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辦完父親的喪事後,阿良心中象揣著一團火,又開始籌劃打船的事。“於家要有自己的船。”父親臨終清醒時的話,時時在他心裏迴想。

    而翠珠在福明“五七”忌日以後,把所有表示家中有人去世的飾物全都從身上去掉了。她急於到東山漁港的一家叫“春花”的舞廳去。還是在春節前,她已不在漁都鄉碼頭邊的舞廳跳了,縣城的舞廳無論是裝修和情調,都要比下鄉的強得多。隻是她更加不顧家了。兒子晨晨時常在沙灘上與一幫大一點的兒童在一起,被人家叫著“呆大晨晨,快鑽蟹洞,隻是麵無表情,傻傻地叫:”魂靈沉落了“。

    在“春花”舞廳,翠珠認識了一個在國營遠洋漁業公司工作,剛從非洲捕魚迴來的自我介紹叫張海舟的年輕人。這是一個年紀看上去要比她小的男人,翠珠估計他大概隻有二十七八左右,人長得高大,臉皮有點黑,隻是人極瘦,站在舞池,常讓翠珠感到就象是一棵被打掉葉子的挺拔的樹杆。張海舟每次到舞廳來都是一人,而且都是邀請翠珠跳舞。跳得次數多了,張海舟就告訴翠珠自已的身份,常說些在非洲塞拉利昂等國捕魚的見聞,他的話又多又風趣,一點不象阿良總是心事重重、沉默無言。張海舟舞也跳得極好,動作非常優雅,常引得舞廳裏的人專門看他倆跳,跳畢一曲,張海舟就會很殷情地問她累不累,想吃什麽東西,要不要巧克力等等。張海舟在跳舞時看上去也不象一些粗獷的漁民把腰摟得緊緊的,讓人有點心慌,他總是輕輕地搭在她的腰上,似有似無的,這讓翠珠很舒服,對他的印象很好。

    說老實話,起初有人叫她上舞廳,她很不習慣,覺得作為一個漁家女人有些輕浮,有些對不住阿良。但阿良不管她,並不在意她跳舞,更使她傷心的是阿良在勞教所都記著珊珊,讓她的這種心理障礙徹底消除了。如果說,一開始,她跳舞是出於好奇,後來是出於對阿良的報複,那麽現在則完全是一種癮,一種快樂。沒有舞跳,讓她寂寞難忍。至於留存在心底裏的那種漁區樸素的道德感早已煙消雲散了。但上一趟“春花”舞廳實在太不便了。魚盆嶴和縣城有半個小時車程。從村子出來打的車子都不好找。當她說起這些,張海舟就幫她出主意,說可以在城裏買商品房,這樣他什麽時候都可以約她出來跳舞。於是,翠珠的眼睛一亮,魚盆嶴村已有人在城買房搬遷到城裏了。她試探性地跟福明說了。福明不表態。她知道福明是不舍得離開故土。後來,福明去世,她就沒有跟阿良提起這個話題。

    翠珠趕到“春花”舞廳,張海舟就把她請到一間包廂。“這麽多天都不來,想死了。”張海舟說。

    “我阿公去世了。” 翠珠白了他一眼:“不要沒規沒矩的,小阿弟。快去跳舞吧。”

    於是張海舟就牽著她的手來到了舞池。

    “真想你啊。”張海舟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晃著頭,有點癡癡地盯著她說。

    “想你個大頭啊。” 翠珠有點不好意思,踩了他一下腳:“我又不是小姑娘。老女人了。” 翠珠有一種受人奉承的開心,但對張海舟確是不提防的:“噯,你也得找個對象了。”

    正這樣說著,舞廳的所有燈忽然都熄滅了,而音樂還在響著。那是一首叫《無盡的愛》輕音樂,節奏很輕很柔。整個舞廳都好象浸泡在那種迷離的水波中。張海舟已緊緊地把自己摟在懷裏,貼得那麽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正要把他推開,他已在她晰白的脖子上很輕很輕地親了一下。這讓她的心劇烈地抖動起來。誰都沒有這樣親過她,都沒有這樣突如其來地親她的脖子,就是阿良也沒有。阿良從不主動地親她的。

    燈很快又亮了起來,明明滅滅閃爍。翠珠掙脫了張海舟的手,走進包廂。她的心又驚慌又甜蜜,她真的沒被男人這樣很溫柔地愛過,但她又不敢和這個小男人在一起。她要逃離張海舟,要離開包廂。可是小包被張海舟抓住了。這次張海舟更加放肆地摟住了她,一邊在她臉上頭發上狂吻,一邊悄聲說:“我喜歡你,我就找你做對象。”

    翠珠癱瘓在沙發上,這一瞬間,她的意識全模糊了,任憑這個男人急切地說愛她、同時親她、摸她……

    晚上,翠珠迴到家。阿良和孩子已在吃飯。翠珠以為阿良會黑下臉,奇怪的是沒有。

    “我有話要跟你說。”阿良溫和地說。

    “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翠珠緊張地說。

    (三十二)

    阿良看著翠珠說:“我想打船。”這幾天,他一直想和翠珠說這事,但怕她要和他吵架。父親剛去世,心還很累。但今晚他實在忍不住了。要是翠珠不同意,隻能吵架,要是一定不肯,就隻能離婚散夥了。

    翠珠舒了口氣,緊繃的臉馬上鬆懈下來。

    從春花舞廳出來,她的心一直如狂亂的大海,濁浪翻騰。她從張海舟懷裏掙脫出來,就匆匆跑出舞廳,叫了一輛出租車迴了家。她擔心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讓人看見了,讓阿良知道了。她痛苦地認為自己正在墮落變成一個輕浮放蕩的壞女人。同時,他又怨恨阿良對她不好,害得她和張海舟好上。

    “ 我要到城裏去買商品房。”翠珠自己也感到聲音有些怪怪的,好象在發抖似的:“村裏有不少人都搬到城裏去了。”

    “他們錢多啊。”阿良歎了口氣:“他們都分到了船,這二年捕得好。”

    “買小一點的商品房,錢還是夠了。”翠珠說:“我算過了。家裏的錢剛好。”

    “那不行。”阿良表情拉下來了,聲音粗粗的:“這點錢,要打船的。”

    “真打船,這點錢也不夠。”翠珠覺得自已今天沒底氣和阿良吵起來。要是以前,她是不會讓阿良這麽兇的。

    “我正在想辦法,和人家合起來造。”阿良說。

    “反正,我要買房。”翠珠沒有心情和阿良吵架,但又裝出很生氣的樣子,走進房,重重地把門帶上了。這是她和阿良吵架時,經常用的辦法。她知道自己無法說服阿良。就象她迷上了跳舞,阿良迷上的是海、是船、是魚。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辦。今晚,她心裏亂得象一團纏在一起的網,理不出一個頭緒。她又想起舞廳關燈瞬間,張海舟在她脖子上的很輕一吻,想起小張伸過來的手。她感到自己的臉象是被火在烤一樣的。更要命的是癡果兒子晨晨好象看破她心事船,往屋外一聲長、一聲短,時輕時重地嚷道:“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

    “晨晨,別說了。”阿良把站房子外的晨晨拉到飯桌邊,侍候兒子吃好晚飯,安頓兒子睡覺。父親去世前,翠珠生氣走進房間,不做家務,收拾飯桌、洗碗,都是父親做的。今晚,隻能由他來做了。有一陣子,他呆坐在飯桌前,想一下把桌子掀了。那碗筷落地粉碎的聲音肯定就象他憤怒的唿嘯。但最終還是站起來,把碗端到水鬥下。他把水龍頭開得很大,水“嘩嘩”衝著碗,紛紛揚揚地濺到他的袖管上。他洗得很慢。十多年前,他在船上做小夥計時,就這麽洗的,氣得老大拎起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酷熱的船板上曬太陽。

    阿良把家務收拾完了,推了推房門。門並沒有象過去那樣倒紮上。

    阿良放緩口氣說:“翠珠,去吃飯吧。”

    翠珠沒有理他,仍然象過去那樣把頭全部埋進被子裏。

    阿良也不想看什麽電視,脫掉衣服,鑽進被子,關掉了燈。

    翠珠馬上把背轉到一邊。阿良也把背轉到另一邊。

    翠珠想著阿良會轉過身來,伸手把她的背攬到他的懷裏。過去,她和阿良吵架生氣時,阿良都是這樣的。往往這時,她就會順從地偎過去。她從來沒有象今晚這樣盼望著阿良這樣做。但是,偏偏阿良這次沒有這樣做。

    翠珠一動不動,在黑暗中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停地閃爍著一種她自己都不能說清楚的光。阿良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翠珠卻始終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一夜在她看來是特別地長。從沙灘上傳來的潮聲,低沉沉地轟響著著,就象要把她淹沒似的。枕頭上越來越濕,那是她止不住的淚水。第二天清晨,翠珠在照鏡子時,發現眼圈都發青發黑了。她趕緊撲了一些化妝粉。

    中午,翠珠正在猶豫要不要去舞廳時,放在小包裏的中文傳唿機叫了。那是昨天跳舞前,張海舟送給她的,說是找她時方便些。翠珠拿出一看:“老地方等你。”

    阿良已帶著晨晨去捕沙蛤了。翠珠站在院子裏,望著沙灘方向。這一刻,她竟有點盼阿良和兒子突然迴來,不讓她離開。可是,她不知等了多少時間,阿良和兒子始終沒有出現。

    傳唿機再次響了起來。翠珠沒有去看它。她掏出包裏的口紅和鏡子,把嘴唇塗得又濃又紅。

    臨走時,翠珠見涼杆上曬著兒子的衣服,就收起來,放進屋裏。她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家,走了出去。

    這一夜,翠珠沒有迴來。從此以後,翠珠沒有活著再迴來。

    (三十三)

    翠珠吃晚飯沒迴來。

    翠珠到半夜沒迴來。

    翠珠天亮了,還是沒迴來。

    阿良一覺醒來,有點心慌。以前翠珠搓麻將是整夜的,但天一亮總迴家。跳舞雖然迴來晚,但從沒有不迴家的。

    阿良把兒子托付給阿狗阿媽,去漁都鄉附近的舞廳尋找翠珠。舞廳老板們都告訴他,翠珠早不在他們這裏跳了。她已經到縣城裏的高檔舞廳跳了。

    怪不得她要到城裏去買商品房。阿良有些憤懣,他絕對不會答應她的。他甚至不想找她了。但他又怕她出什麽事,就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縣城。

    阿良在東山漁港街的舞廳一個一個地找。舞廳的老板和小姐都說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女人。看見春花舞廳的招牌,阿良幾乎是不想進去了。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翠珠和一個高個子瘦男人從樓梯上下來了。

    “翠珠。”阿良又氣惱又寬慰地叫道。

    翠珠吃驚地望著阿良。這個時候,她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可他偏偏出現在她眼前。

    “我都找你一天一夜了。”阿良瞟了一眼翠珠身邊的男人。

    “找我幹什麽?”翠珠冷漠地說。你為什麽不早點來找?現在找到還有什麽用?我都是人家的人了,不再是你的人了。反正你也不要我的,你心中隻有珊珊 。“迴家吧,翠珠。”阿良伸手來拉翠珠。

    翠珠甩開了他的手:“你打你的船去。”

    “你……?”阿良感到翠珠身邊男人始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爭吵。

    “不到城裏買房,我是不會迴魚盆嶴破家的。”翠珠邊說邊很快地瞟了張海舟一眼。這是昨晚在張海舟暫住處二人躺在床上,張海舟給她出的主意。她當時顧慮重重,要是我老公真的和我離婚,那我咋辦?那我和你結婚。小張捧住她的臉,要吻她。她把臉扭過一邊說,我是老太婆了呀,你別開玩笑。我是真話,騙你就不得好死。小張摟住她說,碰灘橫頭死。她一陣激動,主動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她真的喜歡這個弟弟一樣的男人。他真心愛她。他的情話那麽甜蜜,絮絮叨叨地在她耳邊響個不停,刺激她渾身不由自主地發熱麻酥。他的動作那麽細膩,輕輕柔柔地觸碰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胸脯,讓她情不自禁地摟住他的脖子。他的花樣那麽層出不窮,總是在她快要沉淪時,又把她帶到更加飄飄欲仙的境地,讓她欲罷不能,這是她阿良在一起時,從來都沒有過的。她舒服地大叫著,她過去的日子真是白過了。阿良從來沒有這樣把她當心肝寶貝過。阿良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來沒有。

    “翠珠,你先讓我打船。”阿良按捺住心頭的火焰:“有了錢,我們再到城裏來買房。”

    “那等你在城裏有了房,再來叫我吧。”翠珠一字一頓地說。

    陽光非常燦爛。大街上的人不時地看他們一眼。漁港邊上的幾條漁船正在起錨,機艙裏傳出轟鳴聲,慢慢地離開碼頭。這是一個很好的出海日子。他卻居然羞辱地呆在這裏。阿良感到血一陣陣地往上湧。他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向前跨上一步。

    “你打呀。”翠珠挑釁地迎了上去說:“你打呀。”說真的,她真的希望阿良打她。打她,說明阿良還在乎她。打她,她就和他二清了,她找到了離開他的理由。阿良越是溫和,越讓她心裏難受。至於張海舟會不會幫她,她連想也沒有想過。她這樣說,絕不是因為身邊有了新的男人壯了膽。

    “你會後悔的。”阿良悲愴地叫了聲,退了下來。這張網徹底破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他眼看著無數條魚狂笑著爭先恐後地消失在黑暗的大海裏。阿良轉身走了。

    翠珠眼看著遠去的阿良越來越小。這是一個她曾經愛過、恨過、怨過、怒過、罵過的男人。在他徹底消失的時候,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張海舟小聲地勸她:“不要哭、不要哭。有人正看著呢。”

    翠珠猛地撲在張海舟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又過了幾天。翠珠爸到阿良家要領晨晨迴家。阿良冷冷地拒絕了:“叫翠珠自己來領。”

    “阿良,你顧不過來的。你出海去,孩子咋辦?”翠珠爸憐憫地看著頭發蓬亂、無精打采的阿良。翠珠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他了。翠珠說,她想孩子,要她把孩子去領來。翠珠父親以為他們兩夫妻吵架後,還是會和好的。但他沒想到阿良這次態度這麽冷淡。

    “阿伯,你迴去吧。”阿良說:“告訴翠珠,我會把孩子照顧得好好的。她什麽時候想迴來就迴來。”

    阿良還是不想和翠珠離婚。他還是想著翠珠迴來。

    (三十四)

    “阿爸捕魚去。阿爸捕魚去。”晨晨在阿良要出門時,纏住了他。一個個魂靈沉落了。外婆的紙魂靈、爺爺的螺魂靈。媽媽的糖魂靈。紅帆船開過來又開出去。海麵上一艘艘的紅帆船。阿爸的臉是白月亮。我要外婆。從蟹洞鑽進去,和小蟹小蝦一起睡覺,醒來就是外婆家。唉,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晨晨聽到了外婆的的聲音,把阿良的大腿當做了外婆的身子。

    “不要煩我。”阿良心正煩著,他今天和阿狗約好,要去隔壁村的一家個體船廠,商量能不能欠一半錢,先把船打起來。打船的事始終沒有著落,翠珠又離家不歸。他一把推開兒子。兒子冷不防跌倒在地上。一地水晃晃的魂靈。晨晨在魂靈上麵漂浮著,突然所有魂靈沉落了,一隻紅帆船向他衝來。晨晨這時感到為辣辣的痛,就啞啞地大哭起來。

    恰好這一幕被路過阿良家、準備去網廠的珊珊看見了。珊珊已經聽村裏的一些織網的婦女說,翠珠跳舞迷上了一個小男人,私奔到縣城裏,不要阿良了。珊珊一聽這消息,心裏猛地一沉。那阿良咋辦呢?說實話,她早已後悔對明龍所說的話。不管如何,阿良要入股分船沒有錯,自己不應這樣捉弄他。她一直想鼓起勇氣與明龍再說一下,讓他幫阿良能弄到船。她很清楚阿良,對阿良這樣的捕魚人來說,船是一切。沒有船或者在人家船上做雇工,那就如一株被人拔起的草插在沙灘上,沒有活氣。

    珊珊想走進院子,又怕阿良有什麽想法,正猶豫著,阿良抬起頭看見了她。那種無柰的眼神讓珊珊不再遲疑跨進院子,她抱起阿良的兒子:“聽阿姨的話,不哭不哭。”

    哭得更兇:“阿爸的船魂靈沉落了。”

    阿媽的魂靈來了。晨晨把珊珊當作了翠珠,珊珊的身子震了震,晨晨 :“爸爸最疼你了。”

    “爸爸不肯捕魚。”晨晨仍然哭著說:“爸爸不要捕魚。”

    珊珊聽不明白,看了看阿良。

    阿良有些不好意思:“他要我做捕魚的遊戲,我沒功夫陪他玩。”

    “阿姨和你做織網的遊戲。”珊珊把晨晨放下來,擦掉他的眼淚。

    “珊珊,你還是去上班吧。”阿良說:“我陪他玩。”

    “心裏煩,不要拿孩子出氣,他什麽都不知道。”珊珊憐憫地拉著晨晨的手,拍了拍又放下了。

    珊珊透明的眼神,讓阿良百感交集。他傷害過珊珊,但珊珊卻開始不再記恨他。阿良目送珊珊離開院子。

    晚上,阿良和阿狗從個體船廠迴來。阿狗從另外一條路迴家了。船廠老板很客氣,陪他們到造船現場看了一遍,然後說,阿良,我是不欠錢,都來不及造啊。阿良知道他在推托。船的事這麽難,讓他心裏更煩,他想在沙灘上呆一會兒。

    月亮浮在寧靜的海麵上,就象是一個輕輕的白夢。海的深處閃爍著朦朧的燈火。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阿良第一次學會開船,和海生、珊珊坐在沙灘上看這燈火。珊珊說阿良哥,我們能不能到那個亮著燈光的地方去。阿良說行啊,隻要你們遊到停在海中的機帆船。珊珊和海生還真的遊到了船邊。當然阿良的速度比他們快,他竄上船,把他們二個人拉進船裏。阿良發動了馬達,船轟鳴著向那燈火開去。也不知開了多久,這燈火始終是朦朧地閃爍著。眼看柴油快完了,阿良心慌了,趕緊往迴開。

    阿良已經走到古雕堡門口了。那是一個永遠無法靠近的地方。就是現在,他還是沒有靠近過。他歎了口氣。也不知那是暗礁的燈塔呢還是巨輪上的燈光。

    雖然海上沒有浪,因為沙灘二麵是山,口子很小,因而還是有浪頭一波一波地打上來。在夜裏浪湧起時隻露出一條微微的白線,當它剛碰到沙灘時就發出尖尖的吼叫,但爬到沙灘的最上麵時,聲音就變得絲絲響。前後聲音一高一低,交叉起伏,最終就顯得既雄渾又低沉。阿良脫掉鞋子,拎在手裏。春天的海水特別地冷,阿良一直這樣往下走,潮水快要衝到膝下了。

    “喂,海裏是誰?”這聲音,阿良非常熟悉。

    “是我。”阿良應道。他聽出來了,是珊珊。

    “你不要嚇我。”珊珊的聲音在發抖。

    “你以會我會自殺啊。”阿良笑了笑,開始往上走。

    “做啥去?”阿良問珊珊。

    我常來這裏坐一會。珊珊說:“想想畫上的東西。”

    “海生好嗎?”

    “好。”珊珊說:“你的船有著落了?”

    阿良搖了搖頭。

    “我早就想過來,幫幫你。你阿爸去世的時候。”珊珊幽幽地說:“可是你叫幫忙的人不要到我家來借桌子。”

    “我是不好意思。”阿良被珊珊說得低下了頭。

    “船的事,我幫你。”珊珊說。

    “你?”阿良抬起頭。

    珊珊目光如月亮那樣透明和純淨。那是阿良以為再也永遠無法靠近的地方。

    (三十五)

    “不相信?”珊珊心情難得有今晚這樣輕鬆。下午,她已和明龍約好,今晚在海上花園茶室再見一次麵。

    在夜裏,阿良看不太清珊珊的表情,但他想珊珊的嘴角肯定浮出他非常熟悉的迷離的微笑。

    :“你有辦法?”

    “晚上,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珊珊說:“我要去網廠了。”

    “去網廠的路暗,一個人沒事吧?”

    “沒事。你快迴家。晨晨還在阿狗家呢。”珊珊說完,就急匆匆走了。

    阿良望著她的背影,想不出珊珊有什麽辦法。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但心情比過去要好了許多。

    珊珊趕到海上花園茶室。明龍已等候多時了。

    “不好意思,讓你等久了。”珊珊笑了笑說。菊花茶都有些涼了。

    珊珊的笑這麽清麗,明龍看得有些發楞。和珊珊見麵,讓他既害怕,又喜悅:“沒關係,晚上也沒事。今晚,我買的票貴一些,船要開動,作環島遊。”

    “那要二小時呀。”珊珊有點急:“現在都八點多了。”

    “我們可以在半路上岸的。”明龍說:“反正你在家也沒事。”

    “海生的事辦得怎麽樣了?”珊珊在倒水的服務員走後說。海生想早點出來。她去看海生時,海生告訴她,明龍正在幫他辦假釋的事。

    “我正在通過我侄子找關係。”明龍說:“這事要慢慢來,不能急。你去看海生時,勸勸他不要急。”

    “我會跟他說的。”珊珊說:“今天,我還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

    “阿良要船的事。”珊珊理了理頭發。

    “海上花園”遊船已經起航了。明龍拉開窗簾,迴過頭說:“這事不是按你說的做了嗎?”

    從圓形的船窗望出去,對岸燈火如河。遊船移動著,岸上的大排檔、樓房也好象在緩緩地流著。珊珊把目光從岸上收迴來,專注地盯著菊花茶杯。菊花在水裏泡得很透,透明而舒展。

    “我的想法有點變了。”珊珊緩緩地說:“我覺得你當經理的應當幫幫阿良。”

    “你這是什麽意思?”明龍不明白。

    遊船出了漁港,速度快了起來。天暗了,岸上的景物很不真切地跳躍而過。

    “我是想讓你幫他。”珊珊說。

    明龍感到珊珊不可思議。以前是她叫他為難阿良的,現在她反過來幫阿良說好話:“你要知道為了按你說的,我差點讓他打了。”

    “那是以前,現在你要幫他。”珊珊說。

    明龍有點曖昧地盯著珊珊。外麵漆黑一片。隻有遠處有零碎的燈火在閃爍,那可能是過東山縣城了。船艙裏的燈光很幽暗,很容易引發胡想。明龍有點嘻皮笑臉:“海生不在,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個壞東西了?什麽樣的男人不好找,你要是寂寞,要是喜歡男人,我……”

    明龍還要說下去,珊珊猛地一拍桌子:“你在胡說些什麽?”

    桌子上的二杯茶同時翻倒了。茶葉和菊花葉粘在桌子上順著水往下流。

    “這不會是海生的意思吧?”明龍冷冷地說。

    “不管是誰的意思,從現在起,你就不要為難他了。你還要幫他。”珊珊咬住嘴說。她的臉是白的。

    “要是我不呢?”明龍戲弄地看著珊珊。

    “我告訴你。”珊珊說:“海生說了,有什麽事隻管找你。”

    “你想詐我啊。”明龍有點不甘心:“我和海生過去是朋友不錯。可現在他在牢裏。你要做的事,也未必是他要我做的。”

    “你聽不聽無所謂,不過,海生告訴我,我家裏有你的東西。”

    “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珊珊真的不知道。她追問過海生好幾次,海生都不肯說是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隻是說,明龍不肯替你辦事,你這樣說就可以了。

    明龍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頹喪起來。珊珊不可能不知道。海生這小子不知跟這個女人說了一些什麽。明龍最擔心的是海生可能沒有處理掉公司的帳,而是把它放到家裏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等於在他脖子上套了根繩索,他們夫妻倆隨時隨地都可以在他不聽話時,抽一抽。隻是恐怕張海生也沒想到被精明的珊珊利用,來幫他和海生的共同敵人阿良這臭小子了。

    遊船已經來到了魚盆嶴海麵。可以看見漁盆嶴山頂那坐標誌性的燈塔了。燈塔的光線特別地明亮,一柱一柱射向茫茫海麵。

    “我要迴家了。”珊珊知道遊船要在這裏的碼頭靠一下,讓客人在沙灘上散一會步。

    “那好吧。”明龍:“明後天,你叫阿良來找我。”

    “謝謝書記。”珊珊燦爛一笑。阿良還在等她的電話呐。她想快點迴家。

    明龍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三十六)

    珊珊一到家,就給阿良打電話:“阿良哥,船的事辦好了。你明天就去找明龍書記。他會幫你的。”

    “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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