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來處理於船長後事的是他的父親和於財發妻子。縣裏成立了由縣委統戰部。縣公安局。縣水產局等有關部門人員組成接待小組。縣接待小組先把他們接到醫院,瞻仰遺容,然後送到縣賓館會議室,向他們介紹於船長暴死的情況和茂昌號輪遇險及被搶救的經過。

    “於老伯。於夫人,對於於船長的亡故,我們非常遺憾。”縣公安局同誌最後說:“經過我們的鑒定,排除了他殺可能。如果你們對此有疑義,可以考慮屍體解剖。這是他的遺物。”

    於夫人接過遺物,抬頭看了於財發一眼。於財發緩緩地搖了搖頭,老淚潸然而下:“這孩子,這孩子。他能吃苦,他喜歡捕魚,我都不肯讓他出來,他說我們家世代就做這行當的,他喜歡。他就這毛病,就這毛病……”

    “於船長的遺體如何處理,我們尊重你們的意見。”縣委統戰部負責台灣事務的科長說。

    “我們想通過茂昌號運迴去。”於財發說。

    “關於茂昌號遇險的經過是這樣的。”縣水產局的同誌詳細介紹了於阿良保船的經過:“現在茂昌號已被我縣船廠修複。船上的魷魚等一批魚貨,已由我縣一家水產企業代凍。我們努力把你們的損失減到最低程度。”

    “感謝大陸政府。”於財發最後說:“我想去一趟魚盆嶴,那是我的老家。我想見見你們說起過的阿良。”

    “他仍在茂昌號上幫助處理船隻修理等有關事宜。”統戰部的科長說:“可以馬上把他叫來。”

    “不用了。”於財發說:“我去船上看他。”

    於老伯在縣委統戰部科長等人的陪同下來到茂昌號漁輪,阿良從駕駛艙出來迎接。

    “於老伯。”阿良挽住了於財發的手:“你坐。”

    “阿良阿侄啊。”於老伯抱住阿良哭泣著說:“看見你,阿伯心裏苦啊。出來時,他是好好一個人啊。”

    “阿伯,你也別難過了。”阿良鼻子一酸:“身體要緊。”

    “阿侄啊。”於財發哭了一會兒說:“阿伯謝你了。要不是你,這船也沒了。”

    “於老伯。”阿良說:“我在船裏不保船是說不過去的。”

    “好,阿良,阿伯喜歡你這性格。說起來我們還是本家啊。”於老伯說:“你爺爺當初向我父親買過一隻小船的。我聽我父親說,你爺爺想瘋了要有自己的船。小時候,我還和你父親玩過呢。對了,你父親好嗎?”

    阿良低沉地說:“他上半年去世了。”

    於財發看了看周圍的人說:“你們出去一下好不好?我想跟阿良侄說個事。”

    眾人不知於老伯要幹什麽,在統戰部科長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阿良也不知於老伯要說什麽,靜靜地望著他。

    “阿良侄,象你這樣的捕魚人,在台灣是很難找到了。你喜歡船,喜歡海,這點你跟我兒子一樣啊。”於財發抓住阿良的手,二眼放光:“做我的幹兒子好不好?我把茂昌號交給你。”

    阿良堅決地搖了搖頭。

    “為啥?”於財發問:“茂昌號你不喜歡?”

    “喜歡。”阿良說。

    “那為啥不要?”

    “我能要嗎?”阿良笑了:“阿伯,你別開玩笑了。”

    “那我的茂昌號交給誰啊。”於財發嗚嗚地哭了。

    阿良知道於財發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神誌有點迷亂。他阿良再喜歡茂昌號,也不會走這樣的捷徑的。

    於老伯似乎有些清醒了:“阿良侄,不管如何,你保船有功,總歸要讓阿伯謝你的。船你不要,錢你不能不要。”於財發把一隻信封遞到阿良手裏。

    “於老伯。”阿良誠懇地說:“你不要再說了。於船長救過我的命。這錢,我無論如何不會收的。”

    於財發怔怔地望著阿良。

    這時,阿良的手機響了。

    “你叫於阿良嗎?我是市衛生防疫站的。請你馬上到我們這裏來一趟。”手機裏的聲音生硬冰冷。

    “有什麽事嗎?”阿良感到怪怪的。

    “你來了,就知道了。”手機裏的聲音仍是生硬冰冷。

    八十

    張海舟在上海一家醫院沒有呆多久,就被轉移到傳染病區。

    醫生沒有告訴翠珠,張海舟得的是什麽病,隻是問她:“他和你是什麽關係。”

    翠珠滿腹狐疑地看了看醫生說:“是夫妻關係。”

    “他有嫖娼的事嗎?”

    翠珠搖頭。從他認識張海舟起,就沒聽說也沒見過。

    “他吸過毒嗎?”

    翠珠更是急著搖頭。這醫生越問越離譜了。

    “他出過國嗎?”醫生又問。

    翠珠的表情開朗了,有些興奮也有些炫耀地說:“他當然出過國,到過非洲不少國家,就在那些國家沿海捕魚。”

    醫生憐憫地看著她說:“這就對了,你也得馬上住院。”

    “醫生,他得的是什麽病?”翠珠緊張了:“我為什麽也要住院?”

    醫生沒有接翠珠的話:“你趕緊辦住院手續。馬上會有護士來給你抽血。”

    翠珠從沒見過大世麵,老實地按照醫生說的辦了住院手續,第二天早晨就有護士來給她抽血。抽完血後,她就要到男病房去看張海舟,護士堅決拒絕她離開病房。這讓她非常疑惑。

    張海舟奇瘦,經常發熱不退,在市醫院查不出是什麽病,她才讓張海舟到上海來的。張海舟起初不願到上海來,情緒也非常低落,做什麽都沒有興趣。隻是在做愛時,才會放出野獸般的狠勁來,但又顯得力不從心,往往到最後絕望地摟著她哭泣。

    翠珠把自己的後半生都寄托在張海舟身上,她不願張海舟這副樣子,因此,在張海舟幾次拒絕到上海治病後,她發火了:“你要是不去上海,我就迴魚盆嶴去。”張海舟這才不情願地答應到上海去,隻是在跳上船上時,陰沉地說:“翠珠,這次我去了上海就迴不來了。”“你又亂說了。”翠珠沒有深深地體會他的意思,隻顧給他鋪床位。張海舟有點複雜地看了翠珠一眼,欲言又止地閉上了眼。

    過了幾天,醫生把翠珠叫到辦公室,麵無表情地說:“你是哪裏人,能叫家屬來醫院嗎?”

    “我爸媽來很不方便的,醫生有什麽事嗎?”翠珠心裏湧出一種不詳的預感,不會是得了癌症吧。

    “你是陽性,是帶毒者。現在還沒發病。可能是你丈夫傳染給你的。”醫生悲憫地看了她一眼說:“你丈夫已發作了,在世的時間可能沒幾個月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醫生,那是什麽病?”

    “aids後天免疫不全症候群。”

    翠珠忍不住哭了:“醫生,我的男人還有救嗎?翠珠不知道那是愛滋病,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個不好的病。

    醫生搖了搖頭。

    “我要見我的男人。”

    “好吧。”醫生複雜地看了翠珠一眼。他是不忍心說出愛滋病這個詞。這是一個樸素的漁家女人,能瞞她就瞞一下吧。何況從醫生的角度說,他已如實地把病情告訴她了。

    也就是十八號台風來臨的前夕,張海舟進入昏迷狀態。十八號台風的影響範圍很廣,台風吹得上海醫院草坪上的大樹都不停地搖晃,台風雨在高樓的窗外發出陣陣怪叫聲。翠珠緊握著張海舟如柴棒似的手,不停地哀哭。她哭張海舟命苦,這麽年輕就要離開,她哭自己命苦,下了這麽大決心離開原來的丈夫,沒過多少開心的日子,又一個男人就要離她而去,而且是永遠離她而去。

    張海舟醒了過來,精神比前幾天好象好了不少,聲音清晰流利:“翠珠,我很高興。我有你,真的很高興。你以前怎麽會喜歡我呢,我告訴你,我早知道自己要死的,我死之前,能找到你,真開心。我是個很壞很自私的男人。我的病是從非洲傳染的,是從非洲的壞女人那裏傳染的。翠珠,你知道我們在遠洋捕魚苦啊。我們寂寞啊。我是男人啊。翠珠,我要死了,我舍不得你。我真愛你。是真的,以前是哄你啊。”

    張海舟說完這些,好象如釋重負,很快進入彌留狀態。

    翠珠停止哭泣,臉色雪白,過了一會兒,她瘋狂地拍打著張海舟:“你在胡說,你在胡說對不對?你在胡說啊,你胡說些什麽啊。”

    台風在肆意吹徹著,不斷地把翠珠的狂叫聲刮得零零碎碎。

    八十一

    張海舟的父母親是在小張去世後才趕到上海的。聽完醫生的介紹,張海舟的母親從醫生辦公室衝出來,哭叫著揪住等在門外的翠珠的頭發,一陣猛打:“你這個爛婊子,你把髒病傳染給我兒子。我兒子從國外捕魚迴來一直是好好的,就是搭上了你婊子精,生了這愛滋病。”

    翠珠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她的頭皮鑽心般地痛。她不知道張海舟的母親在叫著什麽。隻是到後來才明白過來,張海舟得的是愛滋病,張海舟的母親認為是她傳給她兒子的。那就是說,她也得了愛滋病?醫生說,她是帶毒者,隻是沒發作而已。所有的疼痛都麻木了,翠珠隻是感覺身子象被無數隻狗在狠踩一樣,黑雲從地上不斷地湧起,而她正在很快地變成黑雲下的一堆破網。

    等翠珠醒過來時,張海舟的父母親已不在了。周圍是躲得遠遠的看客。我是愛滋病。我得了愛滋病。小張死鬼得的是愛滋病。翠珠塗得猩紅的嘴角不停地抽搐著,二眼放出一種駭人的光亮:“我得了愛滋病,我得了愛滋病……”她這樣自言自語輕聲而沙啞地叫著,象個瘋子搖搖晃晃走著,醫院過道二邊的人都驚駭地讓過。

    翠珠當夜就坐長途汽車離開上海。第二天清晨,她與初升的太陽一道來到了魚盆嶴。這是久違了的家。台風剛過的空氣是這樣的清新。微風從遠處的海麵吹來,似乎在梳理她的披頭散發。海鷗閃動著翅膀,從海麵飛迴來了。波浪遠遠望去就象銀子大把大把地浮在海上。籠罩著一層透明蜃氣的山峰迷離地綻放出太陽的金光。山上的樹木被台風雨洗過,就象初春時那樣,充滿綠色的生機和活力。翠珠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原來這麽好。可是,我很快要看不到了。

    翠珠來到自已家,才發現鑰匙不知何時掉了。她在院門口停了許久,折身去阿狗家。她聽珊珊說過,晨晨就寄養在阿狗的瞎子媽那兒。珊珊不在。瞎子媽和晨晨正在吃早飯。晨晨看見翠珠跳下餐桌,歡快地叫了起來:“魂靈迴來了。船魂靈迴來了。”

    迴來了。我迴來了。翠珠看見晨晨,心裏好象湧出一股非常愉悅的血水。很痛很難過,卻很舒服。她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些什麽了。翠珠牽著晨晨的手,悄悄地從阿狗瞎子媽身邊走過。晨晨要發出聲音,翠珠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晨晨,你不要亂跑。”阿狗媽在到處摸索:“珊珊阿姨要急死的。”

    翠珠已牽著晨晨走出了院門,走上通向沙灘的山路。翠珠在阿良的墓地前停了下來。她想起了阿良最後對她說的話。阿良死鬼,讓你說中了,讓你笑死了。翠珠踢著墓碑,努力把洶湧湧來的哭泣壓下去。都是你害的。這輩子說到底是你害了我。這下你滿意了吧,我也到你這兒來了。我是再也不會跟你見麵了。阿良,你是白白笑的,你是看不了我的笑話的。

    海鷗在傷感地鳴叫著。海浪奮力向沙灘爬來,最終絕望地無可奈何地退了下去,發出沉痛的呻吟。一股風在墓地打著轉,忽然輕快地向山坡飄蕩而去。翠珠在阿良的墓地坐了下來。這裏的寂靜讓她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淚。

    “阿媽,我們捕魚去。阿媽不哭,我們捕魚去。”晨晨的叫聲讓翠珠的神誌恍惚起來。是呀,捕魚去,捕魚去。他阿爸阿良眼下也正在捕魚呢。

    “晨晨,晨晨。”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叫聲。翠珠迴頭一看是珊珊。

    “是翠珠呀。”珊珊已來到了麵前:“我以為晨晨讓人哄走了呢。”

    “珊珊姐,謝謝你照顧著晨晨。”翠珠平靜地說:“我早就應當來帶晨晨的。”

    “沒事的。”珊珊理了理頭發,仔細地看著翠珠。幾個月沒見,翠珠似乎變了個人,劉海的頭發是灰白色的。眼圈是微青色的,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痕。不再化妝的臉是灰黑色的,臉龐明顯消瘦了。

    “翠珠,你怎麽了?”珊珊同情地拉住翠珠的手。

    “我怎麽了?”翠珠淒慘地一笑:“我得愛滋病了。壞得不能再壞的人才可能得的病。”

    “你亂說。”珊珊不由得鬆開翠珠的手,後退一步。

    “你不相信?那死鬼害的,他傳給我的。如今我可算是到頭了。”翠珠嘲諷地看著珊珊:“你怕了吧?你不用怕的。醫生說隻有上床。血液接觸。才有可能傳染。我還沒發作呢。”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珊珊驚恐地哭了。

    翠珠不吭聲,隻是專注地望著墓頂上長出的一叢蒹葭草。這草已經開始發黃,風一吹,輕得象要斷似的。翠珠狠狠的扯了一根下來:“我能做什麽。我和晨晨捕魚去。捕魚去。他阿爸不也是和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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