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阿良打開那袋蘋果，扔了幾隻給阿狗。阿狗一隻手把著舵，一隻手拿起蘋果在褲子上擦了一下，猛咬一口：“好吃。”
阿良笑笑，拍了拍阿狗的肩：“我去睡一會，你要把眼睛瞪大些。”
阿狗點了點頭。
駕駛窗外黑沉沉一片。偶爾有浪花飛濺到玻璃上，然後，又很快地滑下去。
阿良來到自己的鋪位。鋪位很窄，阿良彎著腰，在機器的單調轟鳴聲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突然，船似乎是撞在什麽東西上，猛烈地向上跳了跳，瞬間，又恢複常態。阿良被震醒了。他迅速躍起身，奔向駕駛台。
“阿狗，有什麽事？”
阿狗有點緊張說：“好象在海底擦了一下。”
“這裏海底都是沙溝，還有暗礁，你要當心一些。”阿良皺皺眉，走了出去。
阿良來到機艙下：“怎麽樣？”
老軌說：“剛才在海底好象和什麽東西碰了一下。我看了看船底。沒啥事。”
“現在，風大，還在外海裏，又是重載。”阿良說：“你仔細點。機器千萬不能熄火了。”
“你放心。”老軌說：“馬達都是新的。”
“新的都有個磨合期，不能大意的。”阿良走出機艙後，又有些不放心，折迴頭去看船底的龍骨部位。好象沒什麽變化。阿良用手摸了摸，也沒有水跡。他籲了口氣。
“你多看幾遍。”阿良對老軌說。
老軌覺得阿良有點神經質。船在海底裏擦一下，這樣的事多了。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於是，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阿良徑直來到駕駛艙，對阿狗說：“你去睡一會，我來。”
阿狗知道剛才擦了一下，阿良是不放心，也不說什麽，怏怏地把舵交給阿良。
“不要睡死了。”阿良說。
阿狗應了聲。
阿良看了看表，已經四點了。海麵比過去少了很多黑暗，遠處露出了一些灰白色的光。在海裏，天總是比在陸地亮得早些。
“老大，不好了。”一陣淒厲的叫聲從機艙下傳了上來，阿良在駕駛艙，根本沒法聽見。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老軌邊叫邊衝向駕駛艙：“老大，船漏了。”
“什麽？”阿良的身子震蕩了一下，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上來做啥，還不快去堵死。”
“機艙裏全是海水了。”老軌哭喪著臉說。等他發現，海水已經淹到他的腳板上了。他根本沒有想到船會漏。也沒按阿良說的去檢查龍骨。
“快。你快叫他們把被子拿下來。”阿良拉響了緊急報警聲，轉身，向機艙竄去。阿良走進機艙，腦子一漲，呆住了。海水已有齊腰高了。大鯊魚的紅牙齒忽隱忽現。兒子晨晨一聲長一聲短地驚叫，魂靈要沉落了。船魂靈要沉落了。
阿狗他們已把被子拿了下來。“沒用了。”阿良大吼一聲。海水正在洶湧地湧進來，也不知是從什麽地方湧進來的。
馬達發出一陣陣異樣的聲音。“快上去。”阿良絕望地推著阿狗往上走。很快馬達熄了，船上的燈都熄滅了。
所有夥計都已來到艙板上。船很快地在往下沉。阿狗已打出求救的信號。
“快。大家快去穿救生衣。”阿良吩咐道。有個夥計開始跪在艙板上：“觀音菩薩，保佑我們，保佑我們。”
阿良急了，狠狠的踹了他一腳：“快穿救生衣，解救生圈。”
年輕的夥將囝不會穿救生衣，嚎淘大哭起來：“阿爸阿爸，你來救我，快來救我。”
阿良急忙為他穿好救生衣，轉身走進駕駛艙。
失去動力的船隻在浪濤中東倒西歪地飄蕩著。船在急速地下沉。大塊大塊的巨浪象小山一樣壓向在艙板上驚惶失措的船員。
“阿良哥，阿良哥。”阿狗見阿良走進船艙，撕心裂肺地叫起來。阿良哥是不打算逃了。他要和船在一起了。
浪濤一浪高過一浪撲了過來。阿狗等人都被打進海裏。阿狗在浪裏鑽出時，看見駕駛艙裏有團火熊熊燃燒著。
（五十三）
阿狗水性好，又穿著救生衣，一直在浪濤中掙紮著。已經看不見船上的火光了。不知是船沉下去了，還是自己離開船的距離很遠了。阿狗竭力從浪中抬起頭，尋找與他一同下水的夥伴。遠處有一隻救生圈在沉沉浮浮，但是看不見是不是還有人。那是阿狗他們留給年紀最輕的夥將囝的。不知阿良哥是不是從船裏出來了。那團火，肯定是阿良哥為了讓路過的船隻看見，點燃自己的衣服的。
天已大亮。幸好海水不太冷。阿狗還能堅持下去。但是他的力氣已用得差不多了。隻能隨波逐流在浪中鑽進鑽出。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象他阿爸那樣，死在海裏。阿狗不想死。他還有阿媽。要是他也死了，瞎子阿媽咋辦？
這時，阿狗看見了一隻機帆船。“突、突、突”的聲音自遠而近。阿狗要全力衝出水麵，想讓船上的人看見自己。一陣湧浪當頭把他罩住，當他再次浮出水麵，隻有意識尚是清晰的，身子卻完全不能動彈了。
機帆船上的人實際上早已看到在海麵上沉浮的阿狗。在此之前，他們已救上了二個人，算上阿狗，是第三個了。他們是在看見那團紅光後，才發現有船出事的。
當阿狗被船上的人拖進船裏，他睜開了眼。
“醒過來了。醒過來了。”船老大驚喜地叫著，連摟帶抱把阿狗弄進艙裏。阿狗想站起來，終於沒有成功。他看見了讓人抱著在喂水的老軌和夥將囝。老軌和夥將囝掙紮著，撲到在阿狗跟前，把手伸向阿狗，激動地哭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還能活著，還能和阿狗見麵。
“老大，不要管我們了。”阿狗軟氣無力地說：“海裏還有我們的人。求你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我曉得。我曉得。”老大急忙轉身發動機器，在海麵上再次尋找。
海上湧浪陣陣，金光閃耀。已經是早晨八點多了。海麵還是沒有發現什麽。老大按照阿狗的要求，把船上開到出事海域。早已不見了沉船的影子，連浮油也看不到。
阿狗換掉濕衣服，吃了些東西後，體力有些恢複。他來到駕駛台，請求老大擴大範圍，再到附近的海麵找一找。阿狗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就在這時，對麵過來一隻運輸船。老大與他們聯係是否發現過落難的漁民 。運輸船靠過來說，救起2名漁民。
這2名漁民已站在運輸船的甲板了。他倆看見阿狗他們興奮地揮著手，撲向船舷，哭著大喊：“阿狗、阿狗。”阿狗在高興之餘，心又沉了下去。阿良哥，你在哪裏。
運輸船要北上。機帆船要南下，而阿狗他們迴家的方向與機帆船一致。
這二名漁民在運輸船和機帆船並攏後，跳到了機帆船上。他們再三向運輸船船長表示感謝：“等你們迴來，我們專門來向你們謝恩。”
現在，連阿良在內，還有三名沒找到。
“我看再找也找不到了。”老大緩緩駛離運輸船後說：“是不是我們迴去算了？”
“老大，你行行好，再幫我們找找吧。”阿狗跪到在老大麵前。不見阿良他們，他的心象被刀子捅一樣生疼。老軌等人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不要。不要。”老大慌忙把淚流滿麵的阿狗扶了起來：“我們再找找，再找找。”
中午時分。一直站在船頭的阿狗發現海麵上有桔紅色的飄浮物。
船快速向飄浮物靠近。那是一個人，頭朝下。桔紅色是救生衣。
“要拾元寶了。”老大沉痛地走出來說。
阿狗知道老大的意思，那肯定是具屍體了。漁民們把撈海上的屍體，叫做拾元寶。
船舷旁邊站著阿狗他們。阿狗還分不清這是不是自己船上的夥計。他希望不是。阿狗接過老大遞過來的工具，把那具屍體翻了過來。
那人的額頭已被撞得雪白，露出白骨，兩隻眼睛一隻鼓著，一隻緊閉著。阿狗他們趕緊把他撈了上來。阿狗等人把他拖進船，仔細分辯後，確認是自己的夥計。他們一邊哭一邊清理那人嘴裏的沙子。阿狗把他突出的眼珠按進去，並撕下自己的衣服，把他的頭包了起來。
後來，在不遠處，他們又撈到另一具屍體。
阿狗告訴老大，還缺一位。是他們的老大。阿狗無論如何懇求船老大再找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大望著躺在艙板上的二具屍體，真怕再找上一條。可是他經不起阿狗的死死懇求，又在海上兜圈子尋找，他們也不知找了多久，找到天暗下來了，還是沒找到阿良。
阿狗絕望地跪在船板上，阿良哥，你要是去了，顯顯靈，讓我們找到你。
（五十四）
鄉漁辦在阿狗他們迴村後，才把阿良船隻出事情況報告縣水產局。等黃副縣長接到有關信息已是當天晚上了。他當即打電話給水產局長和明龍，要求做好以下工作：一是立即組織漁政船、公邊艇、海事艇趕赴出事海域再次進行搜救。二是鄉黨委、政府立即派出工作組到魚盆嶴村，做好死難、失蹤人員家屬的安撫工作，同時準備處理和應付可能發生的任何突發情況。三是立即做好召開全縣鋼質漁船建船質量、安全工作會議的準備工作。
黃副縣長放下電話，晚飯也顧不上吃，對秘書小陳說：“通知駕駛員，馬上去魚盆嶴村。”
小陳是上任漁業副縣長的秘書，在縣政府已經呆了五六年。他在大學裏學的是曆史係，那時就立誌要寫一本《中國漁船史》，衝著這個誌向，來當縣府辦的秘書。沒想到跟著領導漁船是看了不少，但沉緬於領導的細碎事務，早已沒有了這個誌向，不過倒是練就了身處官場的不少本事。他小心冀冀地建議道：“現在這個時候去，是不是為被群眾包圍？”
黃副縣長皺皺眉說：“你去通知駕駛員。”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不去看看失事漁民家屬，他心裏更不安。
明龍書記知道黃副縣長要來，立即來到村裏。他知道這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海生在船上搞了什麽名堂，便打電話責問：“海生，阿良的鋼質船出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才知道。”
“是不是你幹的？你可是剛剛從大王山島出來的。”明龍很煩躁。
“大哥，你放心。我要是故意搞的話，不是自找苦吃？”海生說：“船的質量，水產局驗過。過不了關，他們是不會發證通過的。”“你可要跟我說實話。”明龍說：“一旦查出來，你、我全完蛋的。”
“絕對沒問題。”海生在電話那頭輕鬆地說：“你盡管放心。”
明龍這才放心地把電話掛了。這陣子，他在縣裏已經活動了不少時間，準備動動位置。可能馬上會考慮讓他到好一點的局辦去當一把手。出了這個事，他就怕黃副縣長作梗。
黃副縣長的車在魚盆嶴公司門口停下，明龍拉開車門，坐在黃副縣長旁邊。
“工作組下去了嗎？”黃副縣長問。
“下去了。”
“有啥情況？”
“現在群眾情緒是穩定的。”明龍小心地答道。
黃副縣長沉默了。明龍也不作聲。
“停。停。”黃副縣長突然說：“這是於阿良家吧？怎麽沒人？”阿良家一片漆黑。黃副縣長本來想去看看阿良的家屬。
明龍說：“他父親上半年過了，他老婆因為他要打船跟人家跑了。”
黃副縣長說：“ 那他孩子呢。孩子呢？”
“不知道。”明龍說。
黃副縣長歎了口氣。他是很喜歡這個沉默的老大的，現在竟不知生死。看來是兇多吉少了。那孩子怎麽辦呢？他還不知道晨晨是個癡呆兒。
在村頭，黃副縣長要汽車停下來。他走進第一戶死難家。家屬哭得已昏死過幾次，現正躺在床上吊鹽水。她聽見黃副縣長來看她，要起身。黃副縣長急忙過去，握住她手說：“你你節哀，保重身體。”
“縣長呀，他一走，我們就沒法過了。”家屬的聲音是啞的，眼淚已流不出了。
黃副縣長忍住淚，輕輕地說：“你相信政府，有困難，政府會幫的。”他從自己口袋拿出這個月的工資全塞在家屬手裏。
家屬的手鬆鬆地捏著錢，又哭泣起來，但聲音是全然沒有的。
黃副縣長走後，其他親屬又重新哭了起來。
看完第二戶死難家後，黃副縣長吩咐明龍：“我看這二家生活都不怎麽好，你們要妥善照顧好。還有於阿良的孩子怎麽辦？你們也商量一下，過幾天，我聽你們的打算。”
明龍應了聲說：“黃縣長去吃點晚飯吧？”
“不了。”黃副縣長搖了搖頭：“我馬上去水產局。”他要聽搜救情況匯報。到了水產局，漁政船、公邊艇、海事艇的搜救情況都出來了：沒有找到於阿良，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由於風大浪高，擔心出事。漁政船、公邊艇、海事艇請示返航。
“返航吧。”黃副縣長在水產局長辦公室，看了看航海圖說。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縣委馬書記的電話。
馬書記在電話裏告訴他，考慮縣水產局最近的工作，特別是在安全生產方麵存在的問題，他和組織部長商量了一下，也征求了縣長和幾位副書記的意見，打算換一下縣水產局長。
“好吧。”黃副縣長看了一下水產局長，走到辦公室外，遲疑了一下：“叫誰來？”
“漁都鄉的明龍吧。”馬書記在電話那頭說：“明晨開書記辦公會，下午開常委會，定掉算了。”
“我明天下午已安排了鋼質漁船建造質量安全會議。”黃副縣長說：“請假了？”說真的，對這項人事安排，他不太讚成。
（五十五）
珊珊得知阿良的船出事後，跑到她和阿良自小玩過的礁石叢中，呆呆地坐了一天。阿良哥，你一定要迴來。你要迴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常常是她正為在礁石叢中拾螺的阿良擔心時，阿良會突然向她伸出濕淋淋的小腦袋來，讓她又高興又害怕。
雪白的浪花打在礁石上，也打在她的腳下，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差點要把她卷走，可她竟毫無知覺似地一動也不動。她緊緊抓著一塊尖尖的礁石，讓又苦又鹹的海水不斷地潑向她的臉，潑向她的頭發，帶走她臉上的淚水。
晚上，珊珊迴家了。海生見她披頭散發，眼睛紅腫，渾身濕淋淋的，吃驚地問：“你怎麽了？”
珊珊不說話。
海生弄不懂珊珊為何會這樣：“快把衣服換了。”
珊珊抬頭盯著海生：“你知不知道阿良哥的船出事了？”
“我正要跟你說呢。”海生不解地說：“可你怎麽會這付樣子，落到海裏過了？”
“你快去自首吧。”珊珊目不轉睛地看著海生。
海生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你瘋了？我自首啥？”
“你去自首，我還是你老婆。我還會到大王山島象過去那樣來看你。”珊珊目光散亂，也不看海生，仿佛在自言自語。
“你神經病啊，你以為我害了阿良。”海生大怒：“哪有你這樣做老婆的，巴不得老公被抓去。告訴你，水產局正在船廠調查。是建造質量問題，我自會承擔責任。進了牢，也不要你送飯。”
珊珊似乎被海生罵得有些清醒過來。也許真的不關海生的事。魚盆嶴村每年總要要發生幾起海難事故。可是阿良哥呢。阿良哥在哪裏呢？二個人死了，阿良哥失蹤了。珊珊神誌恍惚地坐在椅子上。
“你對阿良好，你喜歡阿良，那是你的事。你要離婚也可以。做啥非要認定是我害死阿良？”海生氣勢洶洶地把門一甩，走了出去。
珊珊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伏在畫板上失聲痛哭起來。這次，她弄不清是哭阿良還是哭自已。掛在牆上的斷了頭的馬鮫魚、《大鯊魚的牙齒》、《三月三爬上灘的黃螺》隨著她的哭聲都爬了下來，誇張地包圍著她，不知道是要安慰她還是要來吃掉她。
海生出村後，叫了一輛出租車到東山城裏找小妮。
小妮在海生走進海上花園的客房時，順手帶上門，歡快地撲在海生懷裏：“你今晚怎麽有空記起我來了。你自己算算幾天沒來了？”
海生神情有點頹喪地說：“今晚不走了，整夜都陪你。”
“和你的珊珊吵架了？”
“那個阿良翻船死了。”海生說。
“該死。”小妮說：“誰叫他以前對我們這麽兇的。”
海生說：“不說他了。我累了。想早點睡。”
“你要壞吧。”小妮嬌嗔地點點他的頭：“我給你放水去。”
小妮走進衛生間後，海生直直地倒在床上，楞楞望著天花板。
“海生，好了。”小妮在裏麵朦朧地叫著。
那夜，海生睡得很不踏實。他看見無邊無際的濁浪向他湧來，阿良也向他湧來，駕著他的船，他躲閃著，他躲過了。可是很快地阿良的屍體向他壓了過來。他急忙轉身向前奔去。他推開了一扇血紅的大門。裏麵射出猛烈的強光，照射著他的眼睛。有幾個朦朦朧朧地向他揮著什麽東西。啊，那是濕毛巾。快說，阿良是不是你害死的。快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拚命掙紮著，躲避著濕毛巾。終於讓他躲開了。他躺在床上喘粗氣。猛然，想起一陣報告聲。報告，我要揭發張海生。揭發他什麽，管教走了過來。他自己在夢中說，他殺了人。殺死了三個人。我沒有，沒有。他向那人撲去。他狠狠地咬著那人。
小妮感到一陣鑽心的痛，她醒了。海生的嘴還在尋找著什麽。小妮推了推海生，生氣地說：“海生，你做什麽夢，把我的肩膀都咬破了。”
海生醒了，神情有些固怪，呆呆地過了一會才說：“做了個惡夢。”
“痛死我了。”小妮抓起海生的手，讓他摩自己的肩膀。
“小妮，”海生把小妮緊摟在懷裏：“要是我再去大王山島你來看我嗎？”
“你……？”小妮坐起身，驚疑地望著海生。
海生把她拉下來：“迴答我。”
小妮把赤裸的胸脯用力壓在海生的身上，簡潔地說：“看”。
（五十六）
海難事故的第五天，阿良還是沒有消息。阿良活著的可能性是不大了。珊珊來到阿狗家來看阿良的孩子晨晨。
晨晨抱住珊珊的腿說：“捕魚去，捕魚去。”
珊珊抱起晨晨，流著淚親著：“孩子，你怎麽辦？”。
“孩子你怎麽辦？”晨晨學著珊珊的話，“你阿爸不會來了。”珊珊的淚流得更兇。“你阿爸不會來了”。晨晨繼續學著話。手手擦著珊珊的臉。
“珊珊姐。”阿狗低沉地說：“第五天了。”
“去找找王指揮吧。”珊珊哽咽道：“要招魂的話，今晚是最後一天，明天可以出喪。”
“我也這樣想。”阿狗說。
二人來到王指揮家。
“王指揮，阿良是迴不來了。”阿狗說：“後事再不辦，要和頭七重疊了。”
“我正想這件事。”王師傅長歎一聲：“阿良命苦啊。”
珊珊嚶嚶哭了起來。
“這樣吧。”王師傅說：“阿良和翠珠還沒離婚。阿狗你馬上去翠珠娘家，報個訃音。翠珠在更好。今晚招魂，來不來是他們的事。我估計翠珠是在城裏的，珊珊，你去打聽一下，到底在哪裏，能把她叫來是最好了。”
珊珊擦掉淚說：“我馬上去。”
“那我也走了。”阿狗說。
“你們放心，晚上招魂的準備工作，我已在做了。”王指揮揮了揮了手說：“阿良也沒啥親人了，你們對他這麽好，我想他也會安心的。”
珊珊放聲哭了，鬱積在心的哀傷終於在今天無拘無束地得以宣泄。阿狗抹了抹眼淚，低下頭走了。
王指揮把一塊熱毛巾遞到珊珊手裏：“珊珊，擦一擦，快去找翠珠吧。我也難過啊。我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
珊珊看到王指揮老淚縱橫，急忙擦掉淚說：“王指揮，我走了。”
珊珊根據平時聽說的情況，找遍了東山城裏的所有歌舞廳，但是，沒有翠珠。後來，有人告訴他，翠珠和她的男朋友張海舟已經很久沒來了。經多方打聽，珊珊總算找到了張海舟住的地方。
翠珠開門見是珊珊很是吃驚：“有事？”
“出來說好嗎？”珊珊站在門外。
“進來說吧。”翠珠把珊珊讓進屋裏。
屋裏很簡陋，也很小，但收拾得很幹淨。沒有其他人。
珊珊抬頭細細打量了一下翠珠。她什麽都沒變，隻是有些清瘦，神情顯得無精打采。
“快說吧，啥事。” 翠珠好象很急。
“阿良出事了。”珊珊選擇著詞語：“海裏出事五天了。今晚要給他招魂。”
翠珠張大嘴巴，不相信地盯著珊珊。
珊珊的淚忍不住流了下來：“王指揮叫你今晚非得去一去，要招魂。”
翠珠想起和阿良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她和阿良的緣分早已盡了，可她和他還沒辦離婚手續。翠珠的眼淚終於克製不住流了下來。
“好不好，翠珠？”珊珊拉起她手。
翠珠過了很多時間，搖了搖頭說：“我去不了了。”
“翠珠，你是阿良哥的老婆。”珊珊急了。
“我……”翠珠表情很複雜。
“翠珠，你不要怕，村裏人不會把你咋的。”珊珊以為翠珠有顧慮。
“珊珊。”翠珠突然大哭起來：“我隻能管一個人了。我命苦呀。”
珊珊不明白。翠珠斷斷續續把意思說清了。她的那位住院已經好些日子了，每天發熱，是什麽原因查不清。市醫院要他們轉到上海醫院去。今晚六點的船票。她現在就 要去醫院接他。
“我隻能管活人，不能管死人了。” 翠珠把頭垂下輕輕地說：“珊珊，我知道阿良對你好，有你在也是一樣的，你幫幫我，也幫幫阿良吧。”
我在那裏一樣呀。珊珊有點悲憤地叫道：“可是你的孩子呢，你孩子也不要了？”
翠珠格頓了一下。她已很多時間沒見到兒子了：“我從上海迴來就去看他。珊珊求求你，幫我照顧他，幫我一下，也算是幫阿良吧。我迴來就帶他到身邊。”
（五十七）
晚上，下起了蒙蒙細雨。今晚必須為阿良招魂。王指揮與珊珊、阿狗他們商量了一下，通知阿良眾好友，招魂儀式正常進行。
眾人有的穿著雨衣，有的撐著雨傘，舉著白色燈籠和火把，早早來到了沙灘。從老遠的地方望過來，那散在在沙灘上的燈籠和火把星星點點，似乎要照亮黑暗，但由於光亮不足，反而使整個沙灘看上去更加陰沉和漆黑。還沒有漲潮，海水成一條淡淡的白線，快接觸到沙灘時，緩緩地退下去，發出一陣輕輕的歎息。
珊珊把晨晨緊緊拉到自己身邊，怕雨水打濕他的衣服。晨晨皺著眉，表情憂鬱。他不知他們帶他到這裏來做什麽。我能聽見紅帆和魂靈的聲音。這個人叫阿姨。這個人不是阿媽。阿爸在紅帆船裏。紅帆船在海裏。海在海裏。從蟹洞爬進去，鑽出頭來。就在海裏了。以前的魂靈是亮晶晶的，白花花的，現在是藍牙齒的、紅燈籠形狀。雜阿媽的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光榮稱號了。阿爸捕魚去、捕魚去。晨晨突然使勁掙脫掉珊珊的手，向前奔去：“阿爸，我也要去。阿爸，我也要去。”
珊珊跟
阿良打開那袋蘋果，扔了幾隻給阿狗。阿狗一隻手把著舵，一隻手拿起蘋果在褲子上擦了一下，猛咬一口：“好吃。”
阿良笑笑，拍了拍阿狗的肩：“我去睡一會，你要把眼睛瞪大些。”
阿狗點了點頭。
駕駛窗外黑沉沉一片。偶爾有浪花飛濺到玻璃上，然後，又很快地滑下去。
阿良來到自己的鋪位。鋪位很窄，阿良彎著腰，在機器的單調轟鳴聲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突然，船似乎是撞在什麽東西上，猛烈地向上跳了跳，瞬間，又恢複常態。阿良被震醒了。他迅速躍起身，奔向駕駛台。
“阿狗，有什麽事？”
阿狗有點緊張說：“好象在海底擦了一下。”
“這裏海底都是沙溝，還有暗礁，你要當心一些。”阿良皺皺眉，走了出去。
阿良來到機艙下：“怎麽樣？”
老軌說：“剛才在海底好象和什麽東西碰了一下。我看了看船底。沒啥事。”
“現在，風大，還在外海裏，又是重載。”阿良說：“你仔細點。機器千萬不能熄火了。”
“你放心。”老軌說：“馬達都是新的。”
“新的都有個磨合期，不能大意的。”阿良走出機艙後，又有些不放心，折迴頭去看船底的龍骨部位。好象沒什麽變化。阿良用手摸了摸，也沒有水跡。他籲了口氣。
“你多看幾遍。”阿良對老軌說。
老軌覺得阿良有點神經質。船在海底裏擦一下，這樣的事多了。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於是，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阿良徑直來到駕駛艙，對阿狗說：“你去睡一會，我來。”
阿狗知道剛才擦了一下，阿良是不放心，也不說什麽，怏怏地把舵交給阿良。
“不要睡死了。”阿良說。
阿狗應了聲。
阿良看了看表，已經四點了。海麵比過去少了很多黑暗，遠處露出了一些灰白色的光。在海裏，天總是比在陸地亮得早些。
“老大，不好了。”一陣淒厲的叫聲從機艙下傳了上來，阿良在駕駛艙，根本沒法聽見。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老軌邊叫邊衝向駕駛艙：“老大，船漏了。”
“什麽？”阿良的身子震蕩了一下，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上來做啥，還不快去堵死。”
“機艙裏全是海水了。”老軌哭喪著臉說。等他發現，海水已經淹到他的腳板上了。他根本沒有想到船會漏。也沒按阿良說的去檢查龍骨。
“快。你快叫他們把被子拿下來。”阿良拉響了緊急報警聲，轉身，向機艙竄去。阿良走進機艙，腦子一漲，呆住了。海水已有齊腰高了。大鯊魚的紅牙齒忽隱忽現。兒子晨晨一聲長一聲短地驚叫，魂靈要沉落了。船魂靈要沉落了。
阿狗他們已把被子拿了下來。“沒用了。”阿良大吼一聲。海水正在洶湧地湧進來，也不知是從什麽地方湧進來的。
馬達發出一陣陣異樣的聲音。“快上去。”阿良絕望地推著阿狗往上走。很快馬達熄了，船上的燈都熄滅了。
所有夥計都已來到艙板上。船很快地在往下沉。阿狗已打出求救的信號。
“快。大家快去穿救生衣。”阿良吩咐道。有個夥計開始跪在艙板上：“觀音菩薩，保佑我們，保佑我們。”
阿良急了，狠狠的踹了他一腳：“快穿救生衣，解救生圈。”
年輕的夥將囝不會穿救生衣，嚎淘大哭起來：“阿爸阿爸，你來救我，快來救我。”
阿良急忙為他穿好救生衣，轉身走進駕駛艙。
失去動力的船隻在浪濤中東倒西歪地飄蕩著。船在急速地下沉。大塊大塊的巨浪象小山一樣壓向在艙板上驚惶失措的船員。
“阿良哥，阿良哥。”阿狗見阿良走進船艙，撕心裂肺地叫起來。阿良哥是不打算逃了。他要和船在一起了。
浪濤一浪高過一浪撲了過來。阿狗等人都被打進海裏。阿狗在浪裏鑽出時，看見駕駛艙裏有團火熊熊燃燒著。
（五十三）
阿狗水性好，又穿著救生衣，一直在浪濤中掙紮著。已經看不見船上的火光了。不知是船沉下去了，還是自己離開船的距離很遠了。阿狗竭力從浪中抬起頭，尋找與他一同下水的夥伴。遠處有一隻救生圈在沉沉浮浮，但是看不見是不是還有人。那是阿狗他們留給年紀最輕的夥將囝的。不知阿良哥是不是從船裏出來了。那團火，肯定是阿良哥為了讓路過的船隻看見，點燃自己的衣服的。
天已大亮。幸好海水不太冷。阿狗還能堅持下去。但是他的力氣已用得差不多了。隻能隨波逐流在浪中鑽進鑽出。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象他阿爸那樣，死在海裏。阿狗不想死。他還有阿媽。要是他也死了，瞎子阿媽咋辦？
這時，阿狗看見了一隻機帆船。“突、突、突”的聲音自遠而近。阿狗要全力衝出水麵，想讓船上的人看見自己。一陣湧浪當頭把他罩住，當他再次浮出水麵，隻有意識尚是清晰的，身子卻完全不能動彈了。
機帆船上的人實際上早已看到在海麵上沉浮的阿狗。在此之前，他們已救上了二個人，算上阿狗，是第三個了。他們是在看見那團紅光後，才發現有船出事的。
當阿狗被船上的人拖進船裏，他睜開了眼。
“醒過來了。醒過來了。”船老大驚喜地叫著，連摟帶抱把阿狗弄進艙裏。阿狗想站起來，終於沒有成功。他看見了讓人抱著在喂水的老軌和夥將囝。老軌和夥將囝掙紮著，撲到在阿狗跟前，把手伸向阿狗，激動地哭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還能活著，還能和阿狗見麵。
“老大，不要管我們了。”阿狗軟氣無力地說：“海裏還有我們的人。求你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我曉得。我曉得。”老大急忙轉身發動機器，在海麵上再次尋找。
海上湧浪陣陣，金光閃耀。已經是早晨八點多了。海麵還是沒有發現什麽。老大按照阿狗的要求，把船上開到出事海域。早已不見了沉船的影子，連浮油也看不到。
阿狗換掉濕衣服，吃了些東西後，體力有些恢複。他來到駕駛台，請求老大擴大範圍，再到附近的海麵找一找。阿狗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就在這時，對麵過來一隻運輸船。老大與他們聯係是否發現過落難的漁民 。運輸船靠過來說，救起2名漁民。
這2名漁民已站在運輸船的甲板了。他倆看見阿狗他們興奮地揮著手，撲向船舷，哭著大喊：“阿狗、阿狗。”阿狗在高興之餘，心又沉了下去。阿良哥，你在哪裏。
運輸船要北上。機帆船要南下，而阿狗他們迴家的方向與機帆船一致。
這二名漁民在運輸船和機帆船並攏後，跳到了機帆船上。他們再三向運輸船船長表示感謝：“等你們迴來，我們專門來向你們謝恩。”
現在，連阿良在內，還有三名沒找到。
“我看再找也找不到了。”老大緩緩駛離運輸船後說：“是不是我們迴去算了？”
“老大，你行行好，再幫我們找找吧。”阿狗跪到在老大麵前。不見阿良他們，他的心象被刀子捅一樣生疼。老軌等人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不要。不要。”老大慌忙把淚流滿麵的阿狗扶了起來：“我們再找找，再找找。”
中午時分。一直站在船頭的阿狗發現海麵上有桔紅色的飄浮物。
船快速向飄浮物靠近。那是一個人，頭朝下。桔紅色是救生衣。
“要拾元寶了。”老大沉痛地走出來說。
阿狗知道老大的意思，那肯定是具屍體了。漁民們把撈海上的屍體，叫做拾元寶。
船舷旁邊站著阿狗他們。阿狗還分不清這是不是自己船上的夥計。他希望不是。阿狗接過老大遞過來的工具，把那具屍體翻了過來。
那人的額頭已被撞得雪白，露出白骨，兩隻眼睛一隻鼓著，一隻緊閉著。阿狗他們趕緊把他撈了上來。阿狗等人把他拖進船，仔細分辯後，確認是自己的夥計。他們一邊哭一邊清理那人嘴裏的沙子。阿狗把他突出的眼珠按進去，並撕下自己的衣服，把他的頭包了起來。
後來，在不遠處，他們又撈到另一具屍體。
阿狗告訴老大，還缺一位。是他們的老大。阿狗無論如何懇求船老大再找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大望著躺在艙板上的二具屍體，真怕再找上一條。可是他經不起阿狗的死死懇求，又在海上兜圈子尋找，他們也不知找了多久，找到天暗下來了，還是沒找到阿良。
阿狗絕望地跪在船板上，阿良哥，你要是去了，顯顯靈，讓我們找到你。
（五十四）
鄉漁辦在阿狗他們迴村後，才把阿良船隻出事情況報告縣水產局。等黃副縣長接到有關信息已是當天晚上了。他當即打電話給水產局長和明龍，要求做好以下工作：一是立即組織漁政船、公邊艇、海事艇趕赴出事海域再次進行搜救。二是鄉黨委、政府立即派出工作組到魚盆嶴村，做好死難、失蹤人員家屬的安撫工作，同時準備處理和應付可能發生的任何突發情況。三是立即做好召開全縣鋼質漁船建船質量、安全工作會議的準備工作。
黃副縣長放下電話，晚飯也顧不上吃，對秘書小陳說：“通知駕駛員，馬上去魚盆嶴村。”
小陳是上任漁業副縣長的秘書，在縣政府已經呆了五六年。他在大學裏學的是曆史係，那時就立誌要寫一本《中國漁船史》，衝著這個誌向，來當縣府辦的秘書。沒想到跟著領導漁船是看了不少，但沉緬於領導的細碎事務，早已沒有了這個誌向，不過倒是練就了身處官場的不少本事。他小心冀冀地建議道：“現在這個時候去，是不是為被群眾包圍？”
黃副縣長皺皺眉說：“你去通知駕駛員。”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不去看看失事漁民家屬，他心裏更不安。
明龍書記知道黃副縣長要來，立即來到村裏。他知道這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海生在船上搞了什麽名堂，便打電話責問：“海生，阿良的鋼質船出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才知道。”
“是不是你幹的？你可是剛剛從大王山島出來的。”明龍很煩躁。
“大哥，你放心。我要是故意搞的話，不是自找苦吃？”海生說：“船的質量，水產局驗過。過不了關，他們是不會發證通過的。”“你可要跟我說實話。”明龍說：“一旦查出來，你、我全完蛋的。”
“絕對沒問題。”海生在電話那頭輕鬆地說：“你盡管放心。”
明龍這才放心地把電話掛了。這陣子，他在縣裏已經活動了不少時間，準備動動位置。可能馬上會考慮讓他到好一點的局辦去當一把手。出了這個事，他就怕黃副縣長作梗。
黃副縣長的車在魚盆嶴公司門口停下，明龍拉開車門，坐在黃副縣長旁邊。
“工作組下去了嗎？”黃副縣長問。
“下去了。”
“有啥情況？”
“現在群眾情緒是穩定的。”明龍小心地答道。
黃副縣長沉默了。明龍也不作聲。
“停。停。”黃副縣長突然說：“這是於阿良家吧？怎麽沒人？”阿良家一片漆黑。黃副縣長本來想去看看阿良的家屬。
明龍說：“他父親上半年過了，他老婆因為他要打船跟人家跑了。”
黃副縣長說：“ 那他孩子呢。孩子呢？”
“不知道。”明龍說。
黃副縣長歎了口氣。他是很喜歡這個沉默的老大的，現在竟不知生死。看來是兇多吉少了。那孩子怎麽辦呢？他還不知道晨晨是個癡呆兒。
在村頭，黃副縣長要汽車停下來。他走進第一戶死難家。家屬哭得已昏死過幾次，現正躺在床上吊鹽水。她聽見黃副縣長來看她，要起身。黃副縣長急忙過去，握住她手說：“你你節哀，保重身體。”
“縣長呀，他一走，我們就沒法過了。”家屬的聲音是啞的，眼淚已流不出了。
黃副縣長忍住淚，輕輕地說：“你相信政府，有困難，政府會幫的。”他從自己口袋拿出這個月的工資全塞在家屬手裏。
家屬的手鬆鬆地捏著錢，又哭泣起來，但聲音是全然沒有的。
黃副縣長走後，其他親屬又重新哭了起來。
看完第二戶死難家後，黃副縣長吩咐明龍：“我看這二家生活都不怎麽好，你們要妥善照顧好。還有於阿良的孩子怎麽辦？你們也商量一下，過幾天，我聽你們的打算。”
明龍應了聲說：“黃縣長去吃點晚飯吧？”
“不了。”黃副縣長搖了搖頭：“我馬上去水產局。”他要聽搜救情況匯報。到了水產局，漁政船、公邊艇、海事艇的搜救情況都出來了：沒有找到於阿良，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由於風大浪高，擔心出事。漁政船、公邊艇、海事艇請示返航。
“返航吧。”黃副縣長在水產局長辦公室，看了看航海圖說。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縣委馬書記的電話。
馬書記在電話裏告訴他，考慮縣水產局最近的工作，特別是在安全生產方麵存在的問題，他和組織部長商量了一下，也征求了縣長和幾位副書記的意見，打算換一下縣水產局長。
“好吧。”黃副縣長看了一下水產局長，走到辦公室外，遲疑了一下：“叫誰來？”
“漁都鄉的明龍吧。”馬書記在電話那頭說：“明晨開書記辦公會，下午開常委會，定掉算了。”
“我明天下午已安排了鋼質漁船建造質量安全會議。”黃副縣長說：“請假了？”說真的，對這項人事安排，他不太讚成。
（五十五）
珊珊得知阿良的船出事後，跑到她和阿良自小玩過的礁石叢中，呆呆地坐了一天。阿良哥，你一定要迴來。你要迴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常常是她正為在礁石叢中拾螺的阿良擔心時，阿良會突然向她伸出濕淋淋的小腦袋來，讓她又高興又害怕。
雪白的浪花打在礁石上，也打在她的腳下，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差點要把她卷走，可她竟毫無知覺似地一動也不動。她緊緊抓著一塊尖尖的礁石，讓又苦又鹹的海水不斷地潑向她的臉，潑向她的頭發，帶走她臉上的淚水。
晚上，珊珊迴家了。海生見她披頭散發，眼睛紅腫，渾身濕淋淋的，吃驚地問：“你怎麽了？”
珊珊不說話。
海生弄不懂珊珊為何會這樣：“快把衣服換了。”
珊珊抬頭盯著海生：“你知不知道阿良哥的船出事了？”
“我正要跟你說呢。”海生不解地說：“可你怎麽會這付樣子，落到海裏過了？”
“你快去自首吧。”珊珊目不轉睛地看著海生。
海生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你瘋了？我自首啥？”
“你去自首，我還是你老婆。我還會到大王山島象過去那樣來看你。”珊珊目光散亂，也不看海生，仿佛在自言自語。
“你神經病啊，你以為我害了阿良。”海生大怒：“哪有你這樣做老婆的，巴不得老公被抓去。告訴你，水產局正在船廠調查。是建造質量問題，我自會承擔責任。進了牢，也不要你送飯。”
珊珊似乎被海生罵得有些清醒過來。也許真的不關海生的事。魚盆嶴村每年總要要發生幾起海難事故。可是阿良哥呢。阿良哥在哪裏呢？二個人死了，阿良哥失蹤了。珊珊神誌恍惚地坐在椅子上。
“你對阿良好，你喜歡阿良，那是你的事。你要離婚也可以。做啥非要認定是我害死阿良？”海生氣勢洶洶地把門一甩，走了出去。
珊珊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伏在畫板上失聲痛哭起來。這次，她弄不清是哭阿良還是哭自已。掛在牆上的斷了頭的馬鮫魚、《大鯊魚的牙齒》、《三月三爬上灘的黃螺》隨著她的哭聲都爬了下來，誇張地包圍著她，不知道是要安慰她還是要來吃掉她。
海生出村後，叫了一輛出租車到東山城裏找小妮。
小妮在海生走進海上花園的客房時，順手帶上門，歡快地撲在海生懷裏：“你今晚怎麽有空記起我來了。你自己算算幾天沒來了？”
海生神情有點頹喪地說：“今晚不走了，整夜都陪你。”
“和你的珊珊吵架了？”
“那個阿良翻船死了。”海生說。
“該死。”小妮說：“誰叫他以前對我們這麽兇的。”
海生說：“不說他了。我累了。想早點睡。”
“你要壞吧。”小妮嬌嗔地點點他的頭：“我給你放水去。”
小妮走進衛生間後，海生直直地倒在床上，楞楞望著天花板。
“海生，好了。”小妮在裏麵朦朧地叫著。
那夜，海生睡得很不踏實。他看見無邊無際的濁浪向他湧來，阿良也向他湧來，駕著他的船，他躲閃著，他躲過了。可是很快地阿良的屍體向他壓了過來。他急忙轉身向前奔去。他推開了一扇血紅的大門。裏麵射出猛烈的強光，照射著他的眼睛。有幾個朦朦朧朧地向他揮著什麽東西。啊，那是濕毛巾。快說，阿良是不是你害死的。快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拚命掙紮著，躲避著濕毛巾。終於讓他躲開了。他躺在床上喘粗氣。猛然，想起一陣報告聲。報告，我要揭發張海生。揭發他什麽，管教走了過來。他自己在夢中說，他殺了人。殺死了三個人。我沒有，沒有。他向那人撲去。他狠狠地咬著那人。
小妮感到一陣鑽心的痛，她醒了。海生的嘴還在尋找著什麽。小妮推了推海生，生氣地說：“海生，你做什麽夢，把我的肩膀都咬破了。”
海生醒了，神情有些固怪，呆呆地過了一會才說：“做了個惡夢。”
“痛死我了。”小妮抓起海生的手，讓他摩自己的肩膀。
“小妮，”海生把小妮緊摟在懷裏：“要是我再去大王山島你來看我嗎？”
“你……？”小妮坐起身，驚疑地望著海生。
海生把她拉下來：“迴答我。”
小妮把赤裸的胸脯用力壓在海生的身上，簡潔地說：“看”。
（五十六）
海難事故的第五天，阿良還是沒有消息。阿良活著的可能性是不大了。珊珊來到阿狗家來看阿良的孩子晨晨。
晨晨抱住珊珊的腿說：“捕魚去，捕魚去。”
珊珊抱起晨晨，流著淚親著：“孩子，你怎麽辦？”。
“孩子你怎麽辦？”晨晨學著珊珊的話，“你阿爸不會來了。”珊珊的淚流得更兇。“你阿爸不會來了”。晨晨繼續學著話。手手擦著珊珊的臉。
“珊珊姐。”阿狗低沉地說：“第五天了。”
“去找找王指揮吧。”珊珊哽咽道：“要招魂的話，今晚是最後一天，明天可以出喪。”
“我也這樣想。”阿狗說。
二人來到王指揮家。
“王指揮，阿良是迴不來了。”阿狗說：“後事再不辦，要和頭七重疊了。”
“我正想這件事。”王師傅長歎一聲：“阿良命苦啊。”
珊珊嚶嚶哭了起來。
“這樣吧。”王師傅說：“阿良和翠珠還沒離婚。阿狗你馬上去翠珠娘家，報個訃音。翠珠在更好。今晚招魂，來不來是他們的事。我估計翠珠是在城裏的，珊珊，你去打聽一下，到底在哪裏，能把她叫來是最好了。”
珊珊擦掉淚說：“我馬上去。”
“那我也走了。”阿狗說。
“你們放心，晚上招魂的準備工作，我已在做了。”王指揮揮了揮了手說：“阿良也沒啥親人了，你們對他這麽好，我想他也會安心的。”
珊珊放聲哭了，鬱積在心的哀傷終於在今天無拘無束地得以宣泄。阿狗抹了抹眼淚，低下頭走了。
王指揮把一塊熱毛巾遞到珊珊手裏：“珊珊，擦一擦，快去找翠珠吧。我也難過啊。我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
珊珊看到王指揮老淚縱橫，急忙擦掉淚說：“王指揮，我走了。”
珊珊根據平時聽說的情況，找遍了東山城裏的所有歌舞廳，但是，沒有翠珠。後來，有人告訴他，翠珠和她的男朋友張海舟已經很久沒來了。經多方打聽，珊珊總算找到了張海舟住的地方。
翠珠開門見是珊珊很是吃驚：“有事？”
“出來說好嗎？”珊珊站在門外。
“進來說吧。”翠珠把珊珊讓進屋裏。
屋裏很簡陋，也很小，但收拾得很幹淨。沒有其他人。
珊珊抬頭細細打量了一下翠珠。她什麽都沒變，隻是有些清瘦，神情顯得無精打采。
“快說吧，啥事。” 翠珠好象很急。
“阿良出事了。”珊珊選擇著詞語：“海裏出事五天了。今晚要給他招魂。”
翠珠張大嘴巴，不相信地盯著珊珊。
珊珊的淚忍不住流了下來：“王指揮叫你今晚非得去一去，要招魂。”
翠珠想起和阿良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她和阿良的緣分早已盡了，可她和他還沒辦離婚手續。翠珠的眼淚終於克製不住流了下來。
“好不好，翠珠？”珊珊拉起她手。
翠珠過了很多時間，搖了搖頭說：“我去不了了。”
“翠珠，你是阿良哥的老婆。”珊珊急了。
“我……”翠珠表情很複雜。
“翠珠，你不要怕，村裏人不會把你咋的。”珊珊以為翠珠有顧慮。
“珊珊。”翠珠突然大哭起來：“我隻能管一個人了。我命苦呀。”
珊珊不明白。翠珠斷斷續續把意思說清了。她的那位住院已經好些日子了，每天發熱，是什麽原因查不清。市醫院要他們轉到上海醫院去。今晚六點的船票。她現在就 要去醫院接他。
“我隻能管活人，不能管死人了。” 翠珠把頭垂下輕輕地說：“珊珊，我知道阿良對你好，有你在也是一樣的，你幫幫我，也幫幫阿良吧。”
我在那裏一樣呀。珊珊有點悲憤地叫道：“可是你的孩子呢，你孩子也不要了？”
翠珠格頓了一下。她已很多時間沒見到兒子了：“我從上海迴來就去看他。珊珊求求你，幫我照顧他，幫我一下，也算是幫阿良吧。我迴來就帶他到身邊。”
（五十七）
晚上，下起了蒙蒙細雨。今晚必須為阿良招魂。王指揮與珊珊、阿狗他們商量了一下，通知阿良眾好友，招魂儀式正常進行。
眾人有的穿著雨衣，有的撐著雨傘，舉著白色燈籠和火把，早早來到了沙灘。從老遠的地方望過來，那散在在沙灘上的燈籠和火把星星點點，似乎要照亮黑暗，但由於光亮不足，反而使整個沙灘看上去更加陰沉和漆黑。還沒有漲潮，海水成一條淡淡的白線，快接觸到沙灘時，緩緩地退下去，發出一陣輕輕的歎息。
珊珊把晨晨緊緊拉到自己身邊，怕雨水打濕他的衣服。晨晨皺著眉，表情憂鬱。他不知他們帶他到這裏來做什麽。我能聽見紅帆和魂靈的聲音。這個人叫阿姨。這個人不是阿媽。阿爸在紅帆船裏。紅帆船在海裏。海在海裏。從蟹洞爬進去，鑽出頭來。就在海裏了。以前的魂靈是亮晶晶的，白花花的，現在是藍牙齒的、紅燈籠形狀。雜阿媽的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光榮稱號了。阿爸捕魚去、捕魚去。晨晨突然使勁掙脫掉珊珊的手，向前奔去：“阿爸，我也要去。阿爸，我也要去。”
珊珊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