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是隻有她，我從進你家的門，就知道你心裏隻有她。告訴你，我迴去後，天天跳舞去，從此後，我天天跳舞去。” 翠珠邊哭邊叫著，跑了出去。
那夜，阿良一夜沒有睡好。天上一彎月亮似乎掛滿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海麵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就夢見那慘白的眼珠，以為是海生的，竟是珊珊的。而兒子眉清目秀莊嚴地向他宣布：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
（二十）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大王山島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花。最漂亮的是一叢一叢的杜鵑花，在青山叢中，就象是少女的一張張笑臉。阿良被放出來了，在山道上走著。春天的海麵特別的蔚藍，懸崖下開著的那叢杜鵑花倒映在海水之中，似動非動，美豔至極。向遠處望去，海一直藍到天盡頭。
那天家屬訪問日，翠珠說要來接他迴家。他說，不用了，又不是什麽迴家，是坐牢迴家啊。翠珠也就沒有作聲。但走出勞教所大門，發現隻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拖在門後，他卻有些失落。翠珠肯定是跳舞去了。他把裝勞教所用品的那包東西和被子，全部扔進了海裏。站崗的哨兵看了看他，露出一絲笑意。他拍拍了手，舒了口氣。現在是兩手空空了。他轉過身，向車站走去。
正好有一輛長途車在車站停下。阿良讓過一邊，等著車上的人下完。他就要坐這輛車迴家。
這時，他看見了一個非常眼熟的女人。這不是珊珊嗎？
阿良有一陣子象要窒息了。她是來接我的嗎？她來接我？阿良的心猛烈地跳。他大叫起來：“珊珊。珊珊。”
那女人聽見聲音，轉過身來。真的是珊珊。
珊珊也看清了叫她的是阿良。
珊珊沒見多大變化，隻是蕩漾在她嘴唇、鼻尖、眼角上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迷離的笑容不見了。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穿著一身黑衣，似乎怕冷地抖動了一下身子。
“珊珊。”阿良輕輕地叫著，向珊珊走近了一些。
可是，珊珊轉過了身子。在這一瞬間，阿良看見珊珊原先那憂鬱的眼眸裏突然射出冰冷憤恨的光澤。
阿良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他現在明白了，珊珊是來看海生的。海生也在大王山島。隻是他在牢獄，而自己是在勞教所。他們是不可能碰麵的。
珊珊正在朝通向大王山島的大橋走去，過了橋，左邊方向是東山監獄。
“珊珊，”阿良突然湧出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想和珊珊說話的念頭，但開口的聲音卻是如此有氣無力。
珊珊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阿良奔了過去，攔在珊珊麵前。他淒涼地望著珊珊：“珊珊，……”他不知自己該說什麽好，是對不起，是他不是故意的，是他害了她？
珊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過去的阿良哥變得如此陌生。她狠阿良，他把她真的害慘了。她今天確是來看海生的。但她也同時帶來了和海生的協議離婚書。這二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不是。她在心底這樣呐喊。她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再也不想和他們講話了。
阿良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珊珊把嘴唇都快咬破了，一絲血已從唇邊流了下來，很細地流過她那美麗的下巴，然後似乎想凝固在下巴上，但終於滴在了地上。阿良感到整個身心都在震顫，他不想再麵對珊珊了。珊珊是再也不會原諒她了。他把她傷害得太深了。阿良象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難受，轉過身，低著頭向車站走去。
珊珊在阿良走後，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讓眼淚象跑步似地流下來。就是海生被抓走時，她也沒有這樣哭過。
她早已知道阿良在深深地愛著她。在這個世界上，阿良除了愛船、愛海，其它的就是愛她。她是在和海生結婚前夕，看見阿良喝成一團爛泥後才知道的。這些年來，她心裏一直裝著這個人，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隻是把自己的感情藏在漁民畫裏，其實，她那麽喜歡畫船、畫魚，一大半也是因為裏麵可以藏她的心思。那天，阿良上她家，她想讓她看才畫成的《淚海螺爬上灘》，畫裏誇張的海螺是她和阿良、海生在童年裏一起拾過的，是這些年來，她對阿良無法說的悄悄話，可是阿良不願看。夜深人靜之時，當她獨處空房時，阿良的臉會偷偷地走出來，但每次走出來，都隻是惹得她把他在漁民畫的船、魚、，風、海裏藏得更深。如今，阿良卻走出了她的心。是永遠地走了出去。阿良也許是沒有過錯的，可是她的心再也容納不了他了。所以，她痛哭，那是一種絕望的哭。一種死亡的哭。她想過了，這樣哭泣過後，她可以更從容地去麵對在牢獄裏的海生，和他平平靜靜地談離婚。
（二十一）
當張海生被宣布“雙規”的那刹那，他知道過去的好日子結束了。他也是一個領導幹部了，很清楚紀委要是沒有過硬的證據是不會“雙規”他的。說不定“雙規”他，還要向縣委書記辦公會議匯報一下，他是市、縣的人大代表。
宣布“雙規”當天，他就被轉移到醫院的一個隱蔽的傳染病房，邊治療邊要他交代自己的問題。因為是病人，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辦案的同誌也沒有過份為難他，隻是要他如實說清楚。他的頭腦很清醒，查帳可能查出的經濟問題，他全部如實交代。至於把一些帳本處理掉，他一概不說。問他貪汙的錢哪去了，也隻是說自己化掉了。紀委和檢察院的同誌去抄家，也沒有查到多少錢。病好後，案子被移交給縣檢察院，很快檢察院以貪汙罪提起公訴。本來還要加瀆職罪的，他把一家群眾漁業公司辦垮了。但檢察院討論後，認為也不是全是他的因素，去掉了這個罪名。最後，縣法院一審判決他五年徙刑。一萬元一年，這是為小妮小婊子坐的啊。聽了判決後，他心裏這樣感慨了一聲。也不知她在何處，知道不知道為她坐牢了。
無論是在“雙規”還是在看守所的日子裏，物質上的待遇自然是不能和當經理時那種燈紅酒綠的排場相比了，但基本的生活待遇還是過得去，肉體上也沒吃多少苦。在看守所，第一夜是和小偷等刑事犯關在一起，被打了一頓。第二天就被轉移到一間關著象他這樣的經濟犯罪分子中去了。進了大王山島，所做的活也比較輕鬆，隻是一些編織袋生產的日常管理工作。他想這可能是明龍書記暗中關照的結果。他有個侄子在公安局工作。明龍是哥們。所以他在接受雙規時從沒提起過明龍，倒是辦案人員問他錢、物都給誰了時，他惡作劇般地說，魚貨送給縣裏的領導了，帳上都有的。那是每年春節的一些地特產，弄得辦案人員哭笑不得。
但是每當家屬探望日和夜深人靜時，他感到想往和絕望。自從那天珊珊哭了他要她走後，他再也沒有看到過珊珊，就是那天判決，珊珊也沒有到庭旁聽來看看他。如今在大王山島也有不少日子了，珊珊還是沒有來過。他傷害了珊珊，他能理解珊珊的心情。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珊珊真的如此絕情了麽。還有小妮。想起小妮，他是又狠又感到自己這一生為這個女人付出值得。他始終認為，他之所以變成這樣，並不是他一個人的錯。和珊珊在一起的日子是波瀾不興的，就是在做愛時也是如此，讓他感到生活的平談和乏味。而當他出入東山漁港那些夜總會、歌舞廳、美容院等聲色犬馬場所時，更是感到與珊珊在一起的死沉與無聊。這時，小妮青春熱情地出現，在做愛時的瘋狂與放蕩，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是男人都喜歡這些。他並不後悔和小妮所做的一切，包括坐牢的代價。可是現在，這一切都突然消逝，來得快，去得也快。每天無窮的夜和虛空牢牢罩著他，讓他煩躁，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就要發瘋。現在，對他來說，就是和珊珊過的平常日子，都是那樣的可望不可及。
今天又是家屬探望日。張海生意想不到的是珊珊竟然來看他了。這刹那，讓他想起珊珊從前談戀愛時，常常出奇不意地出現在他眼前。比如有一次台風來臨，他在辦公室抗台，忽然，珊珊一人渾身濕濕地出現在門口，說她來檢查抗台，讓他心疼地緊緊地擁住了她。眼下，珊珊更加瘦弱了，蒼白的臉色透出灰暗。張海生能夠理解珊珊在村子裏承受的壓力。一個受人尊敬的經理妻子一下子變為牢犯老婆。那種壓力是不同於他的。張海生一把抓住了珊珊的手，眼淚流了下來：“珊珊，我讓你受苦了。我對不起你。”
讓張海生更意想不到的是，珊珊的表情是漠然的，被他抓住的手拚力要往迴抽。那是一種多麽熟悉的體溫。張海生不讓珊珊掙脫。
“海生。”珊珊把另一隻手上的一包東西遞上來：“這些都是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珊珊努力克製著自己。眼前的海生讓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那種對她的親熱和喜歡仿佛一下子又迴來了，她相信這是發自他內心的；陌生的是這個有點霸氣的男人如今竟是如此軟弱。
“海生，這是離婚協議書。”珊珊下了下決心，從口袋裏把紙拿了出來：“你簽一個字。”
“不。”張海生把珊珊的手抓得更緊，象是怕她要逃走似的：“珊珊，我出來後好好做人。”
珊珊的手感到一陣鑽心的痛。他捏得這麽牢、這麽重。她想好的所有的話竟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她這次主要是來和海生辦離婚手續的。她的心又亂又煩。
“對不起，珊珊，我對不起。我讓小妮騙了。”
當張海生說出小妮，珊珊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海生都承認了。他現在才把這一切承認。
張海生已經把那張紙撕了，他的手在她的頭發上摸著。
（二十二）
這是一個近幾年資源難得好的春汛季節。漁盆嶴的漁港邊空無一船，能開出去的船隻都開了出去。整個村子看不到幾個男人。隻有不少婦女們在寬大的沙灘上織著網。阿良路過沙灘停了下來。這半年時間，村裏就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連捕魚的網都變了。他估摸這種網如果扔進海裏去，可能範圍比他村子還要大。但他不知道這種網應是如何操作的。在織網的幾個婦女看到阿良拿起網細瞧，都與他打招唿，但打過招唿，就隻管自己織網了。要是平常，她們不會織得這麽快，到底現在是給自己做了。阿良想迴家後，就去找村幹部，要求入股分船。
阿良穿過沙灘，路過古雕堡，往自己家走去。還離得很遠，他就看見一個小孩正跟在幾個大一點孩子後麵，搖搖晃晃地朝礁石叢走去。春潮正在往沙灘漲上來，雖然速度很緩，浪頭也不大，但這麽小的孩子是沒有任何躲潮意識的。他細看了一下。這不是自己的孩子嗎。他大聲地叫道：“晨晨晨晨。他有點智呆啊，阿良不知道兒子怎麽會出來得這麽遠。晨晨轉過頭來，”阿爸，捕魚去、捕魚去。“海裏漂著船魂靈一群一群的。阿爸的魂靈不見了。海裏有魂靈。人有魂靈。外婆床有魂靈。外婆不給我催魂靈了。亮晶晶的紙魂靈。外婆坐紅帆船走了。爺爺說，晨晨迴家，外婆坐紅帆船走了。阿爸的魂靈迴來了。兒子機械的聲音，沒有一絲歡愉反顯得有幾分和童聲不相稱的沉鬱。阿良心頭一熱，他知道翠珠媽生病去世後，翠珠把晨晨接迴家了。那句話還是他教會晨晨的，他奔過去，抱住了兒子，使勁地親著兒子。”你一個人在？“
“捕魚去、捕魚去”兒子的聲音仍然蒼涼，小臉凍得有些紅。這時福明提著一隻桶從礁石叢中走了出來“阿良。”
“阿爸。”
阿良把兒子放下來，拉著兒子，向福明走去。
福明的桶內有許多黃螺和佛手。阿良知道阿爸拾螺是為了補貼家用。他一個正勞力不在家，家裏是很難過的。
“阿良迴來就好。”父親氣喘籲籲地說：“迴來就好。”
阿良向阿爸問了一些村裏的情況。特別是問起在沙灘上看到的新網。福明告訴他，這是一種近幾年來剛從外地引進的網，有的人叫帆漲網，有的人叫雷達網，也有的人叫懶漢網。用油省，效益很高。村裏老大們入股分到船後，馬上引進這種網，今年都是哈哈笑，不象去年哇哇叫了。
“吃虧的是我家，你領頭，坐牢獄，好處卻是給他們得去了。”福明有些氣憤：“現在村裏早已沒有船了。”
“我現在就去找村幹部。”阿良掉轉頭說。
福明沒想到阿良介心急，在後麵大聲說：“現在公司經理是明龍兼的，你要去鄉裏找他。”
這又是阿良沒想到的事。公司經理原先和村領導是一迴事，現在鄉黨委書記竟來當村領導了。海生被逮捕後，在公司要不要破產問題上，縣裏有二種爭執。最後為維護漁區穩定，不破產占了上風，漁民們入股分船金額，基本上同先轉製單位差不多，稍微高了幾元，魚盆嶴村的漁民們都能接受。其他的資產有的被承包、有的出賣，至於債務仍由公司承擔。縣委聽取工作組和紀委、檢察院匯報後，考慮村裏沒有合適的幹部，而漁盆嶴漁業公司的資產和債務又這麽多，是漁都鄉的主要公司，於是叫明龍暫時兼一下。黃副縣長並不讚成由明龍來兼，但他也說不出正當理由。這些阿良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阿良來到明龍的辦公室，讓明龍吃了一驚。這小子出來了。明龍對從大王山島出來的，都有幾分害怕。他不知道阿良要做什麽，於是就裝出一付很客氣的口氣說：“是阿良啊。坐坐。”同時起身去倒茶。
明龍書記以前一直對他不錯。阿良見他這麽客氣，竟又對半年前的事生出新的後悔，都怪自己不懂事，人家並沒因你帶頭鬧事，冷你。
“書記，你就不要倒了。”阿良誠懇地說：“我就打擾你幾分鍾時間。我今天剛從大王山島出來，我想入股分船，我已在陸地呆了整整半年。”
這小子想出海想船想得瘋了。明龍看了阿良一眼。現在分船後，漁民的積極性都很高，但論產量，漁都鄉比其他鄉要差一些。不管如何，這小子捕魚是把好手。過去給集體捕，他是帶頭船老大。給自己捕，那還會捕得少？一個鄉裏，這樣的人越多，產量越高，當領導的越光彩。縣裏也要考核鄉裏啊。明龍決定幫助阿良：“我幫你想辦法。村裏船是確實沒有了，你過幾天再來找我。不要急，海裏魚是捕不光的。”明龍拍了拍阿良的肩膀。
阿良感動地說：“書記，給你添亂了。”這句話，其實也暗含了阿良對半年前發生的事的道歉。
但明龍聽不明白，一個勁地擺手：“應該、應該。”
（二十三）
太陽已經照在佛光樹上了。珊珊被映射進的光線喚醒。這是她自從張海生出事後，第一次睡得這麽沉、這麽死。她看了看表，都已經八點多了。從昨晚從大王山島迴到家，她就給明龍書記打了個電話，她說她想在公司找點工作做做。她不想再把自己關在家裏。海生說他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迴來，然後，他和她再過從前那種平談和快樂的生活。她最後答應海生，不提離婚。既然作出了這個決定，她感到自己必須勇敢地麵對全村的人，再也不能把自己關在家裏，終日以畫筆排遣內心的鬱悶。
明龍書記沉吟了片刻，很快告訴她，可以去漁網廠補補網，至於工資什麽的，他都會跟廠長說好，他要她今天八點到廠裏上班。
珊珊急忙起床，胡亂洗了把臉，趕到漁網廠。
漁網廠其實就設在魚盆嶴村大沙灘的東頭。大沙灘的西頭是礁石叢，東頭卻是一塊平地，除了冰廠、冷凍廠，就是漁網廠。漁網廠，除了織網，也修網。珊珊到廠後，廠長就陪她來到沙灘上，讓她和村裏的其他婦女一起織網。
珊珊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參加織網勞動了。海生說，經理妻子到沙灘曬太陽織網，那要丟他臉的，珊珊堅持了幾迴，最後還是聽了海生的話。海生說，他心疼她曬得黑黑的。就為這句話，她聽海生了。所有婦女的眼光都盯著珊珊。珊珊有這種思想準備，但畢竟有些不習慣。她低下頭，唱起魚盆嶴的古老漁歌《五更調》來：一更裏，郎說肚皮餓，小妹我，快快起，燒一碗蕃薯幹，端到郎麵前。
二更裏，郎要出海去，小妹我，對郎言寧肯餓肚皮，莫再愛小船。
三更裏，送郎對碼頭，小妹多，難分離，手遞老白幹，心思隨郎去。
四更裏，風緊浪翻天，小妹我，海邊立，憂愁不安望海麵，聲聲哀求風迴去。
五更裏，船從海中來，小妹我，笑眼開，郎影一閃忽不見，隻聽船歌浪中來。
這是首魚盆嶴女人都會唱的歌。珊珊唱得很輕很慢，那略帶哀怨的腔調，讓大家都十分地同情她，不好意思再看她。就在珊珊唱完後，大家就天南海北地說起其它話題來。珊珊不說話，隻管織網。起初有點生疏，慢慢地也就流利起來。看著自己的膝下，網片長了起來，珊珊感到充實，“聽說，昨晚翠珠老公迴來了。”有個婦女說起了阿良。
珊珊不由得有些緊張。她怕她們提起海生。
“是啊，阿良迴來了。聽說他一進村連家也沒迴，就去鄉裏了。”另一個婦女接著說。
“那他膽子越來越大了，打了鄉裏領導沒有？”
“沒有。聽說是要分船去的。”
“現在村裏還有什麽船啊。”
“那他老是在陸上不是要變旱地鴨了麽。”
“明龍書記答應幫他忙的。”
……
他還是想著他的船。他不知道為了船害了他自已，害了海生，害了他們之間從小的友情，也害了她。珊珊低下頭，織網的速度慢了下來。不管怎麽說，她幾次要他幫海生，她以為他會幫海生。不會海生，隻是為了她。結果他阿良為了船還是鬧，海生有不對的地方，可阿良不鬧，事情也不會出啊。珊珊氣阿良的地方，就是在這裏。現在他出來，可她的海生還在大王山島。她竟必須到沙灘裏表演自己什麽都沒變化，自己很堅強。理智告訴珊珊，海生的事不能全怪阿良，可她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她接受不了阿良為了自己有船，不聽她的。一點不為她著想。她和阿良是從小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啊。她一直把他叫做阿良哥，她在心裏把他埋得那麽深。是船重要？她重要？這樣想著，珊珊確確實實，有股很濃的怨氣在心裏升騰起來。
晚上，下班時，在山崗通向沙灘的道路上，珊珊碰到了阿良。
阿良有些疲憊，眉頭緊鎖，神色黯然，腳步匆匆。看得出他心情不好，還沒有昨天早上精神狀態好，看見她時，眼睛才閃出一絲快樂的光澤來。
讓阿良吃驚的是，珊珊象換了個人似的，在米色的羊毛衫外麵，穿了件紅色的外套，神情非常平靜，全沒有昨天看到的那付憂傷。
珊珊目不斜視，腳步有力地朝前走著。阿良欲言又止，不覺讓到一邊。
珊珊以為阿良會向她打個招唿。如果阿良先打招唿，她想好了，她也會迴應，當然不會是很熱情的。但阿良卻把頭低了下去。這更使珊珊感到鬱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阿良身邊走過去。這個男人從某種意義上，比她的海生還要壞。她決心不讓阿良得到船，她要替海生出口氣，更重要的是要替自己出口氣。
（二十四）
夜。東山漁港街燈火輝煌，好似一條光廊。左邊靠山的一邊是一排排參差不齊的樓房，店麵閃耀著五彩繽紛、跳動不止的霓虹燈，大都是一些賓館、飯店、夜總會、歌舞廳、美容院、洗發廳之類。右邊靠海的一邊是一長串夜排檔，夜排檔的前部是攤位，擺放著剛從近海漲網船上送來的各色海鮮，魚蝦螺貝大都還是活的，在水箱裏遊動。攤位旁邊是灶具，廚師現燒現做，“色啦色啦”的炒菜聲，熱氣騰騰的煙霧，使整個漁港都飄浮著魚香、海香。這也是最吸引外地人的地方，海鮮原汁原味，味道特別鮮美，因而生意特別興隆。現在還隻有六點多，天剛有點暗，港邊擺著的桌子都已坐滿了人。夜排檔的外側就是停泊漁船的港口了。雖然這些天天氣好，停泊的漁船不多，但這裏是魚貨的重要集散地，因而總有無數條漁船在這裏停泊進出。船的桅杆上點著明亮的燈，船艙裏也有明明暗暗的燈火飄出來，整個漁港從海麵遠遠地望過來，亮堂得象是浮在海上一樣。
珊珊沿著夜排檔攤位，緩緩往下走，她要去海上花園茶室。明龍約她到這個地方。她還從未去過。海生說，他是在那個地方認識小妮的，他說在這樣的環境下，男人沒法不壞。明龍約她到這個地方，她本來要不借思索否定的，但轉眼想，去見識見識這個地方也好。
明龍早在茶室等候了。她不知道珊珊找他有什麽事。這些天，珊珊老是找他，讓他有些不安。他怕海生把有些事告訴珊珊了。但看情景又有點不象。他已偷偷去大王山島看過海生。海生暗示他，他隻管放心，把他的珊珊照顧好。如果僅此，那他當然是無法推托的。
珊珊坐定，就有一個很漂亮的少女殷勤地過來，笑著甜甜地問明龍和她喝什麽。海生說，他認識小妮時，小妮在海上花園做服務員。也和這個少女差不多吧。明龍告訴服務員，要綠茶和菊花茶各一杯。“珊珊，”明龍說：“這裏的茶沒你泡得好。”
珊珊笑了笑：“書記今晚打擾你了。”是她約他的，但地點卻是明龍挑的。
“有什麽要緊的事？”明龍接過小姐的茶杯，示意小姐出去。
珊珊喝了口菊花茶：“也沒什麽要緊的事。聽說於阿良要入股分船？”
明龍的心神有點定：“這跟你有什麽關係啊。”
“海生可是他打傷的。”珊珊說。
“聽說，於阿良並沒動手啊。”明龍吃不準珊珊的意圖。
“他不鬧，海生也不會出事吧？”珊珊有點不滿明龍的口氣。
“那倒是。”明龍說。
“海生還在牢裏呀。”珊珊說得很婉轉：“他倒沒事一樣。”
明龍聽明白了，他想當然地以為是海生要他為難為難於阿良。可惜這塊撐船捕魚的好料了。修理於阿良，對於他來說，隻是小菜一喋。“那沒問題的。”明龍馬上說：“不會讓他好過的。你跟海生說好了。”
“也沒別的意思。”珊珊忽然有點猶豫起來：“隻是不能讓他太輕鬆太合算地入股分船。”
“我有數了。”明龍說：“你放心好了。”
“那我走了。”珊珊起身站了起來。她不習慣茶室的暗幽幽的燈光。
“再坐會吧。”明龍突然湧出一股欲念，想把珊珊摟在懷裏。他嘻皮笑臉著，去摟珊珊的肩頭。說：“反正你迴家也沒事。”
珊珊沒有察覺明龍的企圖側轉身說“我要走了。”她心裏突然感到很煩躁，沒有一絲絲的快樂。
明龍嚇了一跳，以為珊珊看透了他的不懷好意，“我送你吧。”
“不用了。”珊珊說：“我打出租車迴家。”她急衝衝地推開門，差點和門外的小姐撞在一起。珊珊逃也似地走出海上花園。
明龍見珊珊跳上出租車，消失在漁港路上，咽下一口唾沫，拐進海上花園的另一個地方—美容院。自從海生進去後，他已很少來這裏了。一則是避避風頭，讓人家看見不太好。另一方麵，確實處理些帳務，沒有這麽方便了。門外的一位小姐把他扯了進去。明龍是老客了。
（二十五）
阿良在家中呆著，比在大王山島還難受。明龍書記說過幾天就給他答複，但到今天已快一個星期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昨天，阿良與父親一道到礁石叢中去拾螺，路過碼頭，碰見王指揮仍在碼頭邊用頂小網在捕小魚小蝦。阿良和福明在王指揮身邊停了下來。
王指揮聽了阿良找明龍的經過後說：“他這人，不一定會幫你。我知道的，他這樣
那夜，阿良一夜沒有睡好。天上一彎月亮似乎掛滿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海麵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就夢見那慘白的眼珠，以為是海生的，竟是珊珊的。而兒子眉清目秀莊嚴地向他宣布：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
（二十）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大王山島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花。最漂亮的是一叢一叢的杜鵑花，在青山叢中，就象是少女的一張張笑臉。阿良被放出來了，在山道上走著。春天的海麵特別的蔚藍，懸崖下開著的那叢杜鵑花倒映在海水之中，似動非動，美豔至極。向遠處望去，海一直藍到天盡頭。
那天家屬訪問日，翠珠說要來接他迴家。他說，不用了，又不是什麽迴家，是坐牢迴家啊。翠珠也就沒有作聲。但走出勞教所大門，發現隻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拖在門後，他卻有些失落。翠珠肯定是跳舞去了。他把裝勞教所用品的那包東西和被子，全部扔進了海裏。站崗的哨兵看了看他，露出一絲笑意。他拍拍了手，舒了口氣。現在是兩手空空了。他轉過身，向車站走去。
正好有一輛長途車在車站停下。阿良讓過一邊，等著車上的人下完。他就要坐這輛車迴家。
這時，他看見了一個非常眼熟的女人。這不是珊珊嗎？
阿良有一陣子象要窒息了。她是來接我的嗎？她來接我？阿良的心猛烈地跳。他大叫起來：“珊珊。珊珊。”
那女人聽見聲音，轉過身來。真的是珊珊。
珊珊也看清了叫她的是阿良。
珊珊沒見多大變化，隻是蕩漾在她嘴唇、鼻尖、眼角上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迷離的笑容不見了。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穿著一身黑衣，似乎怕冷地抖動了一下身子。
“珊珊。”阿良輕輕地叫著，向珊珊走近了一些。
可是，珊珊轉過了身子。在這一瞬間，阿良看見珊珊原先那憂鬱的眼眸裏突然射出冰冷憤恨的光澤。
阿良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他現在明白了，珊珊是來看海生的。海生也在大王山島。隻是他在牢獄，而自己是在勞教所。他們是不可能碰麵的。
珊珊正在朝通向大王山島的大橋走去，過了橋，左邊方向是東山監獄。
“珊珊，”阿良突然湧出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想和珊珊說話的念頭，但開口的聲音卻是如此有氣無力。
珊珊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阿良奔了過去，攔在珊珊麵前。他淒涼地望著珊珊：“珊珊，……”他不知自己該說什麽好，是對不起，是他不是故意的，是他害了她？
珊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過去的阿良哥變得如此陌生。她狠阿良，他把她真的害慘了。她今天確是來看海生的。但她也同時帶來了和海生的協議離婚書。這二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不是。她在心底這樣呐喊。她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再也不想和他們講話了。
阿良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珊珊把嘴唇都快咬破了，一絲血已從唇邊流了下來，很細地流過她那美麗的下巴，然後似乎想凝固在下巴上，但終於滴在了地上。阿良感到整個身心都在震顫，他不想再麵對珊珊了。珊珊是再也不會原諒她了。他把她傷害得太深了。阿良象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難受，轉過身，低著頭向車站走去。
珊珊在阿良走後，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讓眼淚象跑步似地流下來。就是海生被抓走時，她也沒有這樣哭過。
她早已知道阿良在深深地愛著她。在這個世界上，阿良除了愛船、愛海，其它的就是愛她。她是在和海生結婚前夕，看見阿良喝成一團爛泥後才知道的。這些年來，她心裏一直裝著這個人，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隻是把自己的感情藏在漁民畫裏，其實，她那麽喜歡畫船、畫魚，一大半也是因為裏麵可以藏她的心思。那天，阿良上她家，她想讓她看才畫成的《淚海螺爬上灘》，畫裏誇張的海螺是她和阿良、海生在童年裏一起拾過的，是這些年來，她對阿良無法說的悄悄話，可是阿良不願看。夜深人靜之時，當她獨處空房時，阿良的臉會偷偷地走出來，但每次走出來，都隻是惹得她把他在漁民畫的船、魚、，風、海裏藏得更深。如今，阿良卻走出了她的心。是永遠地走了出去。阿良也許是沒有過錯的，可是她的心再也容納不了他了。所以，她痛哭，那是一種絕望的哭。一種死亡的哭。她想過了，這樣哭泣過後，她可以更從容地去麵對在牢獄裏的海生，和他平平靜靜地談離婚。
（二十一）
當張海生被宣布“雙規”的那刹那，他知道過去的好日子結束了。他也是一個領導幹部了，很清楚紀委要是沒有過硬的證據是不會“雙規”他的。說不定“雙規”他，還要向縣委書記辦公會議匯報一下，他是市、縣的人大代表。
宣布“雙規”當天，他就被轉移到醫院的一個隱蔽的傳染病房，邊治療邊要他交代自己的問題。因為是病人，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辦案的同誌也沒有過份為難他，隻是要他如實說清楚。他的頭腦很清醒，查帳可能查出的經濟問題，他全部如實交代。至於把一些帳本處理掉，他一概不說。問他貪汙的錢哪去了，也隻是說自己化掉了。紀委和檢察院的同誌去抄家，也沒有查到多少錢。病好後，案子被移交給縣檢察院，很快檢察院以貪汙罪提起公訴。本來還要加瀆職罪的，他把一家群眾漁業公司辦垮了。但檢察院討論後，認為也不是全是他的因素，去掉了這個罪名。最後，縣法院一審判決他五年徙刑。一萬元一年，這是為小妮小婊子坐的啊。聽了判決後，他心裏這樣感慨了一聲。也不知她在何處，知道不知道為她坐牢了。
無論是在“雙規”還是在看守所的日子裏，物質上的待遇自然是不能和當經理時那種燈紅酒綠的排場相比了，但基本的生活待遇還是過得去，肉體上也沒吃多少苦。在看守所，第一夜是和小偷等刑事犯關在一起，被打了一頓。第二天就被轉移到一間關著象他這樣的經濟犯罪分子中去了。進了大王山島，所做的活也比較輕鬆，隻是一些編織袋生產的日常管理工作。他想這可能是明龍書記暗中關照的結果。他有個侄子在公安局工作。明龍是哥們。所以他在接受雙規時從沒提起過明龍，倒是辦案人員問他錢、物都給誰了時，他惡作劇般地說，魚貨送給縣裏的領導了，帳上都有的。那是每年春節的一些地特產，弄得辦案人員哭笑不得。
但是每當家屬探望日和夜深人靜時，他感到想往和絕望。自從那天珊珊哭了他要她走後，他再也沒有看到過珊珊，就是那天判決，珊珊也沒有到庭旁聽來看看他。如今在大王山島也有不少日子了，珊珊還是沒有來過。他傷害了珊珊，他能理解珊珊的心情。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珊珊真的如此絕情了麽。還有小妮。想起小妮，他是又狠又感到自己這一生為這個女人付出值得。他始終認為，他之所以變成這樣，並不是他一個人的錯。和珊珊在一起的日子是波瀾不興的，就是在做愛時也是如此，讓他感到生活的平談和乏味。而當他出入東山漁港那些夜總會、歌舞廳、美容院等聲色犬馬場所時，更是感到與珊珊在一起的死沉與無聊。這時，小妮青春熱情地出現，在做愛時的瘋狂與放蕩，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是男人都喜歡這些。他並不後悔和小妮所做的一切，包括坐牢的代價。可是現在，這一切都突然消逝，來得快，去得也快。每天無窮的夜和虛空牢牢罩著他，讓他煩躁，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就要發瘋。現在，對他來說，就是和珊珊過的平常日子，都是那樣的可望不可及。
今天又是家屬探望日。張海生意想不到的是珊珊竟然來看他了。這刹那，讓他想起珊珊從前談戀愛時，常常出奇不意地出現在他眼前。比如有一次台風來臨，他在辦公室抗台，忽然，珊珊一人渾身濕濕地出現在門口，說她來檢查抗台，讓他心疼地緊緊地擁住了她。眼下，珊珊更加瘦弱了，蒼白的臉色透出灰暗。張海生能夠理解珊珊在村子裏承受的壓力。一個受人尊敬的經理妻子一下子變為牢犯老婆。那種壓力是不同於他的。張海生一把抓住了珊珊的手，眼淚流了下來：“珊珊，我讓你受苦了。我對不起你。”
讓張海生更意想不到的是，珊珊的表情是漠然的，被他抓住的手拚力要往迴抽。那是一種多麽熟悉的體溫。張海生不讓珊珊掙脫。
“海生。”珊珊把另一隻手上的一包東西遞上來：“這些都是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珊珊努力克製著自己。眼前的海生讓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那種對她的親熱和喜歡仿佛一下子又迴來了，她相信這是發自他內心的；陌生的是這個有點霸氣的男人如今竟是如此軟弱。
“海生，這是離婚協議書。”珊珊下了下決心，從口袋裏把紙拿了出來：“你簽一個字。”
“不。”張海生把珊珊的手抓得更緊，象是怕她要逃走似的：“珊珊，我出來後好好做人。”
珊珊的手感到一陣鑽心的痛。他捏得這麽牢、這麽重。她想好的所有的話竟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她這次主要是來和海生辦離婚手續的。她的心又亂又煩。
“對不起，珊珊，我對不起。我讓小妮騙了。”
當張海生說出小妮，珊珊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海生都承認了。他現在才把這一切承認。
張海生已經把那張紙撕了，他的手在她的頭發上摸著。
（二十二）
這是一個近幾年資源難得好的春汛季節。漁盆嶴的漁港邊空無一船，能開出去的船隻都開了出去。整個村子看不到幾個男人。隻有不少婦女們在寬大的沙灘上織著網。阿良路過沙灘停了下來。這半年時間，村裏就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連捕魚的網都變了。他估摸這種網如果扔進海裏去，可能範圍比他村子還要大。但他不知道這種網應是如何操作的。在織網的幾個婦女看到阿良拿起網細瞧，都與他打招唿，但打過招唿，就隻管自己織網了。要是平常，她們不會織得這麽快，到底現在是給自己做了。阿良想迴家後，就去找村幹部，要求入股分船。
阿良穿過沙灘，路過古雕堡，往自己家走去。還離得很遠，他就看見一個小孩正跟在幾個大一點孩子後麵，搖搖晃晃地朝礁石叢走去。春潮正在往沙灘漲上來，雖然速度很緩，浪頭也不大，但這麽小的孩子是沒有任何躲潮意識的。他細看了一下。這不是自己的孩子嗎。他大聲地叫道：“晨晨晨晨。他有點智呆啊，阿良不知道兒子怎麽會出來得這麽遠。晨晨轉過頭來，”阿爸，捕魚去、捕魚去。“海裏漂著船魂靈一群一群的。阿爸的魂靈不見了。海裏有魂靈。人有魂靈。外婆床有魂靈。外婆不給我催魂靈了。亮晶晶的紙魂靈。外婆坐紅帆船走了。爺爺說，晨晨迴家，外婆坐紅帆船走了。阿爸的魂靈迴來了。兒子機械的聲音，沒有一絲歡愉反顯得有幾分和童聲不相稱的沉鬱。阿良心頭一熱，他知道翠珠媽生病去世後，翠珠把晨晨接迴家了。那句話還是他教會晨晨的，他奔過去，抱住了兒子，使勁地親著兒子。”你一個人在？“
“捕魚去、捕魚去”兒子的聲音仍然蒼涼，小臉凍得有些紅。這時福明提著一隻桶從礁石叢中走了出來“阿良。”
“阿爸。”
阿良把兒子放下來，拉著兒子，向福明走去。
福明的桶內有許多黃螺和佛手。阿良知道阿爸拾螺是為了補貼家用。他一個正勞力不在家，家裏是很難過的。
“阿良迴來就好。”父親氣喘籲籲地說：“迴來就好。”
阿良向阿爸問了一些村裏的情況。特別是問起在沙灘上看到的新網。福明告訴他，這是一種近幾年來剛從外地引進的網，有的人叫帆漲網，有的人叫雷達網，也有的人叫懶漢網。用油省，效益很高。村裏老大們入股分到船後，馬上引進這種網，今年都是哈哈笑，不象去年哇哇叫了。
“吃虧的是我家，你領頭，坐牢獄，好處卻是給他們得去了。”福明有些氣憤：“現在村裏早已沒有船了。”
“我現在就去找村幹部。”阿良掉轉頭說。
福明沒想到阿良介心急，在後麵大聲說：“現在公司經理是明龍兼的，你要去鄉裏找他。”
這又是阿良沒想到的事。公司經理原先和村領導是一迴事，現在鄉黨委書記竟來當村領導了。海生被逮捕後，在公司要不要破產問題上，縣裏有二種爭執。最後為維護漁區穩定，不破產占了上風，漁民們入股分船金額，基本上同先轉製單位差不多，稍微高了幾元，魚盆嶴村的漁民們都能接受。其他的資產有的被承包、有的出賣，至於債務仍由公司承擔。縣委聽取工作組和紀委、檢察院匯報後，考慮村裏沒有合適的幹部，而漁盆嶴漁業公司的資產和債務又這麽多，是漁都鄉的主要公司，於是叫明龍暫時兼一下。黃副縣長並不讚成由明龍來兼，但他也說不出正當理由。這些阿良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阿良來到明龍的辦公室，讓明龍吃了一驚。這小子出來了。明龍對從大王山島出來的，都有幾分害怕。他不知道阿良要做什麽，於是就裝出一付很客氣的口氣說：“是阿良啊。坐坐。”同時起身去倒茶。
明龍書記以前一直對他不錯。阿良見他這麽客氣，竟又對半年前的事生出新的後悔，都怪自己不懂事，人家並沒因你帶頭鬧事，冷你。
“書記，你就不要倒了。”阿良誠懇地說：“我就打擾你幾分鍾時間。我今天剛從大王山島出來，我想入股分船，我已在陸地呆了整整半年。”
這小子想出海想船想得瘋了。明龍看了阿良一眼。現在分船後，漁民的積極性都很高，但論產量，漁都鄉比其他鄉要差一些。不管如何，這小子捕魚是把好手。過去給集體捕，他是帶頭船老大。給自己捕，那還會捕得少？一個鄉裏，這樣的人越多，產量越高，當領導的越光彩。縣裏也要考核鄉裏啊。明龍決定幫助阿良：“我幫你想辦法。村裏船是確實沒有了，你過幾天再來找我。不要急，海裏魚是捕不光的。”明龍拍了拍阿良的肩膀。
阿良感動地說：“書記，給你添亂了。”這句話，其實也暗含了阿良對半年前發生的事的道歉。
但明龍聽不明白，一個勁地擺手：“應該、應該。”
（二十三）
太陽已經照在佛光樹上了。珊珊被映射進的光線喚醒。這是她自從張海生出事後，第一次睡得這麽沉、這麽死。她看了看表，都已經八點多了。從昨晚從大王山島迴到家，她就給明龍書記打了個電話，她說她想在公司找點工作做做。她不想再把自己關在家裏。海生說他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迴來，然後，他和她再過從前那種平談和快樂的生活。她最後答應海生，不提離婚。既然作出了這個決定，她感到自己必須勇敢地麵對全村的人，再也不能把自己關在家裏，終日以畫筆排遣內心的鬱悶。
明龍書記沉吟了片刻，很快告訴她，可以去漁網廠補補網，至於工資什麽的，他都會跟廠長說好，他要她今天八點到廠裏上班。
珊珊急忙起床，胡亂洗了把臉，趕到漁網廠。
漁網廠其實就設在魚盆嶴村大沙灘的東頭。大沙灘的西頭是礁石叢，東頭卻是一塊平地，除了冰廠、冷凍廠，就是漁網廠。漁網廠，除了織網，也修網。珊珊到廠後，廠長就陪她來到沙灘上，讓她和村裏的其他婦女一起織網。
珊珊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參加織網勞動了。海生說，經理妻子到沙灘曬太陽織網，那要丟他臉的，珊珊堅持了幾迴，最後還是聽了海生的話。海生說，他心疼她曬得黑黑的。就為這句話，她聽海生了。所有婦女的眼光都盯著珊珊。珊珊有這種思想準備，但畢竟有些不習慣。她低下頭，唱起魚盆嶴的古老漁歌《五更調》來：一更裏，郎說肚皮餓，小妹我，快快起，燒一碗蕃薯幹，端到郎麵前。
二更裏，郎要出海去，小妹我，對郎言寧肯餓肚皮，莫再愛小船。
三更裏，送郎對碼頭，小妹多，難分離，手遞老白幹，心思隨郎去。
四更裏，風緊浪翻天，小妹我，海邊立，憂愁不安望海麵，聲聲哀求風迴去。
五更裏，船從海中來，小妹我，笑眼開，郎影一閃忽不見，隻聽船歌浪中來。
這是首魚盆嶴女人都會唱的歌。珊珊唱得很輕很慢，那略帶哀怨的腔調，讓大家都十分地同情她，不好意思再看她。就在珊珊唱完後，大家就天南海北地說起其它話題來。珊珊不說話，隻管織網。起初有點生疏，慢慢地也就流利起來。看著自己的膝下，網片長了起來，珊珊感到充實，“聽說，昨晚翠珠老公迴來了。”有個婦女說起了阿良。
珊珊不由得有些緊張。她怕她們提起海生。
“是啊，阿良迴來了。聽說他一進村連家也沒迴，就去鄉裏了。”另一個婦女接著說。
“那他膽子越來越大了，打了鄉裏領導沒有？”
“沒有。聽說是要分船去的。”
“現在村裏還有什麽船啊。”
“那他老是在陸上不是要變旱地鴨了麽。”
“明龍書記答應幫他忙的。”
……
他還是想著他的船。他不知道為了船害了他自已，害了海生，害了他們之間從小的友情，也害了她。珊珊低下頭，織網的速度慢了下來。不管怎麽說，她幾次要他幫海生，她以為他會幫海生。不會海生，隻是為了她。結果他阿良為了船還是鬧，海生有不對的地方，可阿良不鬧，事情也不會出啊。珊珊氣阿良的地方，就是在這裏。現在他出來，可她的海生還在大王山島。她竟必須到沙灘裏表演自己什麽都沒變化，自己很堅強。理智告訴珊珊，海生的事不能全怪阿良，可她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她接受不了阿良為了自己有船，不聽她的。一點不為她著想。她和阿良是從小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啊。她一直把他叫做阿良哥，她在心裏把他埋得那麽深。是船重要？她重要？這樣想著，珊珊確確實實，有股很濃的怨氣在心裏升騰起來。
晚上，下班時，在山崗通向沙灘的道路上，珊珊碰到了阿良。
阿良有些疲憊，眉頭緊鎖，神色黯然，腳步匆匆。看得出他心情不好，還沒有昨天早上精神狀態好，看見她時，眼睛才閃出一絲快樂的光澤來。
讓阿良吃驚的是，珊珊象換了個人似的，在米色的羊毛衫外麵，穿了件紅色的外套，神情非常平靜，全沒有昨天看到的那付憂傷。
珊珊目不斜視，腳步有力地朝前走著。阿良欲言又止，不覺讓到一邊。
珊珊以為阿良會向她打個招唿。如果阿良先打招唿，她想好了，她也會迴應，當然不會是很熱情的。但阿良卻把頭低了下去。這更使珊珊感到鬱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阿良身邊走過去。這個男人從某種意義上，比她的海生還要壞。她決心不讓阿良得到船，她要替海生出口氣，更重要的是要替自己出口氣。
（二十四）
夜。東山漁港街燈火輝煌，好似一條光廊。左邊靠山的一邊是一排排參差不齊的樓房，店麵閃耀著五彩繽紛、跳動不止的霓虹燈，大都是一些賓館、飯店、夜總會、歌舞廳、美容院、洗發廳之類。右邊靠海的一邊是一長串夜排檔，夜排檔的前部是攤位，擺放著剛從近海漲網船上送來的各色海鮮，魚蝦螺貝大都還是活的，在水箱裏遊動。攤位旁邊是灶具，廚師現燒現做，“色啦色啦”的炒菜聲，熱氣騰騰的煙霧，使整個漁港都飄浮著魚香、海香。這也是最吸引外地人的地方，海鮮原汁原味，味道特別鮮美，因而生意特別興隆。現在還隻有六點多，天剛有點暗，港邊擺著的桌子都已坐滿了人。夜排檔的外側就是停泊漁船的港口了。雖然這些天天氣好，停泊的漁船不多，但這裏是魚貨的重要集散地，因而總有無數條漁船在這裏停泊進出。船的桅杆上點著明亮的燈，船艙裏也有明明暗暗的燈火飄出來，整個漁港從海麵遠遠地望過來，亮堂得象是浮在海上一樣。
珊珊沿著夜排檔攤位，緩緩往下走，她要去海上花園茶室。明龍約她到這個地方。她還從未去過。海生說，他是在那個地方認識小妮的，他說在這樣的環境下，男人沒法不壞。明龍約她到這個地方，她本來要不借思索否定的，但轉眼想，去見識見識這個地方也好。
明龍早在茶室等候了。她不知道珊珊找他有什麽事。這些天，珊珊老是找他，讓他有些不安。他怕海生把有些事告訴珊珊了。但看情景又有點不象。他已偷偷去大王山島看過海生。海生暗示他，他隻管放心，把他的珊珊照顧好。如果僅此，那他當然是無法推托的。
珊珊坐定，就有一個很漂亮的少女殷勤地過來，笑著甜甜地問明龍和她喝什麽。海生說，他認識小妮時，小妮在海上花園做服務員。也和這個少女差不多吧。明龍告訴服務員，要綠茶和菊花茶各一杯。“珊珊，”明龍說：“這裏的茶沒你泡得好。”
珊珊笑了笑：“書記今晚打擾你了。”是她約他的，但地點卻是明龍挑的。
“有什麽要緊的事？”明龍接過小姐的茶杯，示意小姐出去。
珊珊喝了口菊花茶：“也沒什麽要緊的事。聽說於阿良要入股分船？”
明龍的心神有點定：“這跟你有什麽關係啊。”
“海生可是他打傷的。”珊珊說。
“聽說，於阿良並沒動手啊。”明龍吃不準珊珊的意圖。
“他不鬧，海生也不會出事吧？”珊珊有點不滿明龍的口氣。
“那倒是。”明龍說。
“海生還在牢裏呀。”珊珊說得很婉轉：“他倒沒事一樣。”
明龍聽明白了，他想當然地以為是海生要他為難為難於阿良。可惜這塊撐船捕魚的好料了。修理於阿良，對於他來說，隻是小菜一喋。“那沒問題的。”明龍馬上說：“不會讓他好過的。你跟海生說好了。”
“也沒別的意思。”珊珊忽然有點猶豫起來：“隻是不能讓他太輕鬆太合算地入股分船。”
“我有數了。”明龍說：“你放心好了。”
“那我走了。”珊珊起身站了起來。她不習慣茶室的暗幽幽的燈光。
“再坐會吧。”明龍突然湧出一股欲念，想把珊珊摟在懷裏。他嘻皮笑臉著，去摟珊珊的肩頭。說：“反正你迴家也沒事。”
珊珊沒有察覺明龍的企圖側轉身說“我要走了。”她心裏突然感到很煩躁，沒有一絲絲的快樂。
明龍嚇了一跳，以為珊珊看透了他的不懷好意，“我送你吧。”
“不用了。”珊珊說：“我打出租車迴家。”她急衝衝地推開門，差點和門外的小姐撞在一起。珊珊逃也似地走出海上花園。
明龍見珊珊跳上出租車，消失在漁港路上，咽下一口唾沫，拐進海上花園的另一個地方—美容院。自從海生進去後，他已很少來這裏了。一則是避避風頭，讓人家看見不太好。另一方麵，確實處理些帳務，沒有這麽方便了。門外的一位小姐把他扯了進去。明龍是老客了。
（二十五）
阿良在家中呆著，比在大王山島還難受。明龍書記說過幾天就給他答複，但到今天已快一個星期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昨天，阿良與父親一道到礁石叢中去拾螺，路過碼頭，碰見王指揮仍在碼頭邊用頂小網在捕小魚小蝦。阿良和福明在王指揮身邊停了下來。
王指揮聽了阿良找明龍的經過後說：“他這人，不一定會幫你。我知道的，他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