:“仙,你幫太太想個問題,這橋修到河口渡了,船到底還有沒有生意?”水秀奶奶把這個問題同樣給趙剛和水秀也提了出來。

    這幾天的二端午水漸漸消下去了,響水河就像一位分娩的少婦,一河渾黃的飽滿的大肚子水變得清清亮亮的瘦了。看山狗鳥也很少叫了,水秀和趙剛都緩過了一口氣,他倆有事沒事也開始思考奶奶給他們提出來的同一個問題。他倆真的做夢都沒有想到,河口渡會修公路。他倆隻想到幾百年上千年來,他們孟家都是靠這渡船謀生的,渡船是要渡人的,如果人都往橋上去了,還要這慢吞吞的渡船有什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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