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是夏天的尾巴,在正午的時候,暑氣仍然很盛,凝痕同吉叔坐在福特車裏,兩邊的車窗都搖了下來,仍是不覺得涼快,凝痕不時的看著身邊的兩隻紅木箱子,想著這兩日白家發生的事,咀嚼著白夫人臨走時候的話,神色黯淡。吉叔透過後視鏡看著凝痕一語不發,便迴過頭來說道:“二少奶奶,我是從小就在白家的,從我爺爺起就是受著白家的恩惠,現在算來我做白家的管家也有快四十年了,我的兒子也做了白家的司機,我這些年都是看著白家過來的,如今白家出了變故,要變賣一些古玩字畫金銀首飾,說實話,我這心裏是不好受的,說句自私的話,在白家能夠老有所養老有所終,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在這世道尋個什麽呢?要說句感恩戴德的話,白家從祖上就對我們這些下人好,娃子要是想讀書便也可以陪著少爺們去聽,要是想去什麽別的地方闖蕩,老爺太太們也是備了銀錢的。看著白家這幾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哎,可是好歹能保住一家人平安無事就好。”凝痕聽了點點頭,說道:“吉叔,您是府上的老人兒,就是大少爺大少奶奶也都是要敬您的,我也是自小就來了白家,那時候光是茶葉這一項的收入也是頗豐的,如今看著這箱子,難免有些難過,世明不知去向,大少爺被關著,現在這些東西都是為了救命的。隻是一時之間真覺得是應了那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吉叔歎了一口氣說道:“時局不穩,這仗是遲早要打過來的,現在白家的麻煩就是從前太過鼎盛了,可其實到了今日,白家不過是頂了個名頭罷了,國家都在打仗,誰還會想著坐下來品一杯好茶?”吉叔停了一會兒說道:“二少奶奶,您現在也是家裏能主事的人,老夫人也是沒有看走眼。”凝痕聽了便問道:“如何這樣說?”吉叔隻是搖搖頭,轉過身,對著旁邊的司機說道:“就在街頭轉角停下,那裏巷子窄,車是開不進去的。”又迴頭對凝痕說道:“二少奶奶,我們是要走過去了。”凝痕點點頭。

    ****

    晞彥見著舒予做的黃包車從遠處過來,便上前迎了迎,見著舒予黑著臉,便問道是出了什麽事?見的什麽人?舒予答道:“我真沒想到在茶樓上等著見我的是張副官的夫人。”晞彥說道:“可是那個之前你入獄,後來嫁給張東盛的秀兒丫鬟?”舒予點點頭,遂又說道:“那個女人害得趙明廢了一條腿,如今又跑來告訴我為了於家不要去管白家的事,晞彥,你是知道白家是救過我們於家的,於家繡莊現在的錢都是白家贈與的,如今那女人那番話分明是要我陷於不義,居然還危言聳聽。”晞彥知道舒予此時正在氣頭之上,便不再詢問這次的會麵,但是聽了舒予的話,晞彥分明覺得這個秀兒應該是知道什麽內幕的,如今見了舒予又不說,隻是一味的想讓於家撇清同白家的關係,可見這兩日的事情絕對是有預謀的。“秀兒不簡單。”晞彥思忖道。

    正說著,忽然看見一輛黑色的車開過來卷起一些地上的灰塵,晞彥和舒予馬上走過去,可是那車子隻是在門口一聽,司機同門口站崗的軍士說了幾句話,便徑直開進去了,晞彥同舒予想趕過去卻被守衛的軍士攔了下來。“我們已經等了很久,隻是想同張副官說幾句話,能否通融?”晞彥說道,軍士擺擺手迴道:“張副官前幾日便下了命令,閑雜人等都是一概不見的。”“誰是閑雜人等?白家的少爺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在貴府失蹤,現在又說他殺了人,我們見見副官怎麽了?你是不給通報還是怎樣?”舒予本就心裏不快,如今被攔著門外更是心裏像是過了滾燙的油,更是按捺不住了。別的軍士見到有人挑刺,便都過來,晞彥忙拉住舒予,舒予卻道:“之前於家繁盛的時候,可見的你們如此?如今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雙方正在僵持,馬隊長出現在了門口,大聲說道:“真是大膽,誰人在張副官宅邸門前滋擾生事?哦,原來是於家的大公子和陸家的大公子。”馬隊長走下台階,揮揮手,軍士們便散開,舒予整理著衣衫,晞彥笑著說道:“我們隻是想見見張副官,有一些事情要稟明,白家二少爺的事情事有蹊蹺,我想是有很多誤會的,勞煩代為傳話。”馬隊長笑著說道:“可惜張副官並未迴府,我向誰去傳話呢?二位還是請迴吧。”“馬隊長其實早就知道白家的車停在外麵吧,剛才明明是張副官的車子進了府,如何還說張副官不在這宅邸?兩相豈不矛盾?”舒予說道。馬隊長並不理會,隻是仍舊說道:“二位請迴,雖然是私人宅邸,但也是軍界的要地,讓你們停了這麽久的車,已經算是給了二位的麵子了,再說這車是張副官的,誰說裏麵坐著的就是他本人?你們還是走吧,在這裏等是沒有用的,說句費心的話,有這時間不如去找找那個傻子。”說完馬隊長便轉身進了府,張府的門也隨即被人關上,舒予心裏不服,正欲上前,便被晞彥攔住,說道:“舒予,當下不能急躁,我們先迴去看看找的結果如何,再作打算,何況——這車上坐著的也許真的不是張副官。”舒予聽了詫異,便問道:“車子就是他的,怎麽發現裏麵的人不是?”晞彥說道:“如果坐著的是張副官,我想司機就不會同守衛說那些話,那些守衛每天都在看著大門,如何辨不得車裏的人,可見馬隊長說得還有一份是真的。”“可惜不知道這張東盛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見不到他,很多事情就更難了,不知道景軒那邊如何?”舒予說道。“我們先上車,你迴家問問看,我也去藥鋪上看看,世明有沒有被尋到,之後還是去白府見麵吧,好歹現在還沒有被查封。”晞彥說著便同舒予上了車。

    ****

    “夫人,他們走了。”春兒偷偷的跑進來,看見秀兒一個人呆坐在桌邊,手裏拿著包,便又說了一聲,秀兒抬起頭說道:“我知道了,讓我一個人靜會兒吧。”春兒上前輕輕拿出攥在秀兒手裏的包,“夫人,剛才我在府門口見著進來了老爺的車,下來的卻是幾個鄉下的人,有一個老太太還有一個半大小夥子。”秀兒一驚,忙問道:“你可是看得準了?有沒有問是誰?”春而搖搖頭,說道:“沒有,馬隊長在門口趕走了白家來的人,便急著迴來,那個老婦人哭得很傷心,一直拿著手帕擦眼淚。”“我知道是誰了——其實早該想到的。”秀兒說著便對春兒說:“你盡量打聽下,隻是別叫人瞧見了,我想既然來了人一定是要有人料理的,你去看看是誰當這個班吧。”春兒會意便出了門。

    秀兒坐迴在椅子上,她知道她現在是沒有人會同情的,不管是於家的人還是趙明母子,他們此時都是恨死了她的,隻是路還在延伸,走還是不走,真的可以自己決定麽?她依然記得打開錦囊的那個月夜,那個生日的到來的確讓人刻骨銘心,如果——如果可以有“如果”——如果沒有那個錦囊,她就會一直很單純的生活,會很安心的在繡莊上幫工,也許這個時候早就成了趙明的妻……此時她仿佛迴到了從前的日子,於家的宅子像是映在池子裏的倒影一樣變得越發的清晰,她看見了趙明的母親拉著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了於家的正德堂,那個梳著辮子的女孩子把包袱放在身邊,跪下扣了頭,抬眼看見了於家的老爺太太,當然——還有舒予少爺,那時候她剛從山上靜心庵下來沒多久,一切都有怯怯的,舒予少爺溫文爾雅的說道:“以後在繡莊上有什麽問題都可以來找我。”這句話在秀兒的耳邊迴蕩了很久,正德堂裏點著的香蒸騰著白色的煙靄,秀兒在堂下站著看著別人的嘴一開一合,卻隻是聽不見聲音,她覺得那句話像是一個約定,是的,她未進於府便已經知曉於家大少爺是成了親的,聽說少奶奶也是個名門閨秀,她的心裏沒什麽妄想,畢竟在庵裏生活了這麽久,她隻覺得舒予少爺很親切,她隻想著能夠在繡莊上幫著趙明的母親多做幾年,為她老人家積一點錢財,至於她同趙明的婚事,這似乎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趙明同母親接她下了山,也是因為之前定了親的。秀兒望了望舒予,心下隻覺得溫暖之中有些醉人的惆悵,後來的日子裏見到了雅蘭,便隻覺得他們才是所謂天造地設,每每送些新出的繡品給老夫人,經過庭院常常能夠看得見舒予雅蘭吟詩作畫彈琴品茗,秀兒也隻是含笑走過。於家的那段日子,秀兒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生活。如今那段平靜已逝,因著她於家的兩位老人都得了病,舒予也關進了大牢,趙明更是被打殘了一條腿。“迴不去了……如果沒有出生就好了。”秀兒低聲喃喃的說道。

    “就知道你在屋子裏歎氣,我就不明白,現在終於好事近了,你反倒每天都這樣與我對著幹。”聽著聲音,秀兒便知道是張東盛迴來了,隻顧背著坐著並不起身。張東盛見她如此便說道:“時至今日,我們才算是要吐了一口惡氣,你竟然還要幫著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出去見了於家的大少爺,我人不在府上,眼睛卻在盯著一切,你以為我不知道麽?可惜你喜歡的舒予根本就不理會你,你卻跑去告訴他不要插手白家的事情。你到底怎麽了?不幫著我,倒要幫著他們。”秀兒起身,隻顧走向內廳,“你別忘了,我們是為了完成遺願。”張東盛的麵容因激動而有些扭曲。秀兒停住略一轉頭說道:“時至今日,我還有哪件事情是真的?我覺得你也不要做得太絕了,好歹……”秀兒止住了說話,隻是打起紗簾便進了裏屋。張東盛站立了良久,嘴角一絲抽搐,手微微顫抖的拿起桌上的茶杯,卻因用力而捏碎了。秀兒在裏屋聽見了外廳一陣腳步,便知道他是走了,同他說著這些話她的心裏亦是十分難過。待想起從前的平靜日子,竟也覺得蒙了一層灰,“還有什麽是真的?……”秀兒不禁落淚。

    ****

    白家此時一片的死靜,人都調派出去找世明了,白夫人此時坐在白老爺的病榻旁邊,郎中中午來瞧過了,隻是說道:“風燭殘年本就是油盡燈枯,夫人還是快快準備了後事,這幾日不得驚擾了他,現在隻是看天意了。”如今看著唿吸微弱的白老爺,形容枯槁,再不見了當年的儒雅風采,何況白家現在也是風雨飄搖,不禁悲從中來。白老爺忽然睜開了眼,嘴一張一合,白夫人見是有話要說忙湊過去,隻是依稀聽到“容珍,舫兒”,白夫人心裏一酸,口裏卻隻是安慰的說道:“老爺,白家的事情都解決了,舫兒在茶莊上,最近的生意好了起來,故而有些忙。”白老爺似乎是聽到了,嘴裏不再說些話,隻是慢慢地閉上眼睛,又好似睡著一般。白夫人見如此,仍舊坐在旁邊,牆上的自鳴鍾滴滴答答的走著,愈發的顯著屋子裏的安靜,掛著的幔帳透了些陽光,可以看得見屋子裏漂浮的灰塵,白夫人抬眼便又看見了那副《月下吹簫圖》,隻覺得那女人的形容越發的有些淒楚,眉宇之間似乎有些生氣,心下一緊,便起身輕輕地出了門,做了手勢讓下人伺候著,自己則獨自走到了大廳。

    平日裏熱鬧的宅子,如今也是門可羅雀了,白夫人心下悲哀,都說“世態炎涼”,何況這個世道不太平,人人為求自保照理也不能埋怨什麽,隻是前兩日白家還是張燈結彩,熱鬧非常,如今望著這亭台水榭都隻覺得光景慘淡,攬月亭上不見了搭的戲台,那些唱念做打想起竟有些隔世的味道,白夫人不禁感到人世變幻真是快,什麽也無法控製——就連自己在老爺心中,也慢慢地的是個被遺忘的人……越是想著越覺得淒涼,忽然聽見身後有響動,便轉身,之隻見是張媽慌張的跑來,白夫人知道一定是玨兒出了事,張媽說道:“夫——夫人,大少奶奶怕是要早產了。”“產婆不是都讓候著了麽?快讓準備好熱水。”白夫人說著便趕去了大房。“太太。”張媽撲通的跪在地上說道:“我——產婆說是中午要迴家去,我——我就讓她們走了。”“什麽?怎麽讓她們走了?不是吩咐一直都要候著麽?”白夫人怒道。張媽隻顧低著頭說道:“家裏來了人,那產婆便不多留,隻是走了,剛才派了人去找,梅香也是一道去的,隻是那家裏竟是空的。”“什麽叫竟是空的?”白夫人急急的問道。“夫人,沒人了,產婆一家都找不到了。”“快去找別的產婆,我先去看著玨兒。”白夫人說著便腳已經跨出了院子。

    未到了臥房便已經聽到了玨兒的呻吟,打開簾子進去卻正巧看著凝痕同景軒都在,白夫人問道:“怎麽樣了?”“怕是要早產。”凝痕答道。“我去找醫生。”景軒說著便出了屋。白夫人此時無暇再詢問很多,隻是忙著給玨兒擦汗。玨兒緊緊握住凝痕的手,睜著眼睛勉強地說道:“世舫,世舫,救出來……”凝痕點點頭,說道:“明天就能迴家,你現在要堅持住,景軒和張媽都出去找大夫了,你等等,一會兒就迴來。”“你沒騙我?世舫是不是明天就能迴來?有消息了麽?”玨兒隻顧惦念世舫的安危,凝痕沒辦法隻能善意的安慰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秒鍾都如同一個世紀般的漫長,白夫人眼見著玨兒氣息有些微弱,意識都有些模糊,知道是這連日的驚嚇,加之本來玨兒體質就不很強健,現在越發緊急了,張媽景軒一時又都音訊全無,情急之下便拉著凝痕說道:“要是他們再不迴來,我們也不能等了,你讓廚房燒些水,再叫幾個生養過的老媽子過來,要是不行隻能我們自己了。”說著看著床上不慎清醒的玨兒。凝痕聽了馬上便起身打開簾子要跑出去,正巧撞上了景軒,便拉著景軒問道:“可又找到郎中沒有?”景軒拉著身後跟著的一個黃頭發藍眼睛的人,那人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的箱子,便要往裏屋走,白夫人聽見聲響便出來,見著景軒拉著一個洋人,便問道怎麽迴事,景軒隻說道:“別的大夫都尋不見了,恰巧碰見了之前洋行裏的醫生,他醫術很好的,婦科也很精通,就忙著拉他過來。”白夫人打量著那個洋人說道:“女人生孩子,男人怎麽能進去——何況還是個洋人?”屋子裏麵傳來玨兒痛苦的呻吟,凝痕忙說道:“母親,怕是要生了,洋人是大夫,不如進去瞧瞧,再說非常的時候還是救人要緊的,世舫少爺也是留過洋的,不會計較這個。”景軒不等著白夫人的迴答,就已經要拉著洋人進去了,白夫人扯住他的衣襟說道:“大夫進去,景軒公子還是在外麵等吧。”凝痕朝著景軒點點頭,便同白夫人一道進去了。

    景軒在外麵坐立難安,聽著玨兒痛苦的叫聲,心下便像是被刀子鉸著,看著下人們有的準備著熱水,有的備著棉布,三兩進出,心下便更加的著急。他不是玨兒的丈夫,他知道即便是,現在這個當口也未必讓他進去。多年以來,他一直默默的關注著她,總是設法探聽一些她的消息,曾經白世舫去法蘭西留學五年,他以為那會是一個機會,他小時候起就是頂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句話的,更何況他總覺得玨兒未必心裏就是不喜歡他的,隻是因著上一輩定的所謂“指腹為婚”,加之玨兒性格溫婉孝順,也許對於這樁婚姻的考慮是不多的也是不自願的。景軒這樣想著,便越發覺得這是個機會,那幾年,他經常借著與舒予的交往接近玨兒,偶爾也會學著新晉新青年的樣子寫幾首白話的新詩,有時候也會從上海為她選擇一些當下時髦的玩意兒,總之隻要她開心,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這是毫不遲疑的。那時候上還有一些書局賣一些新近翻譯的小說,他還買過一本《柔蜜歐與幽麗葉》後譯為《羅密歐與朱麗葉》,讀著便覺得愛情是應該這樣肯爭取肯犧牲的,何況他是那樣的愛著她很多年,隻是因為“指腹為婚”——這個可笑又落後的念頭就要放棄麽?景軒不甘心,他不是明軒,他不會這樣隻是在心裏想,他要說出來,他甚至想過要帶她離開這個封閉的家,待著玨兒去北平,去上海,去歐洲,總之他希望給她全部的幸福。他還記得那個秋天,陽光明媚,他約著玨兒同舒予雅蘭一同出去郊遊,他們登著不是很高的山坡,望著腳下的鎮子和流淌如白色綢緞的浥昔河,山花爛漫都比不上玨兒的笑靨,景軒一時竟有些怔,當然那時候愛情蒙住了他的雙眼,在他還愣在那裏的時候,他如何能夠發現玨兒眼底流露出的憂傷和想念。那天從山上下來,他們還去了河邊的飯館吃新鮮的河魚,吃著新摘下來的菜蔬,自始至終,景軒總是會偷偷的看著對麵安靜坐著的玨兒,舒予同雅蘭說著笑話,雅蘭開心的笑著,景軒心裏真的很希望,有一天他也可以讓玨兒每天都很快樂的笑。那一晚,月子桂花落,他同她在於家的院子裏坐著,月亮有些清冷的照著玨兒的臉頰,景軒覺得她就如同西方神話裏的月光女神,像一尊最為精致傳神的雕塑。他輕輕的為她念了一首詩——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如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玨兒轉過頭看著景軒,他的臉總是有一種稚氣,很頑皮卻有透著果敢,隻是麵容是有些陰柔的美,下巴略微有些尖,眼睛卻是透著一股英氣。和著這月色,和著這首《蝶戀花》,玨兒不免有些心神蕩漾,景軒看得出她眼底的迷離,這是這迷離的時間太短,短的轉瞬即逝,在後來就連篤定的景軒也不知道那迷離是否存在過。玨兒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輕地和了一首詩——

    萬丈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絞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景軒聽了,心裏頓覺寒冷,她到底還是想念著世舫的,也許這想念著的感情根本就是愛,不似他從前杜撰的那般委屈,玨兒是心甘情願的,兩人也是兩情相悅吧……兩首納蘭性德的詩,一首《蝶戀花》,一首《如夢令》,一首心醉,一首心碎,景軒同玨兒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聽著桂花隨著微風飄落,落在了地上,落在了石桌上,甚至落在了茶杯裏,一縷幽香環繞。

    之後,世舫如約歸來,他們的婚事也是順理成章,隻是後來無端的聽見了一些世舫在法國的傳聞,至於安琪,景軒也是曉得他的存在的,但是玨兒已經嫁為人妻,他不忍心告訴她這一切,能做的仍是默默的守護,他的心裏暗暗發誓,如果白世舫做了對不起玨兒的事情,他是定然不會饒他的,那時候他是一定要帶著玨兒遠走高飛的,一定的。

    而此刻,時間因為玨兒的疼痛被拉得無限的長,景軒在外麵痛苦的左右徘徊,他不停的搓著手,手上的皮肉摩擦的生疼,他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因著玨兒的疼痛而灼燒,他是相信史密斯的醫術的,他覺得西醫是比中醫先進的,就算是早產也不會出事的,他沒有留過洋,卻能夠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在洋行很受器重,他的外表甚至也吸引了很多外國女人。那個時候中國的男人在洋人的印象裏是留著辮子的,是有些樣貌猥瑣的,但是景軒不同,他是驕傲著的——而且他也擁有著驕傲的資本,也許在他的心底,他是在同白世舫暗暗的叫著勁——這世界上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優秀的。現在,玨兒的產房外,等待著的是他景軒,而不是世舫,景軒的心裏都有一種莫名的勝利感,因著等待新生命降臨的焦急,隻有他嚐到了——倍感心酸的嚐到了,而白世舫卻是在被軟禁著。

    長久的等待——漫長得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終於一聲嬰兒的清脆的哭聲,劃破了白家老宅子的寧靜和焦慮,白夫人開心的出來說道:“是個男孩兒,是個男孩兒!”史密斯醫生也笑著走出來,景軒的心裏湧動著喜悅。而在房裏的凝痕則是緊緊的握著玨兒的手,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一滴清淚滑過了玨兒的臉龐。

    這一聲啼哭甚至傳到了白老爺的房裏,他睜開了渾濁的眼睛,嘴裏動了動,不知道是說了什麽祝福的話,還是有什麽要囑托的,抑或是想再見見兒孫繞膝的天倫美景,抑或……總之所有的猜測都沒有人知曉了,白老爺睜著眼睛,悄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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