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令阿良他們萬萬想不到的。漁盆嶴漁業公司實際上早已破產了。當張海生在轉製動員大會上麵無表情地宣布這一情況時，會場先是一片燦爛的靜默，繼而是一陣黑乎乎的喧嘩。
經過清產核資、資產評估，漁都公司所屬的所有資產包括賓館、辦公樓、船隊、冰廠、網廠、冷凍廠都是銀行和信用社的，還欠銀行和信用社不少錢。如果漁民要分船，負擔的債務，比漁民自己打新船的費用還要高。
原來張海生早把公司敗光了。留下的是一包爛魚網。怪不得他拖著不肯轉製。阿良感到自己的血直往腦上衝。他聽見周圍的老大都在憤怒地叫喊著，推著他往主席台上湧。阿良的理性已被呐喊聲所淹沒。
“打。”
“打那個敗家精。”
……
大家叫著、喊著，往前衝著。
會場必然混亂，漁民們肯定憤怒，這是張海生估計到的。他們難以接受公司竟然會這麽差。他們的公司一直是先進，是紅旗。在船開不出去之前，當地的報紙、電視台還在宣傳。他們漁都公司的人在官場、在漁場、在水產市場都是響當當的牌子，都是受人尊重的。可現在，他幾句話就把這一切結束了。張海生瞅著湧上台來的漁民，竟然有幾分報複的快意。這都是你們逼的，是你們要轉製。不轉製，他是死也不會說出這個真相的。他一點不為自己是造成破產的禍首而感到羞愧。
但當阿良、阿狗他們氣勢洶洶地衝上來時，他有點驚慌：“大家安靜點，安靜點。”他捏著話筒，努力保持鎮靜。他看了看旁邊，主席台就坐的縣有關部門、鄉領導都不見了。隻有小妮起勁地阻攔著衝上來的漁民。
他一直以為小妮僅僅看中的是他的錢。要不作為海洋學院的本科畢業生是不會到他這個村辦公司來做秘書的。當然他確實舍得化錢。小妮要多少東西、要報什麽費用，他都是二話不說，簽字同意。可是，現在隻有小妮這個弱小的小女子站在他旁邊，奮力地替他阻擋著要來打他的漁民。這激起他憐香惜玉勇氣，他揮著話筒，力圖把小妮保護起來。但是，他的這一努力沒有成功。幾個漁民馬上把小妮擠到了一邊，同時不忘觸碰一下她高聳的胸部。他手中的話筒也被阿狗撕掉了，扔在台上。
“打。”
“打死敗家精。”
……
整個會場都是這種變形的叫喊聲，象是寒風吹徹。台下的漁民還在衝上來。張海生現在徹底感到了害怕。他必須趕快逃出去。但所有的路都被堵信了。他就象一條被網網住的魚，不能動彈了。張海生絕望地打量四周。
又是於阿良在怪異地望著他。是可憐、是快意、是毒辣？張海生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必須衝過去，必須從於阿良那裏衝過去。他狠於阿良。是他於阿良把他網住了。用他那捕魚的大網死死地把他網住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是大鯊魚，他要衝破這張網。
阿良沒有想到張海生會向他反撲過來。他想往後退。張海生嗷叫著，他的眼珠是慘白的。現在，阿良想起來了，那夜管船夢到的眼珠是張海生的眼珠，那麽的恐怖，那麽的淒厲。
可是阿良無處可讓。當張海生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時，他的眼睛慢慢地閃耀出金花，腦子裏隻有一大群黑壓壓的海鷗驚惶地飛過。後麵的人群不斷地湧過來。阿良的意識在消失。他和張海生一起不由自主地從主席台上掉了下來。那就象咬在一起的一上一下的二隻螃蟹。
阿良醒過來時，發現周圍一片肅靜。他壓在張海生身上。他吃力地站起來，動了動手腳，竟然沒有什麽損傷。張海生的臉是慘白的，眼緊閉著。二個女人跪在他身邊。珊珊在左邊，小妮在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她們二人的哭聲、唿喚聲：“海生、海生……”
明龍得知漁都公司轉製動員大會發生的一切，竟有幾分竊喜。
開會前，張海生打來電話，要他也參加會議，給他壯壯膽，壓壓陣。他想了想，最後還是說：“海生，你不要怕，就按我們商量的方案辦。今天，我要去縣裏參加一個會議，我派副書記過來參加你們的轉製動員大會。”這以後，他一步也沒離開辦公室，等著那邊傳來消息。漁民們果然又鬧事了。唯一讓他遺憾的是，張海生並沒有被漁民打死。按魚盆嶴村漁民的性格，他以為出條人命是完全可能的。這樣既可以順順當當地抓領頭的，讓轉製搞不下去，又可以一勞永逸去掉一塊心病。張海生知道太多的東西，他怕張海生一旦進去，什麽都吐出來。從醫院傳來的消息是，張海生醒過來了，隻是腳嚴重受傷，可能要跛腳。
這是大事，不能不向縣裏匯報了。明龍坐車直奔縣政府。黃副縣長已經通過公安局了解到了漁盆嶴漁業公司轉製事件。他正在《今日要情》上寫著什麽。
當明龍推門進去時，黃副縣長把筆一扔，臉色嚴峻地對明龍說：“你這個書記是怎麽當的？漁盆嶴漁業公司轉製是縣裏的試點，我也跟你說過，轉製情況要向我匯報，你們為何事前不匯報，匆匆就把轉製方案拋給漁民？”
明龍爭辯說：“鄉黨委認為，群眾轉製的願望非常迫切，再說常委會的紀要說，由各鄉鎮黨委負責實施，我想等實施了，來向你匯報。”
“現在出事了匯報有什麽用。”黃副縣長把文件夾往桌子上一甩：“穩定壓倒一切，你懂不懂，我看你如何向縣委、縣政府交代？”
“我準備向縣委、縣政府遞交書麵檢討請求處分。”明龍的表情很沉痛：“我們鄉鎮幹部往往政治水平低，可這轉製的事不能停。你說呢？”
“這樣吧，你先去醫院看往一下張海生，代表我向他表示慰問。”對明龍的態度，黃副縣長有幾爭滿意，他的口氣緩和了一下：“其他什麽也不要說。”
漁都公司搞成這樣，張海生是有責任的。但是張海生現在被打傷了，不去慰問一下是說不過去的。黃副縣長不想把自己對張海生的看法告訴明龍。他早已聽說趙明龍和張海生的關係非常特殊，二人經常在海上花園吃吃喝喝。有一次明龍來找他匯報工作，他婉轉地提醒過他，當領導不能當老板，當老板不能當領導，領導和老板不要搞在一起。他甚至說，明龍喜歡做老板，他可以推薦明龍去一家房地產公司。但明龍婉拒道，他是漁民的兒子，當官不為錢，隻為漁民兄弟辦點事，爭口氣。直覺告訴他，明龍這麽匆忙地拋出轉製方案可能隱藏著什麽用心。但這隻能是他心裏想想罷了，對誰也不能說。總不能懷疑自己的同誌吧。
“於阿良怎麽辦？我建議公安局先把他抓起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帶頭鬧事。”明龍說。
“這個事，你們鄉裏就不要管了。要依法辦事。於阿良是什麽問題讓公安和法院去處理。鄉裏要妥善處理好與漁民的關係，不要火上加油，不要引發漁民更大的鬧事事件。” 黃副縣長在政府分管漁農業和政法工作，作為縣委常委，他還擔任政法委副書記。
“好的。我按你的指示去做。”明龍走了出去。
什麽指示啊，不要陽奉陰違就是了。黃副縣長搖了搖頭，重新坐了下來，抓過一支筆，在《今日要情》上繼續寫道：“對漁盆嶴漁業公司轉製事件中的肇事者要嚴肅查處，以保證轉製工作順利進行。建議縣委、縣政府組織強有力的工作組，指導漁盆嶴漁業公司的轉製工作。對公司巨額虧損問題要查清原因，存在經濟問題的，必須嚴肅查處。妥否，請書記、縣長閱示。”
當這份《今日要情》再次傳到黃副縣長手裏，黃副縣長發現，書記和縣長的批示都強調必須嚴肅查處打人者，以保證轉製順利進行，至於其他的，同意他的意見，並要他負責處理。
黃副縣長歎了口氣。那個叫阿良的帶頭船老大硬是不給他麵子啊。他竟會這麽沒有分寸，有理也變無理了。說實話，他對那個老大印象一直不差的。那是個有點內向的老大。看上去還有點文氣，每年來開工作會議，穿一件西裝，還係著領帶。酒喝得多，卻是靜靜地喝，從來不在敬酒時，對縣裏領導咋咋乎乎。魚也會捕，每年排進縣裏高產老大榜。真是可惜了。
黃副縣長叫來秘書小張，要他通知政法委、法院、公安局、檢察院、審計局、體改辦、水產局等部門的領導速來開會。他要馬上派工作組去魚盆嶴村。
夜長夢多。不抓緊行動，不知道魚盆嶴村又會出些什麽事。
風暴夜的魚盆嶴是黑沉沉的，幾粒星星掛在象大網一樣的天空，就如被纏住了不能動彈的小魚，透明地掙紮著，一粒二粒地隕落在黑暗的大海上。從海上吹過來的風帶著冰氣和刺味在行人的身上亂七八糟地紮著，發泄滿腔的憤慨。漁港邊的小山坡上落了葉的小樹技散發著胡亂的陰影。隻有沙灘裏的小沙蟹靜候著什麽。但一有聲響就飛奔著跑進小洞。
夜已經很深了，阿良還在魚盆嶴村子裏漫無邊際地晃蕩著。
張海生是被他和阿狗等人送到醫院的。當他醒來時，珊珊絕望的表情令他震驚。這次真的闖大禍了。他什麽也沒說，推開小妮，和珊珊一起把張海生從地上抱起來：“快，阿狗，快叫出租車。”
張海生的頭是枕著阿良的胸前，一直到醫院的。這一路上，珊珊隻是哀哀地哭泣，始終沒有抬起頭來，也沒有責罵過他一句，這讓他更加不好過。
當張海生醒過來時，他和阿狗悄悄地離開了。迴到家，天已暗了。
“你快迴家，你阿媽要擔心的。”阿良對阿狗說。
“你也迴家吧。”阿狗說。
“我也迴家。”阿良說。
但實際上，他並沒迴家。他來到那條船上。風大浪高，船急烈地晃動著。今晚連管船人也沒了。他鑽進駕駛室，把馬達發動了。他轉了轉了舵盤，一切都很正常。他跳上岸，把覽繩解開，複又跳進船裏。他把船開了出去。整條船的燈都被他打開了。在黑暗的大海上，那船就象一團火在海麵上燃燒，又象是一道光射向海的最深處。他的思想停止了，他放縱著自己，讓船這樣沒有目的地開著。他要到哪裏去？他要幹什麽？是要逃走麽？這連串的問題讓他驚慌。他把船重新開了迴來。開得很慢。這風暴馬上要過去了。張海生也並沒有死。他並沒有要打死張海生。他隻是想出海捕魚去。阿良將船靠上碼頭，係好覽繩。這船是如此聽他的調教。阿良跳上船，走出了許多路，迴頭望了一眼。它這麽老實地呆在碼頭上，好象從來沒有動過似的。
他準備迴家，他想他父親肯定急死了，說不定邊咳嗽邊到處在找他。他準備從沙灘裏過去，翻過山崗，抄近路迴家。沒想到，有個黑影從古雕堡中鑽出來。
“阿良。”聲音很是驚喜。
“翠珠？”阿良也很驚訝。
“阿爸和我找你很多時間了。” 翠珠有點得意地說：“我知道你肯定在雕堡裏。”
翠珠肯定錯了。這個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到雕堡裏來。從前夜裏，和翠珠吵完架，他倒確是來雕堡抽煙的。但發生這次事後，他肯定不會再到雕堡裏來了。
“阿良，阿爸很是為你擔心。” 翠珠說：“村裏人都說公安局要來抓你來了。”
阿良不吭聲。
“你沒有打過他。我看見的。我在下麵看見的。” 翠珠說：“他們會來抓你嗎？”
阿良還是不吭聲。
“他們真抓你了，我給你送牢監飯去。” 翠珠有點滿不在乎。
“算了，你跳舞也來不及。”阿良笑了笑。
這次，翠珠不作聲了。
阿良和翠珠迴家，父親等在門口。
“阿良，是禍躲不過。你就別怕了。”福明竟然沒有罵他，這讓他大出意外。
他們要關門時，王指揮和阿狗進來了。
“福明，我去托人過了。這一關，阿良是躲不過了。縣裏領導的態度很強硬。”王指揮看了阿良一眼，對阿良的父親說。
“師傅，我沒領過頭。”阿良低聲地說。他最信賴的人就是指揮。
“我知道。”師傅有點悲涼。現在是轉製時期，領導最怕有人破壞，阿良不管有沒有打過海生，這規矩是不能壞的。殺一儆百。
“阿良哥，我代你去自首。是我推張海生下去的。”阿狗一臉豪氣。
“你胡說些什麽？”阿良急了：“和你無關的。”
“我已把阿狗阿媽的生活安排好了。”王指揮說：“讓阿狗頂，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阿良痛苦地搖了搖頭。
這時，又有人推門進來。是三個公安民警。他們成品字形，迅速逼近阿良。“配合一點，跟我們去派出所。”一個年紀大點的說。
阿良順從地朝門外走去。
“我們阿良沒有打過人。我看見的。我在下麵看見的。” 翠珠尖利地叫了起來，聲音象驚心動魄的雷電，劃過寂靜的夜空。
一個民警一把推開她，迅速把阿良塞進車裏。車很快開走了。
翠珠隻聽見阿良斷斷續續的聲音：“明天，陪阿爸去醫院看病……”
黃副縣長最討厭由政法委來協調具體的案件了。但是，分管政法的副書記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一去就要三個月。隻能由他牽頭召集公、檢、法等部門來協調於阿良案子。
於阿良的案子作為一個案子來說，實在是太小了。根本用不著政法委來協調。但這個案子如何處理關係到整個東山縣漁業改革能否順利進行，關係到漁區社會能否保持穩定，因此，縣委書記打電話給他，要他協調政法各家，依法、妥善、嚴肅、公正處理。至於是關還是放，書記什麽都沒說。
黃副縣長已經了解到對如何處理於阿良案子，公檢法司幾家意見是不統一的。正因為不統一，所以要他牽頭協調。
會議一開始，縣公安局副局長匯報了案件經過和取證情況。“根據我們這幾天的調查和於阿良交代，我們認為，於阿良策劃鬧事，帶頭滋事，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亂紀行為是客觀存在的。至於故意傷害當事人張海生，我們有張海生及小妮等人的口供，他們反映張海生是於阿良推下去的。而且張海生傷勢比較嚴重，初步鑒定有可能有輕微的致殘。但也有部分群眾反映於阿良並沒有動手。於阿良至今對自己的行為保持沉默，在審問時，他隻是煩躁地說，由政府處理他好了。我們的想法，應當刑事拘留，移交給檢察院處理。”
檢察院副檢察長表示了不同意見：“對這個案子，我們根據縣領導的意見，作了一些了解，也從法理上，作了些研究。於阿良擾亂公共社會秩序罪名似乎是成立的，但要考慮這是在轉製這一特殊的場景下發生的。至於傷害罪證據不是很明確，如果說傷害罪成立，也是眾人共同行為。我們的想法還是以教育為主，或者由公安局治安處罰。”
法院分管審判的副院長從正確把握審判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關係出發，基本同意檢察院意見：“如果一定要判的話，可以判個緩刑。”
司法局局長是遲到進來的，他聽了個大概說：“人民內部矛盾嘛，以教育為主，但對漁民不做規矩是不行的，我看勞教一下比較妥當。既是對他本人的一次教育，又可以起到震攝其他漁民保證轉製順利進行的目的。”
大家作了充分的發言和討論後，都把目光集中到黃副縣長身上。這確實讓他感受到煩躁。這就是說，這個案子的處理是輕是重，是公正還是枉法，都要由到來定了。
“我根據大家的意見，就說這麽幾條吧：一、對於阿良案子的處理是事關我縣漁區改革發展穩定的事情，因此，大家一定要把認識統一到大局上來，要講案件處理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要合情、合理、合法，讓社會和群眾滿意。二、對這個案子的定性，同意幾位同誌的意見，是在轉製這一特殊背景下發生的，涉及群眾切身利益，因此要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三、對於阿良本人的處罰，究意什麽形式好，是勞教、是緩刑、是實刑，還是教育釋放，大家有不同看法，我的想法是，從維護社會穩定和漁區改革出發，對於阿良策劃鬧事，帶頭滋事，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亂紀行為要處罰，有意見可以反映嘛，怎麽能鬧事？不能因為是漁民就可以遷就。但畢竟是因為我們幹部工作中錯誤引起的，因此，我不主張實刑。至於勞教多長請公安機關定。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吧。”
當勞教判決書送到阿良麵前，要他鑒字時，阿良什麽都不說，接過筆，在判決書上寫下了：“於阿良”三個字。
“我們會馬上通知你的家屬。”辦案的民警告訴他。
阿良穿著看守所囚服，臉色有點發青，但顯得鎮定。他抬起頭，似乎費了很大力氣問：“張海生經理還好嗎？”
民警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迴答。
東山醫院的病房牆壁是潔白的。無人的時候，張海生躺在床上楞楞地盯著牆壁。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他會突然叫出聲來，害得護士急忙跑過來。
小妮已經在出事的第四天離開了東山縣。那晚，珊珊陪了他三夜後，他看珊珊累，就說：“今晚，你迴家吧。”“誰陪你？”珊珊的臉冷了下來。恰好小妮進來。小妮叫了聲：“珊珊姐”，就要給張海生削蘋果。珊珊製止了小妮，冷冷說：“我是他妻子。不用麻煩你了。”小妮的臉先是發紅，繼而轉灰，過了半晌，咬咬嘴唇說：“張經理，珊珊姐，我今天是來告辭的。”
“去哪？”張海生感到突然和緊張。
“公司裏來了縣裏的工作組，這些天每天在查帳。”小妮說：“我也沒多少事了。正好我的同學打來電話，要我到海南幫他去管管公司。我想了想還是準備過去。明天就從上海坐飛機過去。”
張海生轉了個臉，再也不看麵前的二個女人。工作組查帳的事，明龍來看他時，已告訴他了。他有思想準備。但小妮要離開，他是任何思想準備都沒的。他還指望小妮今晚陪他呢。好多日子都沒有和小妮子親熱了。他也曾暗示過珊珊晚上留下來和他親熱一番，可珊冊裝作沒聽懂，臉色象鹹過的鰳魚，淡淡淡地說：“你沒事，我迴家了。這是在醫院呢。”這小婊子。她競然在他困難時要走。他在心裏狠狠地罵。
“我走了，張經理，你多保重。”小妮努力把音調放得平緩。
張海生的頭仍然沒有轉過來。樹倒猢猻散，他媽的，他現在還沒倒呢。張海生咬住了枕頭。
“走好。”珊珊淡淡地說，起身送小妮出來。
當珊珊迴到病房，張海生正在啃蘋果。
“削削吧。”珊珊溫和地說。
“不要。”張海生忽然把蘋果扔在桌上，他動了一下腳，竟是鑽心的痛。
現在已經是住院的第十天了。張海生不知道公司查帳查得如何。明龍幾次來看他，他都很講義氣地暗示，我不會出賣你。他真的沒想過要出賣明龍。他們倆人是哥們，明龍很照顧他的。隻是明龍這家夥喜歡裝腔作勢。裝成一點沒拿過他好處似的。你不會不知每次在海上花園吃飯、玩女人，你家房子裝修，你要帶兒子旅遊，錢都是我付的吧。就是小妮拿了那麽多他的錢，一走了之，他也不會出賣她。好漢做事好漢當啊。不過，他確實坐立不安。這一點，連珊珊也看出來了。
“海生，你哪裏難過？”珊珊問他。
他搖了搖頭，躲開珊珊的目光。
說真心話，既使和小妮打得火熱、春風得意時，他也是不會和珊珊離婚的。和珊珊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一生最潔白、最幹淨的日子。是他老了以後夢想的源頭。再也沒有比珊珊做老婆更好的女人了。他唯一對珊珊不滿的是，珊珊太象妻子，而坦率地說，在生意場上混得久了，他喜歡放蕩，喜歡小妮這樣放蕩的女人。明龍比他還厲害呢。他找情人，明龍嫌找情人麻煩不安全，明龍喜歡的是小姐，一天可以換一個。明龍告誡過他，他會被小妮害死的。如果說要出經濟問題，除了被他揮金如土用掉、送掉的，就是為了討小妮喜歡給她的幾萬元錢了。莫非真的要給明龍說準麽？
“海生，能補救的話，我去想辦法。”珊珊說。
張海生故作輕鬆：“沒事的。”
而珊珊直覺張海生肯定是有事的。她哭了。
這一哭，讓張海生怒氣衝衝：“我又沒死。你哭什麽。你還是迴家去吧。”
珊珊看了看表，快九點多了，便起身迴家去做飯，她要去做海生最喜歡吃的神仙雞。
等珊珊從家中迴來，病房裏已經沒有了張海生。一個出車禍的重病人躺在海生睡過的床上，插滿了管子。
“他人呢？”珊珊問護士。護士把他領到醫生辦公室。
一個陌生的男人對她說：“張海生已被縣紀委雙規，從今天起，他的護理，由我們負責。需要什麽用品，我們會通知你的。”
這一切終於發生了。可是他一分錢都沒拿到家裏來過。她還多次對他說，海生，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貪集體的錢，我家不缺錢。唯一能解釋得通的是，他把錢給了其他女人。可他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從村裏傳出這樣的風聲，他們吵過、鬧過，他始終沒有承認過。他在騙她，而她在騙自己。
珊珊沒有哭。她隻覺得自己象一條馬鮫魚，頭被突然切斷，搖搖晃晃地倒下來，滿地都是藍色的血。
在海生被雙規的那段日子裏，珊珊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什麽人都不見，什麽東西也不吃，也整夜不睡，胡亂在地畫板上畫著什麽。當有一天王指揮怕她出事，和妻子上門來看時，驚鄂地發現，畫板上躺著橫七堅八的馬鮫魚，血紅的魚頭和烏黑的魚身分得開開，魚身開著一朵朵黑色的玫瑰花。魚頭的眼裏滴下血跡斑斑的眼淚。後來，珊珊把這幅畫取名為《斷頭馬鮫》。
清晨的大王山島罩在薄霧織成的寂靜之中。在海麵上穿過的船隻，那怕發出很輕的汽笛聲，也會撕破這脆弱的寂靜，使整個島顯得更加森嚴。在島嶼的最高處造著個塔，上麵有全付武裝的武警戰士在走動。
大王山島位於東山縣的最北端，以前是一個懸水島。後來建東山牢監農場，犯人們把泥塗圍了起來，變成了半島。大王山島分成二半，島內有大片土地，一大半是東山牢監農場，一小半屬東山勞教所。全島陸上隻有一隻口子進出，從保衛、防範工作來說，是個關犯人的理想場所。從來沒有發生過犯人逃跑現象。
阿良來到大王山島已有好些日子了。現在，他穿著勞教所統一發的灰色服裝，正和其他勞教人員一起在院子裏跑步。聽見海麵上傳來的汽笛聲，他的腳步有些遲緩。他想那肯定是一隻漁船。他能夠從汽笛的叫聲分辯船隻的種類和汽笛的意思。他在晚上睡不著覺，就側著耳朵聽海麵上船隻開過的聲音，特別是汽笛聲。
“於阿良，跟上。”民警在衝他叫喊。
他的表情天天是木木的。現在也是木木的。民警有些憤怒：“於阿良聽見沒有，跟上。”阿良這才加快腳步。
今天是家屬接待日。他不知道翠珠會不會來。
翠珠第一次來，給他帶來許多生活用品和吃的東西。翠珠說他瘦了老了，臉色也黃了。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叫她別哭，嚇她要是哭的話，管教人員就會趕她出去，不讓她探望，翠珠竟信以為真，不哭了。這讓他笑了笑。翠珠告訴他，她陪阿爸去醫院看過，醫生說是肺炎，掛幾瓶鹽水就好了。這讓阿良放心，又衝翠珠笑了笑，說“苦了你了。”翠珠還說，她把自己的媽媽和孩子都接迴魚盆嶴的家了。阿良沒有問她還在不在跳舞。隻是問晨怎樣。翠珠有點氣餒，迴答
經過清產核資、資產評估，漁都公司所屬的所有資產包括賓館、辦公樓、船隊、冰廠、網廠、冷凍廠都是銀行和信用社的，還欠銀行和信用社不少錢。如果漁民要分船，負擔的債務，比漁民自己打新船的費用還要高。
原來張海生早把公司敗光了。留下的是一包爛魚網。怪不得他拖著不肯轉製。阿良感到自己的血直往腦上衝。他聽見周圍的老大都在憤怒地叫喊著，推著他往主席台上湧。阿良的理性已被呐喊聲所淹沒。
“打。”
“打那個敗家精。”
……
大家叫著、喊著，往前衝著。
會場必然混亂，漁民們肯定憤怒，這是張海生估計到的。他們難以接受公司竟然會這麽差。他們的公司一直是先進，是紅旗。在船開不出去之前，當地的報紙、電視台還在宣傳。他們漁都公司的人在官場、在漁場、在水產市場都是響當當的牌子，都是受人尊重的。可現在，他幾句話就把這一切結束了。張海生瞅著湧上台來的漁民，竟然有幾分報複的快意。這都是你們逼的，是你們要轉製。不轉製，他是死也不會說出這個真相的。他一點不為自己是造成破產的禍首而感到羞愧。
但當阿良、阿狗他們氣勢洶洶地衝上來時，他有點驚慌：“大家安靜點，安靜點。”他捏著話筒，努力保持鎮靜。他看了看旁邊，主席台就坐的縣有關部門、鄉領導都不見了。隻有小妮起勁地阻攔著衝上來的漁民。
他一直以為小妮僅僅看中的是他的錢。要不作為海洋學院的本科畢業生是不會到他這個村辦公司來做秘書的。當然他確實舍得化錢。小妮要多少東西、要報什麽費用，他都是二話不說，簽字同意。可是，現在隻有小妮這個弱小的小女子站在他旁邊，奮力地替他阻擋著要來打他的漁民。這激起他憐香惜玉勇氣，他揮著話筒，力圖把小妮保護起來。但是，他的這一努力沒有成功。幾個漁民馬上把小妮擠到了一邊，同時不忘觸碰一下她高聳的胸部。他手中的話筒也被阿狗撕掉了，扔在台上。
“打。”
“打死敗家精。”
……
整個會場都是這種變形的叫喊聲，象是寒風吹徹。台下的漁民還在衝上來。張海生現在徹底感到了害怕。他必須趕快逃出去。但所有的路都被堵信了。他就象一條被網網住的魚，不能動彈了。張海生絕望地打量四周。
又是於阿良在怪異地望著他。是可憐、是快意、是毒辣？張海生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必須衝過去，必須從於阿良那裏衝過去。他狠於阿良。是他於阿良把他網住了。用他那捕魚的大網死死地把他網住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是大鯊魚，他要衝破這張網。
阿良沒有想到張海生會向他反撲過來。他想往後退。張海生嗷叫著，他的眼珠是慘白的。現在，阿良想起來了，那夜管船夢到的眼珠是張海生的眼珠，那麽的恐怖，那麽的淒厲。
可是阿良無處可讓。當張海生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時，他的眼睛慢慢地閃耀出金花，腦子裏隻有一大群黑壓壓的海鷗驚惶地飛過。後麵的人群不斷地湧過來。阿良的意識在消失。他和張海生一起不由自主地從主席台上掉了下來。那就象咬在一起的一上一下的二隻螃蟹。
阿良醒過來時，發現周圍一片肅靜。他壓在張海生身上。他吃力地站起來，動了動手腳，竟然沒有什麽損傷。張海生的臉是慘白的，眼緊閉著。二個女人跪在他身邊。珊珊在左邊，小妮在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她們二人的哭聲、唿喚聲：“海生、海生……”
明龍得知漁都公司轉製動員大會發生的一切，竟有幾分竊喜。
開會前，張海生打來電話，要他也參加會議，給他壯壯膽，壓壓陣。他想了想，最後還是說：“海生，你不要怕，就按我們商量的方案辦。今天，我要去縣裏參加一個會議，我派副書記過來參加你們的轉製動員大會。”這以後，他一步也沒離開辦公室，等著那邊傳來消息。漁民們果然又鬧事了。唯一讓他遺憾的是，張海生並沒有被漁民打死。按魚盆嶴村漁民的性格，他以為出條人命是完全可能的。這樣既可以順順當當地抓領頭的，讓轉製搞不下去，又可以一勞永逸去掉一塊心病。張海生知道太多的東西，他怕張海生一旦進去，什麽都吐出來。從醫院傳來的消息是，張海生醒過來了，隻是腳嚴重受傷，可能要跛腳。
這是大事，不能不向縣裏匯報了。明龍坐車直奔縣政府。黃副縣長已經通過公安局了解到了漁盆嶴漁業公司轉製事件。他正在《今日要情》上寫著什麽。
當明龍推門進去時，黃副縣長把筆一扔，臉色嚴峻地對明龍說：“你這個書記是怎麽當的？漁盆嶴漁業公司轉製是縣裏的試點，我也跟你說過，轉製情況要向我匯報，你們為何事前不匯報，匆匆就把轉製方案拋給漁民？”
明龍爭辯說：“鄉黨委認為，群眾轉製的願望非常迫切，再說常委會的紀要說，由各鄉鎮黨委負責實施，我想等實施了，來向你匯報。”
“現在出事了匯報有什麽用。”黃副縣長把文件夾往桌子上一甩：“穩定壓倒一切，你懂不懂，我看你如何向縣委、縣政府交代？”
“我準備向縣委、縣政府遞交書麵檢討請求處分。”明龍的表情很沉痛：“我們鄉鎮幹部往往政治水平低，可這轉製的事不能停。你說呢？”
“這樣吧，你先去醫院看往一下張海生，代表我向他表示慰問。”對明龍的態度，黃副縣長有幾爭滿意，他的口氣緩和了一下：“其他什麽也不要說。”
漁都公司搞成這樣，張海生是有責任的。但是張海生現在被打傷了，不去慰問一下是說不過去的。黃副縣長不想把自己對張海生的看法告訴明龍。他早已聽說趙明龍和張海生的關係非常特殊，二人經常在海上花園吃吃喝喝。有一次明龍來找他匯報工作，他婉轉地提醒過他，當領導不能當老板，當老板不能當領導，領導和老板不要搞在一起。他甚至說，明龍喜歡做老板，他可以推薦明龍去一家房地產公司。但明龍婉拒道，他是漁民的兒子，當官不為錢，隻為漁民兄弟辦點事，爭口氣。直覺告訴他，明龍這麽匆忙地拋出轉製方案可能隱藏著什麽用心。但這隻能是他心裏想想罷了，對誰也不能說。總不能懷疑自己的同誌吧。
“於阿良怎麽辦？我建議公安局先把他抓起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帶頭鬧事。”明龍說。
“這個事，你們鄉裏就不要管了。要依法辦事。於阿良是什麽問題讓公安和法院去處理。鄉裏要妥善處理好與漁民的關係，不要火上加油，不要引發漁民更大的鬧事事件。” 黃副縣長在政府分管漁農業和政法工作，作為縣委常委，他還擔任政法委副書記。
“好的。我按你的指示去做。”明龍走了出去。
什麽指示啊，不要陽奉陰違就是了。黃副縣長搖了搖頭，重新坐了下來，抓過一支筆，在《今日要情》上繼續寫道：“對漁盆嶴漁業公司轉製事件中的肇事者要嚴肅查處，以保證轉製工作順利進行。建議縣委、縣政府組織強有力的工作組，指導漁盆嶴漁業公司的轉製工作。對公司巨額虧損問題要查清原因，存在經濟問題的，必須嚴肅查處。妥否，請書記、縣長閱示。”
當這份《今日要情》再次傳到黃副縣長手裏，黃副縣長發現，書記和縣長的批示都強調必須嚴肅查處打人者，以保證轉製順利進行，至於其他的，同意他的意見，並要他負責處理。
黃副縣長歎了口氣。那個叫阿良的帶頭船老大硬是不給他麵子啊。他竟會這麽沒有分寸，有理也變無理了。說實話，他對那個老大印象一直不差的。那是個有點內向的老大。看上去還有點文氣，每年來開工作會議，穿一件西裝，還係著領帶。酒喝得多，卻是靜靜地喝，從來不在敬酒時，對縣裏領導咋咋乎乎。魚也會捕，每年排進縣裏高產老大榜。真是可惜了。
黃副縣長叫來秘書小張，要他通知政法委、法院、公安局、檢察院、審計局、體改辦、水產局等部門的領導速來開會。他要馬上派工作組去魚盆嶴村。
夜長夢多。不抓緊行動，不知道魚盆嶴村又會出些什麽事。
風暴夜的魚盆嶴是黑沉沉的，幾粒星星掛在象大網一樣的天空，就如被纏住了不能動彈的小魚，透明地掙紮著，一粒二粒地隕落在黑暗的大海上。從海上吹過來的風帶著冰氣和刺味在行人的身上亂七八糟地紮著，發泄滿腔的憤慨。漁港邊的小山坡上落了葉的小樹技散發著胡亂的陰影。隻有沙灘裏的小沙蟹靜候著什麽。但一有聲響就飛奔著跑進小洞。
夜已經很深了，阿良還在魚盆嶴村子裏漫無邊際地晃蕩著。
張海生是被他和阿狗等人送到醫院的。當他醒來時，珊珊絕望的表情令他震驚。這次真的闖大禍了。他什麽也沒說，推開小妮，和珊珊一起把張海生從地上抱起來：“快，阿狗，快叫出租車。”
張海生的頭是枕著阿良的胸前，一直到醫院的。這一路上，珊珊隻是哀哀地哭泣，始終沒有抬起頭來，也沒有責罵過他一句，這讓他更加不好過。
當張海生醒過來時，他和阿狗悄悄地離開了。迴到家，天已暗了。
“你快迴家，你阿媽要擔心的。”阿良對阿狗說。
“你也迴家吧。”阿狗說。
“我也迴家。”阿良說。
但實際上，他並沒迴家。他來到那條船上。風大浪高，船急烈地晃動著。今晚連管船人也沒了。他鑽進駕駛室，把馬達發動了。他轉了轉了舵盤，一切都很正常。他跳上岸，把覽繩解開，複又跳進船裏。他把船開了出去。整條船的燈都被他打開了。在黑暗的大海上，那船就象一團火在海麵上燃燒，又象是一道光射向海的最深處。他的思想停止了，他放縱著自己，讓船這樣沒有目的地開著。他要到哪裏去？他要幹什麽？是要逃走麽？這連串的問題讓他驚慌。他把船重新開了迴來。開得很慢。這風暴馬上要過去了。張海生也並沒有死。他並沒有要打死張海生。他隻是想出海捕魚去。阿良將船靠上碼頭，係好覽繩。這船是如此聽他的調教。阿良跳上船，走出了許多路，迴頭望了一眼。它這麽老實地呆在碼頭上，好象從來沒有動過似的。
他準備迴家，他想他父親肯定急死了，說不定邊咳嗽邊到處在找他。他準備從沙灘裏過去，翻過山崗，抄近路迴家。沒想到，有個黑影從古雕堡中鑽出來。
“阿良。”聲音很是驚喜。
“翠珠？”阿良也很驚訝。
“阿爸和我找你很多時間了。” 翠珠有點得意地說：“我知道你肯定在雕堡裏。”
翠珠肯定錯了。這個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到雕堡裏來。從前夜裏，和翠珠吵完架，他倒確是來雕堡抽煙的。但發生這次事後，他肯定不會再到雕堡裏來了。
“阿良，阿爸很是為你擔心。” 翠珠說：“村裏人都說公安局要來抓你來了。”
阿良不吭聲。
“你沒有打過他。我看見的。我在下麵看見的。” 翠珠說：“他們會來抓你嗎？”
阿良還是不吭聲。
“他們真抓你了，我給你送牢監飯去。” 翠珠有點滿不在乎。
“算了，你跳舞也來不及。”阿良笑了笑。
這次，翠珠不作聲了。
阿良和翠珠迴家，父親等在門口。
“阿良，是禍躲不過。你就別怕了。”福明竟然沒有罵他，這讓他大出意外。
他們要關門時，王指揮和阿狗進來了。
“福明，我去托人過了。這一關，阿良是躲不過了。縣裏領導的態度很強硬。”王指揮看了阿良一眼，對阿良的父親說。
“師傅，我沒領過頭。”阿良低聲地說。他最信賴的人就是指揮。
“我知道。”師傅有點悲涼。現在是轉製時期，領導最怕有人破壞，阿良不管有沒有打過海生，這規矩是不能壞的。殺一儆百。
“阿良哥，我代你去自首。是我推張海生下去的。”阿狗一臉豪氣。
“你胡說些什麽？”阿良急了：“和你無關的。”
“我已把阿狗阿媽的生活安排好了。”王指揮說：“讓阿狗頂，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阿良痛苦地搖了搖頭。
這時，又有人推門進來。是三個公安民警。他們成品字形，迅速逼近阿良。“配合一點，跟我們去派出所。”一個年紀大點的說。
阿良順從地朝門外走去。
“我們阿良沒有打過人。我看見的。我在下麵看見的。” 翠珠尖利地叫了起來，聲音象驚心動魄的雷電，劃過寂靜的夜空。
一個民警一把推開她，迅速把阿良塞進車裏。車很快開走了。
翠珠隻聽見阿良斷斷續續的聲音：“明天，陪阿爸去醫院看病……”
黃副縣長最討厭由政法委來協調具體的案件了。但是，分管政法的副書記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一去就要三個月。隻能由他牽頭召集公、檢、法等部門來協調於阿良案子。
於阿良的案子作為一個案子來說，實在是太小了。根本用不著政法委來協調。但這個案子如何處理關係到整個東山縣漁業改革能否順利進行，關係到漁區社會能否保持穩定，因此，縣委書記打電話給他，要他協調政法各家，依法、妥善、嚴肅、公正處理。至於是關還是放，書記什麽都沒說。
黃副縣長已經了解到對如何處理於阿良案子，公檢法司幾家意見是不統一的。正因為不統一，所以要他牽頭協調。
會議一開始，縣公安局副局長匯報了案件經過和取證情況。“根據我們這幾天的調查和於阿良交代，我們認為，於阿良策劃鬧事，帶頭滋事，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亂紀行為是客觀存在的。至於故意傷害當事人張海生，我們有張海生及小妮等人的口供，他們反映張海生是於阿良推下去的。而且張海生傷勢比較嚴重，初步鑒定有可能有輕微的致殘。但也有部分群眾反映於阿良並沒有動手。於阿良至今對自己的行為保持沉默，在審問時，他隻是煩躁地說，由政府處理他好了。我們的想法，應當刑事拘留，移交給檢察院處理。”
檢察院副檢察長表示了不同意見：“對這個案子，我們根據縣領導的意見，作了一些了解，也從法理上，作了些研究。於阿良擾亂公共社會秩序罪名似乎是成立的，但要考慮這是在轉製這一特殊的場景下發生的。至於傷害罪證據不是很明確，如果說傷害罪成立，也是眾人共同行為。我們的想法還是以教育為主，或者由公安局治安處罰。”
法院分管審判的副院長從正確把握審判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關係出發，基本同意檢察院意見：“如果一定要判的話，可以判個緩刑。”
司法局局長是遲到進來的，他聽了個大概說：“人民內部矛盾嘛，以教育為主，但對漁民不做規矩是不行的，我看勞教一下比較妥當。既是對他本人的一次教育，又可以起到震攝其他漁民保證轉製順利進行的目的。”
大家作了充分的發言和討論後，都把目光集中到黃副縣長身上。這確實讓他感受到煩躁。這就是說，這個案子的處理是輕是重，是公正還是枉法，都要由到來定了。
“我根據大家的意見，就說這麽幾條吧：一、對於阿良案子的處理是事關我縣漁區改革發展穩定的事情，因此，大家一定要把認識統一到大局上來，要講案件處理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要合情、合理、合法，讓社會和群眾滿意。二、對這個案子的定性，同意幾位同誌的意見，是在轉製這一特殊背景下發生的，涉及群眾切身利益，因此要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三、對於阿良本人的處罰，究意什麽形式好，是勞教、是緩刑、是實刑，還是教育釋放，大家有不同看法，我的想法是，從維護社會穩定和漁區改革出發，對於阿良策劃鬧事，帶頭滋事，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亂紀行為要處罰，有意見可以反映嘛，怎麽能鬧事？不能因為是漁民就可以遷就。但畢竟是因為我們幹部工作中錯誤引起的，因此，我不主張實刑。至於勞教多長請公安機關定。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吧。”
當勞教判決書送到阿良麵前，要他鑒字時，阿良什麽都不說，接過筆，在判決書上寫下了：“於阿良”三個字。
“我們會馬上通知你的家屬。”辦案的民警告訴他。
阿良穿著看守所囚服，臉色有點發青，但顯得鎮定。他抬起頭，似乎費了很大力氣問：“張海生經理還好嗎？”
民警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迴答。
東山醫院的病房牆壁是潔白的。無人的時候，張海生躺在床上楞楞地盯著牆壁。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他會突然叫出聲來，害得護士急忙跑過來。
小妮已經在出事的第四天離開了東山縣。那晚，珊珊陪了他三夜後，他看珊珊累，就說：“今晚，你迴家吧。”“誰陪你？”珊珊的臉冷了下來。恰好小妮進來。小妮叫了聲：“珊珊姐”，就要給張海生削蘋果。珊珊製止了小妮，冷冷說：“我是他妻子。不用麻煩你了。”小妮的臉先是發紅，繼而轉灰，過了半晌，咬咬嘴唇說：“張經理，珊珊姐，我今天是來告辭的。”
“去哪？”張海生感到突然和緊張。
“公司裏來了縣裏的工作組，這些天每天在查帳。”小妮說：“我也沒多少事了。正好我的同學打來電話，要我到海南幫他去管管公司。我想了想還是準備過去。明天就從上海坐飛機過去。”
張海生轉了個臉，再也不看麵前的二個女人。工作組查帳的事，明龍來看他時，已告訴他了。他有思想準備。但小妮要離開，他是任何思想準備都沒的。他還指望小妮今晚陪他呢。好多日子都沒有和小妮子親熱了。他也曾暗示過珊珊晚上留下來和他親熱一番，可珊冊裝作沒聽懂，臉色象鹹過的鰳魚，淡淡淡地說：“你沒事，我迴家了。這是在醫院呢。”這小婊子。她競然在他困難時要走。他在心裏狠狠地罵。
“我走了，張經理，你多保重。”小妮努力把音調放得平緩。
張海生的頭仍然沒有轉過來。樹倒猢猻散，他媽的，他現在還沒倒呢。張海生咬住了枕頭。
“走好。”珊珊淡淡地說，起身送小妮出來。
當珊珊迴到病房，張海生正在啃蘋果。
“削削吧。”珊珊溫和地說。
“不要。”張海生忽然把蘋果扔在桌上，他動了一下腳，竟是鑽心的痛。
現在已經是住院的第十天了。張海生不知道公司查帳查得如何。明龍幾次來看他，他都很講義氣地暗示，我不會出賣你。他真的沒想過要出賣明龍。他們倆人是哥們，明龍很照顧他的。隻是明龍這家夥喜歡裝腔作勢。裝成一點沒拿過他好處似的。你不會不知每次在海上花園吃飯、玩女人，你家房子裝修，你要帶兒子旅遊，錢都是我付的吧。就是小妮拿了那麽多他的錢，一走了之，他也不會出賣她。好漢做事好漢當啊。不過，他確實坐立不安。這一點，連珊珊也看出來了。
“海生，你哪裏難過？”珊珊問他。
他搖了搖頭，躲開珊珊的目光。
說真心話，既使和小妮打得火熱、春風得意時，他也是不會和珊珊離婚的。和珊珊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一生最潔白、最幹淨的日子。是他老了以後夢想的源頭。再也沒有比珊珊做老婆更好的女人了。他唯一對珊珊不滿的是，珊珊太象妻子，而坦率地說，在生意場上混得久了，他喜歡放蕩，喜歡小妮這樣放蕩的女人。明龍比他還厲害呢。他找情人，明龍嫌找情人麻煩不安全，明龍喜歡的是小姐，一天可以換一個。明龍告誡過他，他會被小妮害死的。如果說要出經濟問題，除了被他揮金如土用掉、送掉的，就是為了討小妮喜歡給她的幾萬元錢了。莫非真的要給明龍說準麽？
“海生，能補救的話，我去想辦法。”珊珊說。
張海生故作輕鬆：“沒事的。”
而珊珊直覺張海生肯定是有事的。她哭了。
這一哭，讓張海生怒氣衝衝：“我又沒死。你哭什麽。你還是迴家去吧。”
珊珊看了看表，快九點多了，便起身迴家去做飯，她要去做海生最喜歡吃的神仙雞。
等珊珊從家中迴來，病房裏已經沒有了張海生。一個出車禍的重病人躺在海生睡過的床上，插滿了管子。
“他人呢？”珊珊問護士。護士把他領到醫生辦公室。
一個陌生的男人對她說：“張海生已被縣紀委雙規，從今天起，他的護理，由我們負責。需要什麽用品，我們會通知你的。”
這一切終於發生了。可是他一分錢都沒拿到家裏來過。她還多次對他說，海生，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貪集體的錢，我家不缺錢。唯一能解釋得通的是，他把錢給了其他女人。可他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從村裏傳出這樣的風聲，他們吵過、鬧過，他始終沒有承認過。他在騙她，而她在騙自己。
珊珊沒有哭。她隻覺得自己象一條馬鮫魚，頭被突然切斷，搖搖晃晃地倒下來，滿地都是藍色的血。
在海生被雙規的那段日子裏，珊珊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什麽人都不見，什麽東西也不吃，也整夜不睡，胡亂在地畫板上畫著什麽。當有一天王指揮怕她出事，和妻子上門來看時，驚鄂地發現，畫板上躺著橫七堅八的馬鮫魚，血紅的魚頭和烏黑的魚身分得開開，魚身開著一朵朵黑色的玫瑰花。魚頭的眼裏滴下血跡斑斑的眼淚。後來，珊珊把這幅畫取名為《斷頭馬鮫》。
清晨的大王山島罩在薄霧織成的寂靜之中。在海麵上穿過的船隻，那怕發出很輕的汽笛聲，也會撕破這脆弱的寂靜，使整個島顯得更加森嚴。在島嶼的最高處造著個塔，上麵有全付武裝的武警戰士在走動。
大王山島位於東山縣的最北端，以前是一個懸水島。後來建東山牢監農場，犯人們把泥塗圍了起來，變成了半島。大王山島分成二半，島內有大片土地，一大半是東山牢監農場，一小半屬東山勞教所。全島陸上隻有一隻口子進出，從保衛、防範工作來說，是個關犯人的理想場所。從來沒有發生過犯人逃跑現象。
阿良來到大王山島已有好些日子了。現在，他穿著勞教所統一發的灰色服裝，正和其他勞教人員一起在院子裏跑步。聽見海麵上傳來的汽笛聲，他的腳步有些遲緩。他想那肯定是一隻漁船。他能夠從汽笛的叫聲分辯船隻的種類和汽笛的意思。他在晚上睡不著覺，就側著耳朵聽海麵上船隻開過的聲音，特別是汽笛聲。
“於阿良，跟上。”民警在衝他叫喊。
他的表情天天是木木的。現在也是木木的。民警有些憤怒：“於阿良聽見沒有，跟上。”阿良這才加快腳步。
今天是家屬接待日。他不知道翠珠會不會來。
翠珠第一次來，給他帶來許多生活用品和吃的東西。翠珠說他瘦了老了，臉色也黃了。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叫她別哭，嚇她要是哭的話，管教人員就會趕她出去，不讓她探望，翠珠竟信以為真，不哭了。這讓他笑了笑。翠珠告訴他，她陪阿爸去醫院看過，醫生說是肺炎，掛幾瓶鹽水就好了。這讓阿良放心，又衝翠珠笑了笑，說“苦了你了。”翠珠還說，她把自己的媽媽和孩子都接迴魚盆嶴的家了。阿良沒有問她還在不在跳舞。隻是問晨怎樣。翠珠有點氣餒，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