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船老大七嘴八舌說。

    整個屋子布滿了煙霧。阿良不出聲時,船老大都隻顧自己吸煙。

    阿良沉思了,好一會兒,把手上的煙捏了:“這事叫我領頭可以。大不了不當帶頭船老大。可光靠我一個人不行,所有的船老大和夥計都要心齊。大家分頭去通知,明天上午都去公司找海生經理,要他向上麵提出來,轉製分船。”

    大家應了聲,起身離開王指揮家。王指揮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院子。他的頭發全白了,風一吹,一臉老氣。師傅麵向漁港站著,視線所及,隻是一排象舉著手的漁船桅杆,仿佛在半空懸著,無法著落。

    阿良出院時,迴頭想和王指揮說聲走了。王指揮的目光有點擔憂。阿良便什麽都沒說,走了。這次是王指揮唯一一次沒幫他拿主意。

    阿良迴到家,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他推開門,翠珠竟然在吃飯。

    “我去你家找過你。”阿良邊說邊盛飯:“你去哪了?”

    翠珠的眼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亂,而阿良並沒有注意。

    “我去搓麻將了。” 翠珠的聲音有點溫軟。

    “阿爸呢?”阿良問。

    翠珠說:“你不是要他去醫院嗎?可能還沒迴來吧。”

    阿良翻過魚盆嶴山崗,去通知住在嶴口的老大明天到公司去。在隻能容一人通過的半山腰上,碰到了張海生經理的妻子珊珊。

    珊珊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個子不高,身材卻十分的勻稱,就象是一根碗頭鯔魚。鯔魚放在盛魚的碗裏,長短正好。那是漁村形容女性美麗的最形象說法。

    珊珊的頭發留得不長,略有點微黃,劉海從中間分開,風一吹就在眼眉毛前一絲一絲地散開來。珊珊看見阿良停了下來,順手把披下來的幾縷頭發往上梳。阿良不覺有些呆了,他最喜歡看珊珊的這個動作。自從和珊珊在魚盆嶴沙灘旁小學讀書起,他便熟悉珊珊的這個動作,在珊珊漫不經心的舉止中,阿良看到的是迷人和優雅。

    珊珊盯了一眼阿良。阿良把頭低了下去。珊珊的眼睛雖小,卻是雙眼皮的,再加上臉龐並不大,使她的眼睛看上去特別的嫵媚。

    “吃中飯了?”珊珊溫軟問。

    “吃了。”阿良抬起頭,望著珊珊。他知道珊珊有話要說。

    珊珊的下巴動了動,卻不出聲。

    阿良始終認為珊珊再漂亮的地方就是下巴。珊珊的下巴是流線型的,把整個臉型襯托得十分和諧、生動。她的下嘴唇、她的鼻尖、她的眼角都似乎蕩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迷離而又溫婉的笑容。

    山道兩邊發黃、發白的茅草叢中盛開著一些黃色的小野菊花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一、二隻蝴蝶寂寞地在山道上飛動,不知在尋找什麽。陽光很燦爛地照在海麵上。看得見漁盆嶴公司泊在港口的所有船隻。風平浪靜時刻,大群的船擠在一起,散發出一種怪異的味道。

    珊珊的目光從漁港轉了過來。要是這大群的船突然四處散開,會怎麽樣呢。那肯定就象是一群被獵槍打中了的海鷗,驚慌逃竄。

    “阿良,你在牽頭叫海生不當經理?”珊珊的目光突然陌生得冰冷、堅硬。

    “我有這樣大的本事啊。”阿良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輕笑。

    “你迴答我,有沒有這事?”珊珊咬住唇,眉毛往上一揚。語調中透出一絲慍怒,一絲不容躲避的執拗。

    她生氣時也是很好看的。阿良的思緒有些散亂:“沒,沒這事。”

    “你要騙我?”

    “珊珊,真沒。”阿良堅定了口氣:“我們隻是想轉製、想出海。”

    珊珊的口氣仍然不滿:“那還不是一樣,船分了,轉製了,單幹了,海生還管什麽,還當什麽經理。”

    “你知道不知道,阿狗的阿媽想吃肉已經沒錢買了?你不要以為你家海生當經理天天花天酒地,人家也是如此。”阿良叫了起來。

    珊珊吃驚地盯著阿良,象是不認識他似的。阿良從來沒對她發過這麽大的脾氣,他對她說話總是很溫和的,一種大哥哥對小妹妹說話的口氣。

    阿良也不再說什麽,坐在山道的石級上,扯了根藤用勁拉:“我阿爸每天咳嗽,我煩得沒時間陪他去醫院看病。”

    珊珊的口氣柔和起來:“阿良,你和海生是同學、同伴,是好友。你就不能為他想想?他也在想辦法,爭取早日出海。”

    “你知道他每天在做什麽?”

    珊珊的臉陰沉下來:“他說他在忙。”

    “你不想知道他在做什麽。”阿良終於把藤拉了起來,整張臉是漲紅的,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氣。藤很長,下麵是棕色的,細嫩而又嬌貴,一些細微的泥土掉了下來。

    他有必要把它拉起來了嗎?可他已經把它拉起來了。連根拉起來,也不管藤的痛癢。珊珊下定決心說:“我知道。我知道大家都在說他有另外的女人。”

    阿良看到珊珊的嘴角在顫抖,那顆嘴角邊的小痣也在隱隱約約地抖動。他突然感到心有些難受。他是不是太過份了。海生有另外的女人,珊珊如何做人。

    “可他說他在做大事,他說他心裏中有家,隻有我。”珊珊幽幽地說著,垂下了頭……

    “可能海生沒有吧,可能人家是在造謠吧。”阿良看見珊珊的後脖勁特別地白晰,他軟下口氣安慰珊珊。

    珊珊輕輕地搖了搖頭,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但阿良沒有看見。他仍然盯著珊珊的後頸,在想起那夜阿狗的話,阿狗說他親眼看見海生在車上捏住了女秘書的手。

    “你放過他吧。”珊珊抹去淚,抬起頭央求地望著阿良,眼睫撲閃著。

    那央求的眼神,仿佛要湧出晶瑩的淚珠來,阿良實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阿良、珊珊、海生和阿狗全是隔壁鄰居。(八十年代生活好過些了,除了阿狗的父親死於海難事故,阿媽哭瞎了眼,還是居住在老平屋,其他人家都依山造了小樓。)他們四個天天在魚盆嶴山崗下的那個小沙灘上玩耍。

    現在,阿良還能坐在石級上望得見他們經常下去的沙灘。沙灘左邊礁石叢生,平潮時,人可以走過去。記得有一次,阿良、海生、阿狗放學迴家,帶著珊珊去拾螺。那個時候,潮水下去時,礁石叢生滿了大大小小的螺和佛手。他們拾得忘記了時間,以至潮水漲上來時,還沒有從礁石堆裏鑽出來。還是珊珊反應快,她聽見潮聲,便對阿良說,快走吧,漲潮了。阿良也看見白白的浪花開在礁石上,拉住珊珊的手就往沙灘跑。結果,把海生和阿狗忘在了礁石叢裏。阿狗自小在礁石叢裏玩,一下子跑出來了,隻乘下海生被浪追逐著,嚇得邊哭邊往沙灘跑。阿良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第一次珊珊央求他的眼神,就是為了救海生。阿良哥,你去幫幫他吧。他連忙跑了過去,海生別怕,快把手伸過來。他硬是在浪頭快要卷走海生時,拉住了海生的手,而阿狗也抓住他的衣服,象隻小狗拖著他和海生往高處跑。

    沙灘的右邊是一坐古老的雕堡,據說是日本人侵略中國時造的。他們四個人冬天瞞著大人,在裏麵生火,烤從沙灘裏拾來的烏賊吃。那時春天一到,烏賊就會被潮水帶到沙灘上,有的還是活的。他們烤著烏賊,咬著烏賊,人熏得比烏賊還黑。往往這時,海生就會指著阿狗說,你們看,阿狗象不象一隻黑狗。他和珊珊就說,象。象。這時,阿狗就要生氣,真的象隻狗,要去咬海生。二個人打在一起。珊珊嚇得躲到阿良的背後,看他們真打了,就用央求的眼神望著他,要他勸架。

    念中學的時候,珊珊就不太同他們瘋玩。阿良記得珊珊唯一一次央求他而且是為了他自已的是初中畢業時的一個暑假裏。他為了到底要不要去城裏念高中還是下海捕魚矛盾著。海生和珊珊來找他,而他正躺在火熱的沙灘上,旁邊是一條正在修理的木帆船。你們看,我象不象一條船?他叫海生和珊珊迴答。珊珊和海生異口同聲地說,不象,象隻死老蝦。他們很生氣,他竟然要這麽早下海而不願去讀書。你真的不去了?珊珊把他拉起來問。他說,我真的下決心了,我喜歡下海,我喜歡捕魚。死老蝦。死老蝦。珊珊氣急敗壞地大叫。鬧過以後,珊珊用央求的眼神望著他,你去城裏念書好不好?這一刻,少女的依戀、無助、企盼盡寫在那種眼神上,然而,他那時太小,他不能深入地領會這種連珊珊自己都無法說清的眼神。他居然這樣叮囑海生,在城裏,你要照料好珊珊。

    他下海了,海生和珊珊去縣城讀高中。雖然,他們最後都沒能考進大學,但迴來後,和他碰麵的機會相對就少多了。但他每次出海迴來,都要找機會去看看在家無事可幹的珊珊和在鄉裏漁辦幫忙的海生。後來,海生在漁辦幹得不錯,被王師傅組建公司時看中,調到公司來了。也在這個時候,他當上了縣裏最年輕的船老大。有一個夜晚,船靠碼頭,他依稀看見珊珊和海生走進了古雕堡。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特別急,便悄悄地跟了過去。他聽見了海生的壞笑聲,也聽見了珊珊不要不要很輕很甜的喘氣聲。那晚他沒迴家,他坐在在駕駛艙裏,把夥計準備出海喝的啤酒,全喝完了。他喝了一夜,第二天,人躺在船艙裏,不省人事。他的父親以為他去看海生和珊珊了。海生和珊珊從古雕堡迴家後,聽說他不見了,也到處找他。珊珊看見他喝得那麽醉,臉都慘白了。從此以後,他不再去看海生和珊珊。海生和珊珊結婚的前幾天晚上,海生來找他,要他做海生的男賓相,他說要出海拒絕了。珊珊聽說後,又來找他,就是用現在那種央求的眼神望著他,阿良哥,你幫幫海生吧,他不會喝酒。他答應了。海生居然對他說,還是珊珊的麵子大啊。他狠不得一巴掌打過去。但他在婚禮上微笑著替海生多喝酒。他喝得很多,但不醉,最後所有人都勸他別喝醉,連海生也勸,隻有珊珊不勸,用那種淡淡的憂鬱不時地看他一眼。

    “阿良哥,你幫幫他吧。”現在,珊珊還是用這樣的眼神央求他。

    “珊珊,你放心,我不會把海生怎樣的。”阿良避開了珊珊的眼神,他無法承受那從小到大都十分熟悉的眼神,那深深地刻在他心裏最深處的眼神。

    珊珊輕輕地歎了口氣。

    傍晚,阿良才迴到家。翠珠仍然不在家。推開父親的房間,父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睜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

    “阿爸,你還是不舒服?”阿良知道父親並不喜歡躺在床上的,一定是很難受才這樣的。福明抬起身說:“阿良,聽說你要領頭,逼公司散夥?”

    阿良沒有吭聲。他知道王指揮肯定告訴父親了。

    “你想自己有船?”福明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兒子天生好象是和船有緣,在船上就象換了個人似的。

    “是。”阿良說。

    “你沒有忘記你爺爺是怎麽死的吧?”

    阿良常常聽父親說起爺爺的往事,他當然沒有忘記爺爺是如何死的。

    爺爺在快解放前化了一生的積蓄從同村遠房本家於財發那裏賣進了一條很小的近洋作業舢板船。於財發一家跟隨國民黨部隊到台灣去了。能帶的全都帶走了,隻把這條實在太小的舢舨船處理給爺爺。那是命根子,是魂靈,是一生所有的家當。爺爺把這條船當作寶貝一樣看待。國民黨軍隊逃到東山縣時,為了防止解放軍得到船隻,要征用所有的漁船。爺爺連夜駕著舢舨船逃到一座小島,靠吃生魚,喝露天水,呆了十多天,直至國民黨部隊撤走,解放軍到各島清剿海匪,才找到他。辦漁業合作社時,所有的船隻要歸公,爺爺死活不肯,在他第二次駕船逃離村子時,船還沒到第一次去過的小島,就被一陣大風吹翻了。爺爺沒遊到小島邊就沉下去了。父親年輕身體好,總算遊到了小島。

    “這船,是個人了,總要闖禍的。”福生想起那個落在海水裏的夜晚,心就要猛跳。他搞不清楚兒子為什麽這麽喜歡大海,喜歡船,喜歡捕魚。他捕魚的曆史也有幾十年了。每次出海都是提心吊膽的,可兒子從來不是這樣,他象他爺爺啊。

    阿良舒了口氣,原來父親是心病,而不是身體不舒服:“阿爸,你不用怕,現在,外地的船都分給個人了。我早上去過翠珠家,她家那個村這麽差的捕魚水平,船也照樣出去,日子比我們過得好多了。”

    “你還是管管自己的事,不要帶頭惹事了。”福明突然坐起身,臉色灰暗。

    “我自己的事?”

    “你曉得早上翠珠到什麽地方去了?你曉得她現在在什麽地方?”福生盯著兒子:“我本來也不想告訴你的。你能撐船能捕魚,你就不能管住老婆。”

    “她怎麽了?”阿良有點吃驚。

    “她在舞廳,和幾個女人去舞廳跳舞了。”福明這才告訴阿良他早上去鄉衛生院配藥時,看見翠珠並沒有迴娘家,而是上了衛生院隔壁的舞廳。

    “她過去不是這樣的。”福明傷心得老淚也流了下來。

    翠珠迷上了跳舞確實出人意料,但阿良畢竟不同於父親,他在外麵捕魚也是見過世麵的。他那條船上的人,到了外地碼頭不要說跳舞,連泡女人的事也做過,隻是他不喜歡做這些事。

    “她喜歡跳舞就讓她去跳吧,我管什麽。”阿良有點無所謂。

    “你……。”福明指著阿良氣得說不出話,接著是一陣陣猛烈的咳嗽聲。

    阿良趕緊走到福明的背後,幫他捶背。

    這時,翠珠迴家了。她風風火火走上樓,來到福明的床前說:“爸爸,我給你配藥來了。”她從一隻非常時髦的包裏拿出棕色合劑之類的藥“阿良你還不去倒水呀?”

    福明和阿良竟然麵麵相噓。

    阿良隻得下樓。

    晚上,睡覺時,翠珠主動向阿良偎過身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親熱過了。翠珠用手劃著阿良的胸部。阿良不想問她早上幹什麽去了。隻是在翠珠開始親他時,他想起了珊珊央求的眼神。阿良陡然煩躁起來。

    有時候快樂的時光就隻有這麽一瞬間。而翠珠整夜都是快樂的,她睡得那麽香,酣是那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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