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阿良迴到家,父親就迎了上來。

    福明從阿良的臉色看出,船的事沒有著落,便不再說什麽,隻是按著胸部,彎著背,走進家裏。一陣陣咳嗽時高時輕地傳出來。

    父親的咳嗽已有大半年了,老是不好。父親自己說,去看過醫生了,是支氣管炎。阿良總是有點擔心。無論如何要抽出時間去陪父親到東山醫院仔細地檢查一次了。

    阿良感覺肚子有些餓,他是早飯沒吃就去鄉裏的。走進廚間,揭開鍋蓋,盛了一碗泡飯,吃了起來。桌上有一小碗糟小帶魚,散發出酒糟香。阿良隻是用筷,碰了一下酒糟,很快就把一碗飯吃了下去。正要去盛第二碗,阿狗領著二條剛分的大鯧魚進來了。

    阿狗可能是剛從船上來,穿著船上作業時的帆布雨衣和雨褲。他連家也沒迴,不知有什麽要緊事了。

    “阿良哥,成了嗎?”

    阿良邊喝泡飯邊搖頭。

    “這碰灘橫頭的。”阿狗憤憤地罵了一句,順手把鯧魚放在桌子上。

    四月正是溜鯧魚的季節。這鯧魚真大。一條怕有二斤重吧。

    “阿狗,你拿迴去吧。”阿良說:“我下午去灘橫頭釣魚去。說不定能釣上幾條石斑魚呢。”

    “這二條小魚給侄子吃。”阿狗把聽見聲音從樓下下來的晨晨抱了起來。

    晨晨掙紮著要下來。阿狗隻得把他放下來。

    晨晨抱住阿良的腿,口齒清楚地說:“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捕魚去,捕魚去。”

    阿良輕輕歎了口氣,抱起兒子說“好、好、捕魚去。”

    晨晨笑了:“捕魚去,捕魚去。”

    阿狗說:“阿良,我是跟你來說個事的。”

    “什麽事?”阿良放下兒子:“聽話,到外麵去玩。等會兒,阿爸和你玩捕魚的遊戲。”

    “你這風出海,你就可以去我的那條船。”阿狗說。

    阿良眼睛一亮:“你那條船有人退股了?”

    “不是有人退股。”阿狗漲紅著臉說:“我和老大剛才吵架了。”

    “吵什麽?”

    “你走後,我要把網具拖到沙灘去修理。半路上碰到了老大。他給我上一風的工資。你猜他給了我多少?”阿狗有點氣憤:“他們股東分紅的一個零頭。”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阿良說:“你沒股,就隻能拿個工資。”

    “這倒也算了。”阿狗說:“我還了解到,這個老大的良心給海龍王吃了。他還偷偷栽留充冰充油錢,故意多報,多打成本。我不想在這條船幹了。”“那可不行,你不幹,做啥去?象我這樣做旱地鴨?”阿良搖了搖頭說:“還不把你阿媽給氣死?”

    “我看還是你去那條船吧。”阿狗滿臉真誠地說:“你當過帶頭船老大,老大不會欺負你的。”

    阿良微笑了一下。這個阿狗是夠講義氣的了。他知道阿狗在說謊,阿狗並沒和老大吵架,他隻是不忍心自已這樣做旱地鴨。想把這個工種讓給他。阿狗太了解他了。真是個好兄弟。阿良也不說破,隻是淡淡地說:“阿狗,你知道的,我好呆也是東山縣出了名的帶頭船老大,你說我在那條船上做夥計,不是老大,沒有股,我會去嗎?”

    阿狗急了:“那你總不能這樣老是做旱地鴨。你家總要過日子的吧。”

    阿良白了他一眼:“你家就不過日子了?”

    阿狗說不出話,隻是二隻手使勁地在帆布雨衣上絞著。

    阿良把手搭在阿狗的肩膀上,堅定地說:“我不要做雇工。阿狗,我一定要有自己的船。”

    “那我還是去那條船?”

    “去。”阿良說:“等我有船了,你上我船來做二付。”

    正這樣說著,翠珠進來了。她還是穿著那件大紅色的緊身羊毛衫,褲子是深綠的。大概這是她最滿意的打扮了。隻是臉上比過去多了一層白粉,嘴唇上塗著的口紅越發鮮豔,讓阿良感到不習慣。這打扮跟東山漁港路上接客的小姐差不多了。他皺皺眉想。

    阿狗倒是很客氣地和翠珠打招唿:“翠珠姐是越來越漂亮了。”

    “是嗎?” 翠珠的臉拉得長長的,表情陰陰的,隻是聽了阿狗的話,看見桌子上的二條鯧魚才露出一絲笑容來。

    (二十七)

    阿狗一離開,翠珠一就把二條鯧魚拎到水鬥,剖開肚皮,洗了起來。

    “阿良,這魚是清蒸還是紅燒?” 翠珠把魚放進碗裏,端進廚房問道。

    “隨你。”阿良抱起兒子,到院外去玩捕魚的遊戲。他把自己當成一頂網象溜鯧魚一樣去溜兒子。兒子這時一點不智呆,格格笑著從他的腋下鑽了出去,一邊躲得遠遠地說:“船魂靈沉落了。”阿良不由得發起呆。這情景倒是兒子是正常的,他是智呆的聽見翠珠叫吃飯的聲音,阿良才迴過神來。

    翠珠吃得很快,阿良還沒吃好,她就把碗一放,要出門。

    阿良不由得臉一沉:“又要出去?”

    翠珠也把臉拉了下來:“你不是也在家?總不要我天天給你們於家做娘姨吧?你連幾隻碗都不會洗了?”

    “我看你魂靈是給舞廳鉤去了。”阿良心情不好,話說得很響。響得似乎整個小樓都嘩啦啦地有東西在丟下來。

    翠珠覺得有什麽東西壓在身上,感到生生地痛:“我早就跟你說過,我要去跳舞,我要去跳舞。”

    福明從樓下下來,把有點驚惶失措的孫子抱了起來:“你們又吵了,吵得六神都不安啊。”

    “這要問你兒子。” 翠珠衝著福明尖叫。自從那天從勞教所探望阿良哭著迴來後,翠珠對阿良確實是無所謂了許多。後來,她也去看過他,但那種感覺不同於以前了,以前是興奮,是渴望,這以後,她是完成做妻子的任務,是被動,是應付。阿良迴到家,她並沒表露出特別的開心,那天迴來,她隻是淡淡地說:“你總算來了。”

    “你叫什麽,你衝我阿爸叫什麽。”阿良把碗一搡,吼道。他也想起了那天發生在勞教所的事,他和珊珊什麽事都沒有,她為什麽老是要提跳舞去跳舞去。

    “有本事,你衝海叫去,衝船叫去。” 翠珠譏諷道:“每天呆在家裏,你以為你是個男人呀?誰家的男人象你這樣呆在家裏,不去賺錢?”哼,船魂靈沉落了,你的魂靈才沉落了。“

    阿良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臉象被冰凍過一樣白。於是空氣裏就有一股濃濃的冷氣肅殺地散漫開來。

    翠珠走了出去。她最怕阿良的眉宇間生出這種象冰一樣的東西。阿良沒有打過她,但這樣的時候,就是阿良要打她的時候。

    福明輕輕地搖搖頭,老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阿爸。”阿良有點吃驚地望著父親。

    “她每天都要去跳舞,她連麻將都不要打了。”福生痛苦地說:“我看她的心是野了。”

    “隨她去吧。”阿良苦澀地說。翠珠這樣是不是他的不對呢?是不是他始終不能忘掉珊珊呢?現在珊珊都把他當仇人的,可翠珠還這樣。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大門。

    一陣春風吹了進來,把貼在門上擋風的美人照刮得沙沙地響。看樣子這玻璃是非配不行了。美人照貼了那麽長時間,泛黃又髒舊。

    “我看這個家是遲早要散夥的。”福明淒涼地說:“我是老了,阿良,我象那隻沙灘上散了架的船是再也開不出去了,你咋辦呢?”

    “不會的”阿良說:“你不會的。”

    福明說:“我自己知道,我是過不了這個冬天的。阿良,船魂靈要沉了,是托不起的。你也托不起的。”

    “不會的。”阿良有些驚慌:“阿爸,你不會的,我今天就陪你去醫院。”

    “不要了。你還是忙你的事去吧。”福生說著,要去收拾碗筷。

    阿良把父親攔住了:“阿爸,你去休息,我來。我來洗碗。”

    福明看著阿良笨手笨腳把碗放進盆裏,端到水鬥去洗,就跟了出來。阿良是虎落平陽啊,哪個捕魚的男人做這種女生做的活。“阿良,阿爸不應替你做這樁主意。”

    阿良明白父親說的是娶翠珠這件事。是的,他從沒想過要娶翠珠。他想娶的是珊珊。珊珊不會象翠珠那樣去跳舞,珊珊不會象翠珠那樣和他大聲吵架。珊珊給人總是一種安靜的印象。出海在外的男人在海上叫了這麽多,實在不想再在家裏這麽叫了,可是翠珠逼著他叫逼著他吼。那還不如到海上去吧。

    可是他的船呢,他的夥計呢。

    阿良關掉水籠頭,抬起臉,似乎下了決心說:“阿爸,我想給人家的船上去做雇工。”

    福明有些吃驚:“不做老大?”

    “不做了。”

    (二十八)

    冬天的風暴仍然著,但明顯地比前幾天小多了。東山漁港停滿了避風的漁船。阿良從一條大型機帆船上跳上岸,衝船上的人揮了揮手。快過春節了。他也在那條船上做了近一年的雇工。今天當船老大把工資算給他時,他提出要迴家去看看。老大問他開春還來不來,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該是他自己擁有船的時候了。他連被子都帶走了。老大應當知道他不迴再來了。

    春節將至,漁盆嶴的節日氣氛也濃了起來。阿良從出租車跳下時,看見不少漁民們提著豬肉、雞肉及其他年貨,三三二二地從碼頭邊的市場往家走。阿良這才想起應當在東山縣城給家裏買點年貨。每次出海迴家,翠珠都是對他愛理不理的。這次他想好要給父親、兒子,還有翠珠各買一樣東西,結果還是忘了。倒是從縣水產局船檢處帶來的二張船型圖,揣在他的褲袋裏。

    阿良推開院門,家裏靜悄悄的。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了,家裏還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曬衣服的竹杆上,要是往年該是曬滿了魚幹和肉幹。家裏的灰塵也象是沒掃過。看來翠珠這個年都不想好好過了。也不知父親和兒子都去哪了。父親的病一天比一到嚴重。這次春節一定要陪他去市醫院看看。老是在東山醫院看,也不管用。

    阿良把在船上用過的被子等,放倒一邊,就拿出褲袋裏的圖紙看了起來。這其實是二張實物船型照片。

    阿良把圖紙仔細地端詳了好一會兒。這二條船都是木質機帆船。阿良算過了,如果按照上麵一條船造,用不了多少錢的。隻是靠他家的積蓄是無論如何打不起的。看來得去和村裏的夥計們商量一下。最好他們能來入股,不能入股的話,肯借一些錢也是好的。現在沿海地區是打船熱,民間借貸利息是很高的。

    阿良把圖紙收起來,準備去找阿狗。阿狗肯定是會來入股的。這時,父親福明領著兒子咳嗽著進來了。這一風時間不見,父親更加瘦弱,衣服顯得空空蕩蕩,臉是黑灰色的,氣喘得一陣比一陣急。

    “阿良,迴來了。”福生看見阿良,眼睛一亮,似乎腰也有些挺起來了。晨晨歡快地撲了過來。

    “阿爸,你沒事吧?”阿良把圖紙擱在桌子上,抱住兒子問。

    福明的表情有點暗然:“阿良,我這胸部老是痛。”

    阿良的心沉了一沉,父親不會是得了壞病吧。

    這時,晨晨跳下地,把圖紙打開了:“船。船。”

    福明也看見了,把目光轉向阿良。

    “阿爸,我想自己打船。”阿良望著父親。

    福明的眼中掠過一絲喜悅,馬上就又消失了:“阿良,翠珠跟我說了。”

    “說什麽?”阿良見父親有點遲疑,追問道。

    “她說人家都在東山新村買商品房,我們也得去買一套。”

    “這不行。”

    “那這家遲早要散夥的。”福明陰鬱地說:“我看翠珠是熱血刮心了,天天說是要到城裏買房,做城裏人去。”

    “這家是我當家,不是她說了算。”阿良說。

    “你也別告訴她要打船,先把年過了再說。”福生叮囑阿良。

    阿良應了聲,就出門找阿狗去了。

    阿狗正在幫他瞎子阿媽打掃衛生,看見阿良進來,高興地從桌子上跳下來:“阿媽,阿良哥來了。”

    “阿良,坐坐。”阿狗媽摸索著來拉阿良的手。阿良趕緊把手伸了過去,握住阿良媽的手:“阿嬸,你休息,我來。”

    “不用。阿良,你找阿狗有事。”阿良媽說:“阿狗,你也別做了,進屋陪陪你阿良哥。”

    阿良在屋裏坐下,掏出圖紙給阿狗看:“阿狗,我想打船。”

    “好極了。阿良哥。”阿狗盯著圖紙說:“可是錢呢?”

    “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你有沒有?”

    “隻有一點點。”阿狗有點難為情:“阿媽說,要討媳婦用的。你打船,就不討什麽媳婦了。”

    “你有多少就出多少。”阿良說:“我們再去村子裏其他夥計那邊問問,看能不能借到些錢。差不多的話,開春就動工。”

    “現在就去?”

    “現在。”阿良一分鍾也等不住的樣子。

    “我陪你去。”阿狗把阿良的意思跟他瞎子阿媽一說。

    阿良媽說:“聽你阿良哥不會錯。打船好。有自己的船好。”

    二人高興地出了門。出乎阿良、阿狗意料之外的是,過去的夥計不想入他們的股,更不願借錢給他們。理由很簡單,沒錢,要還信用社的船債。

    “他們的良心都讓海龍王吃了。”從最後一個夥計家出來,阿狗憤憤地說:“要不是你帶頭領著他們鬧,他們能有今年。”

    天都暗下來了。阿良歎了口氣:“還是迴家吧,先把年過了再說。”

    阿良迴到家,翠珠正忙碌著在打掃灰塵:“阿良快把毛巾遞給我。”

    阿良忙把在臉盆上的毛巾擰幹,遞給翠珠。翠珠邊擦窗戶邊對阿良說:“你快吃飯吧。”

    廚房裏堆滿了一大堆年貨。這讓阿良暫時忘記了煩惱,他心裏暖暖的:“翠珠,你也來吃。”

    (二十九)

    正月初五的半夜,阿良被父親的呻吟聲驚醒。他走出房間,看見父親倒在從廁所迴房間的過道上,嘴角還在流出血來。

    阿良撲到在父親的身邊:“阿爸阿爸,你咋啦你咋啦。”

    福明想站起來。阿良抱起父親的頭,心裏生痛。

    翠珠也起來了,害怕地望著地上的血:“阿良,你快穿好衣服,送阿爸去醫院吧。”

    “好。”阿良說:“你扶阿爸的腳。”兩人一起把福明抬上床。

    福明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聲音微弱:“你們去睡吧,我好些了。”

    阿良示意翠珠去睡。

    福明自言自語地說:“要沉下去了,這次肯定要沉下去了。”

    阿良坐在父親的床邊,手輕握著父親的手。他想哭,又不敢哭出來。

    天一亮,阿良和翠珠就把福明送到市醫院。經過半天的檢查,醫生表情嚴峻地把阿良叫出觀察室外:“你們是怎麽搞的,為什麽現在才送來?”

    “我阿爸是什麽病?”阿良打斷醫生的話,急切地說。

    “肺癌晚期。”醫生說。

    “有救嗎?”阿良臉色灰灰的。

    “太晚了。”醫生說。

    阿良突然蹲下地,抱住了頭。他的手揪著頭發。

    翠珠眼圈一紅,淚就下來了。這些年來,阿良爸對她就如親生女兒一樣。倒是她常常衝他發脾氣。

    護士過來說:“你父親在叫你們。”

    翠珠擦掉淚,去拉阿良起來。阿良鬆開手,一大把頭發從頭上掉了下來。翠珠看見阿良的頭皮上是點點血絲。

    是我把阿爸給誤了。我早就要把他送醫院看看的。阿良木木地站起來。我想著自已要船,可我把阿爸給害了。他撐了這麽多年的船,沒出事,卻讓我給害了。阿良機械地跟著翠珠走進病房。

    福明睜開眼,看了看他倆,又把眼閉上:“阿良,我要迴家。我沒事的。”

    “你是沒事的,阿爸,沒事的,住幾天醫院,就會好的。” 翠珠給福明拉了拉被子。

    阿良隻是呐呐地說:“會好的、會好的。”

    當天福明就住進了住院部。阿良和翠珠商定不把病情告訴父親。醫院要他們馬上付3000元錢。翠珠在付錢時,冒出一句話:“不知要化多少錢。”阿良皺了皺眉,臉色更加暗然。

    住到第十天,福明的病情仍然如故。血不吐了,胃口卻更差,胸部痛得時常發出呻吟。那天查過病房後,福明忽然對阿良說:“今天是正月十五,要過元宵節了。阿良,我要迴家。”

    “不行的。”阿良說。

    “我要迴家。”福明在護士在掛鹽水時,堅決不肯把手伸出來。

    “阿爸。”阿良帶著哭腔勸阿爸把手伸出來。

    “我要迴家。”福明堅決地說:“我好了。”

    護士和阿良硬是把福生的手抓住了,護士迅速把脈, 把鹽水掛好。福生也不知哪能兒來的力氣,硬是坐了起來,雙手揮動,把鹽水瓶給打翻在地:“我要迴家。”

    福明老淚縱橫:“我要迴家。”

    護士收拾完鹽水瓶,憐憫地看了福明一眼,走了出去。

    福明再無力氣坐著,倒在床上。阿良把父親的頭擺在枕頭上,蓋好被子。

    “阿良,”過了不少時間,福明緩過氣來:“阿爸要沉下去了。這次是誰也托不起了。你別浪費銅鈿了。”

    阿良哽咽著說:“阿爸,我一定要把你醫好,我不打船了。”

    “我是壞病。我知道的。這樣住著是燒銅鈿啊,人不見銅鈿也不見的。”福明的眼睛睜得很大:“你也不要哄我了,不會好的,醫不好的。聽阿爸的話,讓我迴家。省下的銅鈿,你打船。”

    阿良放聲哭了起來。他不要船,他要阿爸。

    “阿良,別哭了,阿爸高興你有船。阿爸會為你高興的。你死去的阿爺、還有阿狗的阿爸,好大一幫人啊,昨晚坐著紅帆船,都來看過我了。”福明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他們叫我迴家啊,他們罵我啊,他們要我把銅鈿省下來,給你打船。船。船。他們要我坐紅帆船迴家,與他們一道迴家。”

    阿良知道父親是在說糊話了。

    (三十)

    福明彌留之際,已什麽都不知道了。隻有嘴微張著,一口氣很緩慢地進出。這景象讓阿良感到父親就象一條在船艙裏快翻白的魚。“阿爸阿爸,”阿良一聲聲地喚著,可父親沒有睜開眼來,始終隻有一口氣象遊絲一樣浮在空氣裏。生命在消逝的片刻是如此艱難、又如此漫長。阿良真不願父親這樣受罪。

    醫生告訴阿良,再在醫院住下去,實際上沒多大意義,化錢再多,無非也隻是臨終關懷而已,換得心靈的安慰。阿良最終聽從了父親的話,把父親接迴家。他什麽地方都不去,天天陪坐在父親床邊。父親清醒時,聽父親喃喃地講過去;父親疼痛時,幫父親摩挲;父親昏迷時,呆呆地望著父親,迴想自記憶起能想起父親的一切。他怕父親在他睡熟時,就去世,因此,始終不讓自已打瞌睡。

    東方已露出魚肚白,又一天就要來了。王指揮昨晚來看父親,說是怕要走了。阿狗從昨晚起就一直陪著。現在正在燒水。狗在叫了。大概隔壁有人出門。正這樣想著,阿良驚覺父親的喉底輕微地響了一聲,父親的最後一口氣吐出了。這刹那間,父親的臉變得雪白和安詳。阿良放聲大哭起來。翠珠聽見阿良的哭聲跑進屋子,“阿爸、阿爸”地叫著哭起來。

    王指揮端來一碗粥,示意阿良和翠珠別哭,快喂父親。翠珠把粥放在父親嘴邊,粥馬上沿著福生的嘴角流了下來。這叫吃陰陽飯。

    阿良不再哭了。有許多事等著要辦。他走到院落後,削了幾根小竹,和阿狗一起,很快地在堂前搭起了靈床。然後,阿良和王指揮等鄉親,給福明理發、沐浴、更衣,把福生遺體放入靈床上,在腳後點起一盞長明燈。翠珠把事先準備好的幾個菜放在靈堂前的一張八仙桌上,擺上酒,開始做移屍羹飯。

    福明落殮在第三天淩晨,那是漲潮時分,夜深人靜之時,聽得見魚盆嶴沙灘的潮聲很響很悶地傳到阿良家來。當福明被放進棺材的瞬間,阿良、翠珠及其他親戚朋友都伏在棺材上痛哭起來。王指揮在棺材快合籠時,問道:“福明病好了沒。”阿良含淚暗啞答道:“好了。”隻有兒子晨晨不知從什麽角落裏溜出來,異常正常地盯著爺爺的棺材,字正腔圓地說:“紅帆船。紅帆船。紅帆船。”眾人也懶得理他,隻是各忙各的。然後,抬棺材的人就把從福明身上解下的一條黃帶分成幾段,分別係在阿良等至親的手上。

    清晨,下起了毛毛細雨。棺材已停在大門口。王指揮開始叫杠:“日出東方一點紅,一口棺木停在大路中。”接下去,王指揮開始迴顧讚揚福明一生為人,祝願後代子孫順利。

    王指揮叫杠畢,棺材就被抬起起來,眾親戚重新哭了起來。阿良走在棺材後,穿白戴麻,手腕、脖子係細麻繩,腳穿白鞋,鞋後跟縫著短短的一栽紅布,手握孝杖棒;翠珠穿著白衣,戴著“孝鬥”,阿良的兒子晨晨則戴著頂黃帽;其他人有的戴白帽,有的臂佩黑紗,浩浩蕩蕩地跟在棺材後麵。

    為了把出殯搞得熱鬧些,阿良聽從翠珠的意見,請來了一班專門為婚喪吹吹打打的樂隊。在嘈雜的哭聲中,樂隊發出的聲音一開始是參差不齊的,慢慢地聲音變得悲哀、沉痛,那是來自東山縣漁區的特有哀樂。比一般的哀樂更低沉、更綿長,其中還似乎夾雜著海鷗頻臨死亡時的淒涼叫聲。哀傷之聲如冬天裏發抖的小草在風中飄搖,也如細雨在天空裏迷茫地飄蕩。阿良想哭,實在是因為太累,哭不出聲來。

    送葬隊伍在村子裏繞了個圈子,過了幾坐小橋後,開始朝山上的墓地進發。哭泣聲小了起來,樂隊吹出一種如同佛樂般的聲音,那麽寧靜、那麽輕柔、那麽莊嚴,又顯得那麽悲天憫人,斷斷續續,又無間斷。

    阿良的心尖裏湧出一股無法言說的流水,這流水很纖細地把他引導到很久很久的年代,他阿媽牽著他來到沙灘,看落日餘輝,等阿爸從海上迴來。

    福生的墓地按照福生的意思做在魚盆嶴山的最高處。行進的隊伍已經來到了半山腰。抬棺材的人感到很吃力。阿良被人叫到前麵,要他扶著棺材,一道把棺材往上推。

    突然,那仙樂般的安詳聲音消失了。滿山都飄蕩著象海水一樣滾滾流淌的漁民在出海打魚時經常唱的號子聲,雄渾、悲愴、有力。同時,樂隊裏有人開始唱魚盆嶴流傳悠久的古老船歌:聲音象海鷗一樣淩空飛揚,又象是在驚濤駭浪裏有小船從浪中飛起。

    阿良的內髒好象被什麽東西炸毀了……,那驚心動魄的打擊樂聲、號子聲和古老的歌聲,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他嘶啞地叫著號子:“麽羅吼嗨,麽羅吼嗨,麽羅合家裏個,噯羅。噯山羅,噯也羅,噯合麽來,麽羅吼……”他要把父親送到最高處。讓父親天天看著他開著自已的船,衝向大海深處。

    阿良把父親送上山頭。大海一覽無餘,遠處的海麵風平浪靜。他拉著晨晨的手站在父親的墓碑前,晨晨突然叫起來:“紅帆船。紅帆船。”在蒙朧的海天交界處好象停著一隻紅帆船。那是來接父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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