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界歸省界,風俗習慣才是人們交往的重要紐帶。周家寨山梁上的省界隻是一個符號而已,並沒有影響湖北人與湖南人的來往交際開親,湖北那邊有十多個村子習慣與湖南這邊打交道,加上響水河鄉這邊的公路也快修到了河口渡村的邊界了,所以河口渡的生意倒是日日好了起來。水秀和趙剛比先前也忙了一些,一天到晚隻能換班守在船上,抽不出多少閑遐時間來搞些雜事。水秀奶奶不上船後,她睡得早起得也早,早起就搬把小木靠椅,坐在用竹子圍成的院子裏看河上的船移來移去,她在那船上將近六十年,看慣了船上的風風雨雨,看慣了船上的各種臉麵,船上就是她小小的世界,不看那船,她就無法活了。水秀奶奶說:“我盡管在家裏,心還是在船上,我坐在家裏也就像坐在船上的,躺在床上也像是躺在船倉裏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這院子這屋子這床頭都像是在船上晃來晃去的。”水秀的奶奶一年四季都穿著一身年輕時愛穿的黑棉布,坐在晨光中,佝僂著,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寫的黑色的c.夢仙趕早就上學去了,到響水河鄉中學讀初一,寄宿。水秀煮了早飯,先和奶奶吃了,忙完家務就到船上去換趙剛迴來休息。

    趙剛下船,兩條狗也下了船。狗知道這青天白日裏是安全的。趙剛一進院子,奶奶就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奶奶在家裏正在整理一些趙剛從船上帶迴來的雜貨,這些都是作為船錢收迴來的零碎雜食兒。奶奶說:“迴來了。”奶奶是越老話越少了,就三個字,沒話了,過去的奶奶是不一樣的,隻要哪個從船上一迴來,她就會問個沒完沒了。趙剛說:“迴來了。奶奶你多休息,這活兒不要你做。”趙剛刨了兩碗飯,就過來給奶奶錘錘背,揉揉腰。趙剛曉得好歹,周家寨一寨人都恨他,就奶奶寵他這個倒插門孫女婿。趙剛在船上拉渡還好,一上床就做惡夢,這夢這兩年來折磨得他是死去活來的,隻要一看見夢中的主人,他就有點神經錯亂起來,心裏很不好受,他把這個夢埋在心底,這個夢就像一條毒蛇一樣時時窺視著他的慌亂的眼睛。不然他怎麽會給女兒取一個夢仙的名字呢,他的意思是要做夢也要夢仙人仙姑之類的好事,以衝淡那個惡夢。趙剛躺在了床上,進入了夢鄉,周平安帶著一個小女孩子過了渡,上了周家寨……

    六一年周平安高中畢業,住在周家寨東部的周平安的父親是河口渡的村長,通過關係周平安到響水河鄉中學當了民辦教師,那時能當民辦,就等於有了鐵飯碗。周平安小夥子長得帥氣,口才好,是塊當老師的料。幾年來,周平安教初三的語文,兼三個班的體育老師。有次他去幫學校買三塊賽跑的計時秒表迴來,店子裏給他迴扣了一塊女式石英電子表,他放在辦公桌上,經常到他辦公室玩的一個同村的中心組的女孩子,看到了這塊漂亮的手表,就在手腕上比來比去,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羨慕,手指上的表情是戀戀不舍。周平安把這同學的神色全看進了心裏,就笑笑地把這同學的手抓起來,把那金色鑲邊黃色表帶的手表戴在了這同學的手腕上。這一戴,那同學頓時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這一戴,周平安也眼前一亮,這位平時迴家都要同一段路程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一位山裏女孩子,刹那間,熠熠生輝起來。出門時,那同學還是把表解了下來,周平安沒說什麽,把表照樣放在了辦公桌上。這以後,有事無事那女孩子都要到周平安這裏來看看這石英表,周平安在,都要給她戴得看看,喚起她那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周平安開始給她戴時,一雙手離女孩子的距離還得體,後來,他的手一次比一次離那女孩子的手腕近了。再後來,那女孩子都想要那塊表了,周平安也想給她送這塊表作紀念了。一個晚自息,那女孩子來到周平安辦公室兼臥室問題目,周平安用給她戴表的手指頭掐了一下那女孩子的紅得像紅草莓紅的奶頭頭,那女孩子沒有反應,周平安當時抽迴手指頭心就嘭嘭嘭地跳動起來。那一夜,女孩子戴上了那塊漂亮的石英表,她走起路來也比別人要響亮了。女孩子不光是得了一塊心儀已久的手表,而且還有了一種日日都需求著的強烈渴望。正是這種渴望,兩人走得越來越近,周平安甚至把那女孩子帶到周家寨去了好多迴。與周平安一起進校的另一個民辦,隱隱約約聽到隻有一個民辦轉正名額的情況下,下手了。周平安的事鬧到了鄉派出所,那女孩子的父親堅持是強奸少女,要送周平安進牢房。但情節中有手表在,有人看到女孩子去過周家寨,強奸明顯不成立。後來鄉政府的人出麵,就想擺平這件事,派出所的人重新取證,所有的證據都反過來了,女孩子也配合得很好,但就是這趙剛不懂味,死死說那女孩子去過周家寨,他硬是沒有認錯,是高高的,胖胖的,十三四歲看上去有十七八歲。趙剛說了,他隻看她去過一次,其它時間是否去過要問他老婆水秀。後來,響水河鄉管教育的副鄉長又來反複問了他四五次,他都是這麽說的,沒多說一句,也沒少說一句。鄉政府的人也沒轍了,他們對趙剛又不好明說,有些事做過頭了,自己也不好收拾。

    六四年的下半年,周平安還是被鄉教育辦開除迴家了。後來,寨上的人都說趙剛是一個關鍵證人。但趙剛說他當時真的是什麽也不知道,也不懂什麽是關鍵,要是知道是那事,他又為何不落個人情呢?但不管趙剛怎麽解釋,那陣子他被寨子上的人罵得是抬不起頭了,他有幾次都想跳響水河了,但奶奶卻開通了他,說他做人沒睜眼說瞎話,是哪麽的就說是哪麽的,也沒害人,人是自害的,人活得本份才是正道。

    趙剛朦朦朧朧睡醒來,就聽見奶奶坐在屋簷下和狗說話:“黑,白,你們可要看好家啊,看好船啊,我老了啊,不中用了啊。”接下來,奶奶進屋裏抓了一把包穀米,給一院子的雞撒了。幾隻紅冠子公雞讓麻色母雞先吃,吃完了,每隻公雞都邀一隻母雞到屋當頭的搖搖岩玩耍去了。有一隻公雞走到院子角落不走了,公雞就向母雞動粗了,咯咯咯地側身扇動剛勁有力的翅膀,扯雄,扯雄,撲起了一地灰。奶奶眯起眼睛看,看不那麽清,但她的耳朵靈,知道是公雞在欺負母雞,就轉動自己黑色的c字身影,朝公雞罵道:“討卵嫌,走開點。”

    趙剛起床後看見奶奶一個人在院子裏和牲口較勁,沒有說話,出了院門看見周平安走向了渡船,他就索性退迴兩步,停了一會,讓周平安先過去,他想躲得一次是一次,他不想和周某人打交道。奶奶在院子裏看到趙剛不動了,扇動一幅紙片一樣薄的嘴唇說:“你又看到誰了?癡在那裏幹什麽?”趙剛說:“奶奶,是周平安迴來了。”奶奶說:“你不要怕他,他犯了錯是他的事,沒你相幹。”趙剛說:“話是這麽說,有人說不是我,他早就轉正吃國家糧了。”奶奶說:“聽那些人嚼舌頭,他不那樣恐怕連媳婦也娶不上,一塊手表換得個媳婦,白得了個兒,開了店,還有什麽話好說,現在又是村長,就是他爹他爺在世,也會勸他滿足了。”趙剛說:“奶奶,事情過了這麽些年,我還是放不下這件事,我是外地人,看到這裏人跟我翻臉色,我心裏就慌,就難受。鄉裏那時調查時,我原本想說他帶那女孩子去過一次就算了,幫他瞞得幾次也落得個人,可是反而害了人家,早知如此,我一次都不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不就得了。我現在好恨自己是死腦筋。”奶奶沒有答話,沉默了一會突然說:“你也不要自責了,過了這麽多年了,什麽事也淡了,好人有好報的。”趙剛望著周平安過了渡,船往這邊來了,他就準備下渡口,出院門時頭也不迴說:“奶奶,你進屋歇著去,太陽當頂了,曬死個人。”

    趙剛走近船頭,船上下來兩個周家寨的小孩,說是到中心組去打醬油。水秀從船上跳下來,一個大半天的收獲是幾把烤煙,幾十個洋芋,八塊多錢,還有一根木柴,一個小算術本,也有一兩升包穀和稻穀,這些都是鄉裏鄉親過渡時的船錢。鄉村有明確規定,過渡費外村人五角一人次,本村人兩角一人次,水秀不忍心收窮人的錢,就放寬了政策,收些等值的山貨土產。老鄉也通情達理,認為這河口渡是水秀家祖傳下來的,家裏也沒有田地,雖然這船是後來村裏才換的,但水秀給村裏每年要交二千元承包款,因此每次過渡都要手裏不空,拿東西的就丟在蘿筐裏,拿錢的就塞進一個功德箱裏,沒零碎票子的,水秀當然也預備著找人的零錢。上學的小孩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不要錢,但失學的兒童過渡就要交錢了,剛過去的兩個小孩一人交了兩毛錢,水秀不讓他們交,但他們還是塞進了功德箱,嘻嘻哈哈地爬上了台階,繞過搖搖岩,到村中心組去了。

    趙剛上了船,對麵有人過渡。這時,搖搖岩又有人喊等一下,有人要過渡。趙剛等著,水秀有話說:“剛才周平安才過去,他說等幾個月這三年的承包期就到了,他主動講把我們的承包款降五百下來。”趙剛說:“他有這樣好心?這三年他不是講降三百的,後來他卻給加了兩百,一千捌的承包款硬是叫他給漲到了兩千。三年來,如果不是你養幾頭豬,我們義務為村民擺渡不上算,還得貼錢進去。”水秀說:“過兩天還是要給周平安送點東西過去,這承包款的事不就是他的一句話嘛。”趙剛說:“要去你去。他這樣搞就是不合理,我們又沒有承包田地,他憑啥要收這麽多的承包款?”水秀說:“還不是這船是集體的。”趙剛說:“聽奶奶說祖上的船被老百姓祖祖輩輩都踩爛了不知多少,難道村裏就不能賠一條給我們?何況這船是天災人禍後村裏必需得造的。”水秀說:“話這麽說是不錯,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人家就是拿得到你的七寸,你有什麽辦法?”趙剛說:“講來講去,還是我把他給得罪了,他表麵上不說什麽,心裏恨不得嚼我的骨頭。”水秀說:“人家把話說清楚了,說承包款與那事沒關係,你也不必把那事老是往心上放著。”過渡的幾個人上了船,水秀不說什麽了,提著大包小包的收獲上了台階。身後傳來的是趙剛雙手拉動攬繩的悉嗦悉嗦的聲音。有一兩個月沒下大雨了,響水河的水瘦了,瘦得身上的骨頭明晃晃的。船到對岸都靠不了岸了,下船時要搭一截木梯才好讓船客上岸。過渡人說:“這天老爺也真是日怪了,要雨就雨過不停,要晴又晴過死人。”趙剛撐著木梯,說:“好走啊。”

    周家寨又下來了幾個人,看樣子是到中心組玩去的。這幾天來,聽說外麵有人來測公路,儀器都搬到了村部。周平安好幾天沒迴家,就是到鄉政府旁邊的媳婦的店子裏與測量的人談方案。來人說:“趙大哥,你這船老大恐怕也是兔子的尾巴了。”趙剛說:“做天和尚撞天鍾,看天船就給哥兒幾個服天務。”來人說:“話也不能這麽說,要不是村長還住在周家寨,我們也不敢講這個大話。”趙剛沒有再答話,船到了這邊的台階邊,幾個人下了船,說:“趙大哥,船錢等會迴去一起給。”趙剛說:“沒什麽。”幾個人喲喝喝地上了台階,顯得十分快活,突然石級上甩過來幾句山歌,惹得河裏的魚兒都跳出了水麵,搖搖岩邊的狗就叫了起來。趙剛坐在船頭上,卷起一支喇叭筒葉子煙抽了起來,他把煙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葉就燃進去了一厘米,長長地吐出一口濃煙,濃煙裏就出現了一座現代化的大橋,有二十米寬,三百米長。橋下是一座水庫,水庫是一個水上樂園,水庫裏是金色的鯉魚,銀色的鯽魚,小船上有男歡女愛的笑聲,有流行的歌聲,還有山歌聲,水庫邊有神情專注者在靜靜地垂釣。有人要過河了,趙剛隨著自己的思緒拉動著攬繩,像在碧波蕩漾地水庫上載著船客遊玩。幾個人把幾枚硬幣叮叮叮塞進功德箱裏的時候,他才迴過神來,自己拉的還是自己的渡船,而不是自己曾經到長江邊上打工看見過的賺錢的遊船。

    趙剛想自己是對今後的事過份地擔憂了,才會出現這種美好的臆想,就像白日做夢一樣,怕失去的東西早早地就在夢裏出現了,這個夢也許會實現,這個夢也許最終還是要失去的。趙剛抽著葉子煙,蹲在船頭,等兩邊過渡的人。自從村裏要修公路了,趙剛的性情有些粗暴了,有時他蹲在船頭數著河中的小魚出神,有時他就和著過渡人的性情,吼幾句響水河的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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