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秋汛的大忙季節。
盡管柴油價格漲得驚人，但附近漁村能開出去的漁船都出海了。隻有東山縣漁都鄉漁盆嶴漁業公司的漁船都泊在漁港裏，密集的漁船擠在一起就象是在開會，卻沒人發言一樣，寂靜得有幾分壓抑和陰冷，惟有渾黃的海水在船與船之間的縫隙裏不時竄進竄出，因為無法順暢地流動，發出一些慍怒又無可奈何的聲響。
阿良家就在漁港旁邊的小山坡上。這是一幢二層的小樓，依山而築，灰色的水泥牆，因為年久的關係，布滿了黃色的水漬。正麵是二扇大木門，但沒有上漆，嵌在左門裏的玻璃已經碎了，糊著張掛曆上撕下來的美人照。
阿良的父親福明正從樓上走下來，一邊咳嗽著，一邊說：“阿良啊，這船老這樣拋著也不是辦法。”
阿良忙不迭地從桌邊站起來，喝完這後一口酒，把酒杯一搡，漲紅著臉：“海生經理說，柴油價格高，船開出去就要虧。”
福明按著胸口，努力不讓自己咳嗽：“日子這樣過，也不是辦法。”
阿良看見父親很難受的樣子說：“你也別管了，還是上醫院去查一下吧。”
福明搖搖頭：“家裏錢也不多，能省就省吧”。
阿良問：“翠珠呢？”
翠珠是阿良的老婆。福明說“可能在打麻將吧”。
阿良說“明天你叫她陪你去，我今晚要管船去。”
福明終於忍住了咳嗽，輕輕地歎息一聲說：“你帶好手電筒，早點去吧。要去我自己會去，不用她陪的”。
阿良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什麽，接過父親遞過來的手電筒走出家門。
翠珠是父親叫人介紹給他的。一開始，他並不喜歡翠珠。結婚後，他們還好，但最近他感到不是他對她冷，而是翠珠對他冷了。她好象對他呆在家裏不去捕魚，並不感到喜悅，白天不在家，夜裏也很晚迴家。這完全不同於他同船的夥計老婆。他們老婆對老公不用出海都很開心，連麻將都不打了，整日整夜的陪老公。而這些家夥當他說他晚上來管船，都興高采烈，分香煙給他。
海風有點冷，畢竟是深秋了。阿良感到頭有點暈，這可能是酒的關係吧。最近，他喝完酒，總是要上頭，想喝點酒舒服一下，反而弄得不舒服。
阿良踉踉蹌蹌來到漁港，跳上漁船。夜已經暗下來了，月光在海麵晃動，在船上晃動，也在阿良的心上晃動。他想睡覺。他稀裏糊塗地抓著船弦，來到船甲板。月亮晃動得更加厲害了，像要向他衝過來一樣。他摸進船艙，找到自己的鋪位，倒下身，很快就睡了過去。
阿良睡得並不踏實。依稀感覺中，他好象又起來了，來到駕駛台，發動了機器。他大聲地對與他同船的那幫夥計發話：“從今以後，這船就是我們幾個的了，我們是為自己幹了。”漁船轟鳴著，速度快得根本無法控製越開越遠，仿佛要開到天上，開到月光晃動的地方了。突然船猛地衝進巨大的黑洞裏，他被鋪天蓋地的黑水壓住了，他努力想叫出來、想爬出來，但隻看見一雙怨恨的眼睛，眼瞳越來越大，越來越白，他不知道這是誰的眼睛，腦子裏隻有一片慘白。
後來，他被駕駛台裏的聲音弄醒了。
那夢中的場景，好象很久以前，珊珊畫的漁民畫裏看到過。隻是不是白眼晴，而是大鯊魚血紅的大牙齒。大牙齒裏有快要傾翻的藍色漁船洶湧地湧進黑色海水來的。
阿良定了定神，從鋪位上拱起身來。他抓過放在鋪位旁的一把大斧，連鞋也沒穿，悄悄地挪到駕駛艙門口。那大斧是用來砍纜繩的，閃著白白的冷光。
一個黑影彎到在駕駛台上。那是小偷在偷衛導和定位儀了。船上就這些東西拆卸方便，也容易銷髒。阿良高高舉起大斧，屏住氣，準備狠狠地砍下去，把那人砍成兩半。他滿肚子是火。但是最終沒砍下去，“哐嘞”一聲，大斧很響地落在船板上，象條雪白的勒魚，似乎還在喘氣。
那人轉過身，象是要向阿良猛撲上來，動作還沒做完，竟變成張開雙臂了。那人驚喜地抱住他：“阿良，是我啊。”
阿良早已發現那人是他從小最要好的夥伴阿狗。阿良拾起大斧放一邊，拉亮了電燈。他重重地踢了阿狗一腳：“你怎麽做起賊來了？”
阿狗緊張的表情完全鬆弛下來了：“阿良，要是別人，我今天可要現眼死。”
“我要去告的。”阿良一臉嚴正，他沒有抓住小偷的一絲絲喜悅，今晚他的心情壞透了。頭又有些暈了。
“你也別這樣。我是小偷，大偷是他們當領導的，我不來偷，這船也是要讓他們敗光的。還不如現在趁東西還在，拿一點換錢，糊糊口。”阿狗滿不在乎地抹了抹臉。
“你缺錢？”阿良想不出什麽詞責備阿狗。
“我阿媽已經沒錢買菜了。她想吃肉。”
阿良知道公司已好幾月沒發工資了。阿良也知道阿狗很孝順他瞎眼阿媽。他家就他和他阿媽二人。
再這樣下去，遲早連船也分不到。“阿狗說：”你知道嗎，張海生這畜生，又換姘頭了。“
阿良知道張海生經理把公司搞成現在這樣的。說是漁業公司其實又不同於國家辦的公司，那是八十年代起集體船隻歸大堆，組成 的群眾漁業公司。但張海生卻擺出一付國營公司的架子，進出桑塔娜，還跟著個女秘書。公司好的時候，工資發得出，發得多，漁民還沒意見，現在船開不去，工資發不出，難怪阿狗要罵娘了。但是，阿良不喜歡聽阿狗說張海生有姘頭。張海生的妻子，是阿良曾經暗戀過的珊珊。張海生有姘頭，珊珊的日子如何過？阿良的臉色陰沉起來。
“阿良，你不相信？”阿狗越說越起勁了：“我親眼看見他在車裏捏著那女秘書的手的。”
“你說自己吧，前些天，有幾隻船晚上沒了衛導，是不是你偷的？”阿良有些煩。
阿狗指天指地說：“我這是第一次做賊。我偷過其它船的話，下次出海，碰灘橫頭死。”
海風冷冷地從破了的船艙門吹進來，阿良打了個顫。在漁村，碰灘橫頭，是指翻船後，屍體在礁石上碰撞。阿狗的咒是發得狠毒的。阿良舒口氣說：“已經很晚了，你快走吧，你阿媽要心急的。”
阿狗討好地說：“阿良哥，我陪你吧，和你一起管船。我看見過幾個外地人在漁港邊轉著呢。你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你把拆卸的衛導、定位儀裝上去。”阿良說。
“還有幾隻煤氣瓶，我從路邊的茅草堆中拿迴來。”阿良有點難為情。他剛才把夥艙裏的煤氣瓶也偷上岸了。
風越刮越大了，海浪拍打著船舷，象是在嗚咽著。
阿良隻得接過阿狗的工具，裝起衛導來。那是船的眼睛。沒有眼睛，船是走不遠的。張海生的眼睛也被人偷走了嗎？他有女秘書。他有姘頭。他還有什麽？阿良咽下一口唾液。 珊珊知道阿狗說的那些爛事嗎？要是不知道，他要告訴珊珊嗎？珊珊知道以後，該如何辦呢？阿良使勁搖著頭，仿佛要把這些念頭全都甩進夜海裏去。
天已大亮了，海麵卻蒙著一層厚厚的霧。一排船在霧中迷迷糊糊、忽隱忽現的。隻有桅杆上的紅旗不時地露出一隻隻紅燈籠似的角來。阿良穿過被霧籠罩的村道，到家門口時，竟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穿著件大紅色的緊身羊毛衫，下身是條深綠的褲子。阿良閃過一邊，那人差點要跌倒，阿良趕緊一把拉住，是他的老婆翠珠。“你才迴來？”阿良責備地盯著她。她的嘴很大，唇塗得很紅，象猩猩嘴。
“怎麽了？” 翠珠挑釁地望著他。
這時福明已站在樓上了：“大清早在門外吵架，不怕人家笑話啊。”然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阿良不再說話，走進院子。翠珠也跟了進來。翠珠的手裏捏著些菜，她把菜扔在院子裏的水鬥上：“你不用看我不順眼，呆大孩子放在我娘家，吃穿都用我娘家的，你倒好，錢都賺不來，還天天哭喪著臉。這日子、這家我是沒法過了。”
“沒法過，你就走。”阿良的情緒陡然又壞起來。
“你以為我喜歡呀，走就走。” 翠珠轉身就要走。
這時，福明傴僂著腰站在翠珠麵前懇切地叫道：“翠珠。”
“我要迴家。” 翠珠生硬地對福明說。
福明無奈地歎口氣，隻得讓過一邊。翠珠走得很慢，她想讓他們父子倆來攔她一下，但父子倆都沒動。她一跺腳，加快了步子。
“你吃完早飯，也得去看看晨晨了。她也說得不是沒有理。”福明一直望到翠珠的背影消失。
“我想陪你去醫院。”阿良說。
“我自己去，你還是去翠珠家。把晨晨抱迴來，把翠珠叫迴來。”福明說。
霧漸漸散了，整個漁村象是突然冒出來似的。有一、二隻海鷗從漁港海麵飛過來，貼著山坡，掠過阿良家的院子，複又飛迴海裏。阿良盯著海鷗越飛越遠，直至變成一個黑點。
“那好吧，我現在就去。”阿良下定決心，要叫迴翠珠。
翠珠老家在離漁盆嶴村附近。那是一個半農半漁村子，要說捕魚是無法跟漁盆嶴村比的。他們的船小，都隻是些小型的近海木機帆船，在附近的海麵漲漲網。過去，那是個窮村子，家境好一點、容貌過得去的姑娘一般都願嫁給漁盆嶴人，而不願嫁給本村的。
阿良來到嶽母家門口，有點不安。把人家的女兒氣迴家，再來叫，實在是很沒麵子的事。
翠珠媽開門見是阿良驚問：“這麽好的天氣，你沒出海？”
阿良也不迴答，隻是拿出煙，遞給嶽丈。
“家裏出事了？”
“沒。”
“翠珠幾天沒來了”。翠珠媽有點不高興：“她連孩子也不要了，每天就是打麻將。我看是魂沒有了。象船魂靈沉落了”
“我來看看孩子。”阿良從翠珠媽手中拉過晨晨，訕訕地說……
船魂靈沉落了，船不是要翻轉嗎？
阿良擦去晨晨臉上粘著的飯粒“晨晨，我們迴家去。”“阿爸，捕魚去、捕魚去”。晨晨呆板的眼神，競有幾分生動。晨晨五六歲的樣子，長得眉清目秀，恍若天使一般，但目光卻是呆滯的，兩隻小手合在一起。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人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
說翠珠魂靈沒了，是翠珠媽媽的口頭禪。晨晨是個智障兒，聽得多了，就隻記得這幾句話。
阿良有點不快。他不喜歡聽翠珠媽老說船魂靈沉落了。
這時，有幾個漁民從捕魚迴家路過翠珠家。他們紛紛跟阿良打招唿。阿良問他們船分了怎麽樣？他們說，這風出海，他們還有賺。這船再不分，是永遠出不了海了。
“現在，沒有一個村的船，象你們這樣拋在碼頭的。阿良你要是不下海，到我們的船上來，我們出你高工資。”他們幾個熱情邀請他。
阿良笑了。他衝他們搖了搖了手，對翠珠媽說“我走了。晨晨我帶走吧。”
“算了，孩子帶走，我還不放心呢。” 翠珠媽說。
阿良離開翠珠家，心情有些好起來。他竟沒再想翠珠到哪裏去了。
阿良迴到村子，去他的師傅家。阿良碰到難事，總要去師傅家。師傅姓王，是東山縣著名的大老大，一度擔任過縣漁業生產指揮部的副指揮，人稱王指揮。九十年代機構改革時，退了下來，仍迴到魚盆村當老大，上岸已經六、七年了。阿良推開院子門時，裏麵已經有不少人，都是阿良認識的船老大。
“阿良也來了。”王指揮遞給他一支煙，請他坐下。
阿良是東漁2001號船的老大。他當帶頭船老大還是王指揮推舉的。有一天傍晚，他的船從舟山的嵊山港出來，由於天暗，行麵駛來的船隻從他的船頭擦過，而他的船是新打的，一撞，就漏水了。從行駛的規則看，是王指揮的船反應慢了些。師傅也不知撞同村的船，加大馬力隻顧往漁場趕。阿良一邊指揮船員堵漏，一邊加大馬力趕了上去，直至橫在王指揮的船前麵大叫你們撞了我們的船。王指揮這才看清是阿良的船，同時也感到阿良再也不是在他船上當夥計的小年青了。後來，他退休前，推薦阿良當了魚盆嶴村帶頭船老大。當時，阿良是東山縣最年輕的帶頭船老大。
“師傅，人家也是柴油漲價，照樣船能出去，也有賺。”阿良一坐下就急急地說：“我看這船不分是不行了。”
“我們正在說這事。”王指揮吸了口煙：“可我們公司一直是紅旗，是省、市、縣的先進，是上麵領導搞的點，群眾漁業公司散夥了，臉往哪擱？”
“隔壁的村子都轉了，台州、象山前幾年都轉了，日子都比我們好過。”阿良有些著急“這紅旗我們也不要了，船出不去，人心散了，錢賺不來，紅旗也沒意思的。”
大家點頭稱是。
“叫海生主動提出轉製，他是不肯的。現在這樣混著，他還有主意可做，船分到大家手裏，他管什麽呢？我碰到鄉裏的明龍書記了，他也沒有分船轉製的意思。”王指揮說。他太清楚了，有公司在，鄉裏一些不能開支的錢都能報銷掉。
“那隻能是硬做了。”阿良發狠地說：“我們要吃飯的。”
“我老了，也退休了。隻能你們來出頭了。”王指揮歎口氣：“你們自己看著辦。我也出不了多大的主意了。”
阿良知道公司是王指揮一手創辦的，他不舍得公司解體。另外，他和鄉裏、縣裏、市裏的領導也認識，怕和他們見麵了，不好意思。
“阿良，還是你領頭吧。”
“你是帶頭船老大，我們聽你的。”
……
盡管柴油價格漲得驚人，但附近漁村能開出去的漁船都出海了。隻有東山縣漁都鄉漁盆嶴漁業公司的漁船都泊在漁港裏，密集的漁船擠在一起就象是在開會，卻沒人發言一樣，寂靜得有幾分壓抑和陰冷，惟有渾黃的海水在船與船之間的縫隙裏不時竄進竄出，因為無法順暢地流動，發出一些慍怒又無可奈何的聲響。
阿良家就在漁港旁邊的小山坡上。這是一幢二層的小樓，依山而築，灰色的水泥牆，因為年久的關係，布滿了黃色的水漬。正麵是二扇大木門，但沒有上漆，嵌在左門裏的玻璃已經碎了，糊著張掛曆上撕下來的美人照。
阿良的父親福明正從樓上走下來，一邊咳嗽著，一邊說：“阿良啊，這船老這樣拋著也不是辦法。”
阿良忙不迭地從桌邊站起來，喝完這後一口酒，把酒杯一搡，漲紅著臉：“海生經理說，柴油價格高，船開出去就要虧。”
福明按著胸口，努力不讓自己咳嗽：“日子這樣過，也不是辦法。”
阿良看見父親很難受的樣子說：“你也別管了，還是上醫院去查一下吧。”
福明搖搖頭：“家裏錢也不多，能省就省吧”。
阿良問：“翠珠呢？”
翠珠是阿良的老婆。福明說“可能在打麻將吧”。
阿良說“明天你叫她陪你去，我今晚要管船去。”
福明終於忍住了咳嗽，輕輕地歎息一聲說：“你帶好手電筒，早點去吧。要去我自己會去，不用她陪的”。
阿良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什麽，接過父親遞過來的手電筒走出家門。
翠珠是父親叫人介紹給他的。一開始，他並不喜歡翠珠。結婚後，他們還好，但最近他感到不是他對她冷，而是翠珠對他冷了。她好象對他呆在家裏不去捕魚，並不感到喜悅，白天不在家，夜裏也很晚迴家。這完全不同於他同船的夥計老婆。他們老婆對老公不用出海都很開心，連麻將都不打了，整日整夜的陪老公。而這些家夥當他說他晚上來管船，都興高采烈，分香煙給他。
海風有點冷，畢竟是深秋了。阿良感到頭有點暈，這可能是酒的關係吧。最近，他喝完酒，總是要上頭，想喝點酒舒服一下，反而弄得不舒服。
阿良踉踉蹌蹌來到漁港，跳上漁船。夜已經暗下來了，月光在海麵晃動，在船上晃動，也在阿良的心上晃動。他想睡覺。他稀裏糊塗地抓著船弦，來到船甲板。月亮晃動得更加厲害了，像要向他衝過來一樣。他摸進船艙，找到自己的鋪位，倒下身，很快就睡了過去。
阿良睡得並不踏實。依稀感覺中，他好象又起來了，來到駕駛台，發動了機器。他大聲地對與他同船的那幫夥計發話：“從今以後，這船就是我們幾個的了，我們是為自己幹了。”漁船轟鳴著，速度快得根本無法控製越開越遠，仿佛要開到天上，開到月光晃動的地方了。突然船猛地衝進巨大的黑洞裏，他被鋪天蓋地的黑水壓住了，他努力想叫出來、想爬出來，但隻看見一雙怨恨的眼睛，眼瞳越來越大，越來越白，他不知道這是誰的眼睛，腦子裏隻有一片慘白。
後來，他被駕駛台裏的聲音弄醒了。
那夢中的場景，好象很久以前，珊珊畫的漁民畫裏看到過。隻是不是白眼晴，而是大鯊魚血紅的大牙齒。大牙齒裏有快要傾翻的藍色漁船洶湧地湧進黑色海水來的。
阿良定了定神，從鋪位上拱起身來。他抓過放在鋪位旁的一把大斧，連鞋也沒穿，悄悄地挪到駕駛艙門口。那大斧是用來砍纜繩的，閃著白白的冷光。
一個黑影彎到在駕駛台上。那是小偷在偷衛導和定位儀了。船上就這些東西拆卸方便，也容易銷髒。阿良高高舉起大斧，屏住氣，準備狠狠地砍下去，把那人砍成兩半。他滿肚子是火。但是最終沒砍下去，“哐嘞”一聲，大斧很響地落在船板上，象條雪白的勒魚，似乎還在喘氣。
那人轉過身，象是要向阿良猛撲上來，動作還沒做完，竟變成張開雙臂了。那人驚喜地抱住他：“阿良，是我啊。”
阿良早已發現那人是他從小最要好的夥伴阿狗。阿良拾起大斧放一邊，拉亮了電燈。他重重地踢了阿狗一腳：“你怎麽做起賊來了？”
阿狗緊張的表情完全鬆弛下來了：“阿良，要是別人，我今天可要現眼死。”
“我要去告的。”阿良一臉嚴正，他沒有抓住小偷的一絲絲喜悅，今晚他的心情壞透了。頭又有些暈了。
“你也別這樣。我是小偷，大偷是他們當領導的，我不來偷，這船也是要讓他們敗光的。還不如現在趁東西還在，拿一點換錢，糊糊口。”阿狗滿不在乎地抹了抹臉。
“你缺錢？”阿良想不出什麽詞責備阿狗。
“我阿媽已經沒錢買菜了。她想吃肉。”
阿良知道公司已好幾月沒發工資了。阿良也知道阿狗很孝順他瞎眼阿媽。他家就他和他阿媽二人。
再這樣下去，遲早連船也分不到。“阿狗說：”你知道嗎，張海生這畜生，又換姘頭了。“
阿良知道張海生經理把公司搞成現在這樣的。說是漁業公司其實又不同於國家辦的公司，那是八十年代起集體船隻歸大堆，組成 的群眾漁業公司。但張海生卻擺出一付國營公司的架子，進出桑塔娜，還跟著個女秘書。公司好的時候，工資發得出，發得多，漁民還沒意見，現在船開不去，工資發不出，難怪阿狗要罵娘了。但是，阿良不喜歡聽阿狗說張海生有姘頭。張海生的妻子，是阿良曾經暗戀過的珊珊。張海生有姘頭，珊珊的日子如何過？阿良的臉色陰沉起來。
“阿良，你不相信？”阿狗越說越起勁了：“我親眼看見他在車裏捏著那女秘書的手的。”
“你說自己吧，前些天，有幾隻船晚上沒了衛導，是不是你偷的？”阿良有些煩。
阿狗指天指地說：“我這是第一次做賊。我偷過其它船的話，下次出海，碰灘橫頭死。”
海風冷冷地從破了的船艙門吹進來，阿良打了個顫。在漁村，碰灘橫頭，是指翻船後，屍體在礁石上碰撞。阿狗的咒是發得狠毒的。阿良舒口氣說：“已經很晚了，你快走吧，你阿媽要心急的。”
阿狗討好地說：“阿良哥，我陪你吧，和你一起管船。我看見過幾個外地人在漁港邊轉著呢。你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你把拆卸的衛導、定位儀裝上去。”阿良說。
“還有幾隻煤氣瓶，我從路邊的茅草堆中拿迴來。”阿良有點難為情。他剛才把夥艙裏的煤氣瓶也偷上岸了。
風越刮越大了，海浪拍打著船舷，象是在嗚咽著。
阿良隻得接過阿狗的工具，裝起衛導來。那是船的眼睛。沒有眼睛，船是走不遠的。張海生的眼睛也被人偷走了嗎？他有女秘書。他有姘頭。他還有什麽？阿良咽下一口唾液。 珊珊知道阿狗說的那些爛事嗎？要是不知道，他要告訴珊珊嗎？珊珊知道以後，該如何辦呢？阿良使勁搖著頭，仿佛要把這些念頭全都甩進夜海裏去。
天已大亮了，海麵卻蒙著一層厚厚的霧。一排船在霧中迷迷糊糊、忽隱忽現的。隻有桅杆上的紅旗不時地露出一隻隻紅燈籠似的角來。阿良穿過被霧籠罩的村道，到家門口時，竟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穿著件大紅色的緊身羊毛衫，下身是條深綠的褲子。阿良閃過一邊，那人差點要跌倒，阿良趕緊一把拉住，是他的老婆翠珠。“你才迴來？”阿良責備地盯著她。她的嘴很大，唇塗得很紅，象猩猩嘴。
“怎麽了？” 翠珠挑釁地望著他。
這時福明已站在樓上了：“大清早在門外吵架，不怕人家笑話啊。”然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阿良不再說話，走進院子。翠珠也跟了進來。翠珠的手裏捏著些菜，她把菜扔在院子裏的水鬥上：“你不用看我不順眼，呆大孩子放在我娘家，吃穿都用我娘家的，你倒好，錢都賺不來，還天天哭喪著臉。這日子、這家我是沒法過了。”
“沒法過，你就走。”阿良的情緒陡然又壞起來。
“你以為我喜歡呀，走就走。” 翠珠轉身就要走。
這時，福明傴僂著腰站在翠珠麵前懇切地叫道：“翠珠。”
“我要迴家。” 翠珠生硬地對福明說。
福明無奈地歎口氣，隻得讓過一邊。翠珠走得很慢，她想讓他們父子倆來攔她一下，但父子倆都沒動。她一跺腳，加快了步子。
“你吃完早飯，也得去看看晨晨了。她也說得不是沒有理。”福明一直望到翠珠的背影消失。
“我想陪你去醫院。”阿良說。
“我自己去，你還是去翠珠家。把晨晨抱迴來，把翠珠叫迴來。”福明說。
霧漸漸散了，整個漁村象是突然冒出來似的。有一、二隻海鷗從漁港海麵飛過來，貼著山坡，掠過阿良家的院子，複又飛迴海裏。阿良盯著海鷗越飛越遠，直至變成一個黑點。
“那好吧，我現在就去。”阿良下定決心，要叫迴翠珠。
翠珠老家在離漁盆嶴村附近。那是一個半農半漁村子，要說捕魚是無法跟漁盆嶴村比的。他們的船小，都隻是些小型的近海木機帆船，在附近的海麵漲漲網。過去，那是個窮村子，家境好一點、容貌過得去的姑娘一般都願嫁給漁盆嶴人，而不願嫁給本村的。
阿良來到嶽母家門口，有點不安。把人家的女兒氣迴家，再來叫，實在是很沒麵子的事。
翠珠媽開門見是阿良驚問：“這麽好的天氣，你沒出海？”
阿良也不迴答，隻是拿出煙，遞給嶽丈。
“家裏出事了？”
“沒。”
“翠珠幾天沒來了”。翠珠媽有點不高興：“她連孩子也不要了，每天就是打麻將。我看是魂沒有了。象船魂靈沉落了”
“我來看看孩子。”阿良從翠珠媽手中拉過晨晨，訕訕地說……
船魂靈沉落了，船不是要翻轉嗎？
阿良擦去晨晨臉上粘著的飯粒“晨晨，我們迴家去。”“阿爸，捕魚去、捕魚去”。晨晨呆板的眼神，競有幾分生動。晨晨五六歲的樣子，長得眉清目秀，恍若天使一般，但目光卻是呆滯的，兩隻小手合在一起。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人魂靈沉落了，船魂靈沉落了。”
說翠珠魂靈沒了，是翠珠媽媽的口頭禪。晨晨是個智障兒，聽得多了，就隻記得這幾句話。
阿良有點不快。他不喜歡聽翠珠媽老說船魂靈沉落了。
這時，有幾個漁民從捕魚迴家路過翠珠家。他們紛紛跟阿良打招唿。阿良問他們船分了怎麽樣？他們說，這風出海，他們還有賺。這船再不分，是永遠出不了海了。
“現在，沒有一個村的船，象你們這樣拋在碼頭的。阿良你要是不下海，到我們的船上來，我們出你高工資。”他們幾個熱情邀請他。
阿良笑了。他衝他們搖了搖了手，對翠珠媽說“我走了。晨晨我帶走吧。”
“算了，孩子帶走，我還不放心呢。” 翠珠媽說。
阿良離開翠珠家，心情有些好起來。他竟沒再想翠珠到哪裏去了。
阿良迴到村子，去他的師傅家。阿良碰到難事，總要去師傅家。師傅姓王，是東山縣著名的大老大，一度擔任過縣漁業生產指揮部的副指揮，人稱王指揮。九十年代機構改革時，退了下來，仍迴到魚盆村當老大，上岸已經六、七年了。阿良推開院子門時，裏麵已經有不少人，都是阿良認識的船老大。
“阿良也來了。”王指揮遞給他一支煙，請他坐下。
阿良是東漁2001號船的老大。他當帶頭船老大還是王指揮推舉的。有一天傍晚，他的船從舟山的嵊山港出來，由於天暗，行麵駛來的船隻從他的船頭擦過，而他的船是新打的，一撞，就漏水了。從行駛的規則看，是王指揮的船反應慢了些。師傅也不知撞同村的船，加大馬力隻顧往漁場趕。阿良一邊指揮船員堵漏，一邊加大馬力趕了上去，直至橫在王指揮的船前麵大叫你們撞了我們的船。王指揮這才看清是阿良的船，同時也感到阿良再也不是在他船上當夥計的小年青了。後來，他退休前，推薦阿良當了魚盆嶴村帶頭船老大。當時，阿良是東山縣最年輕的帶頭船老大。
“師傅，人家也是柴油漲價，照樣船能出去，也有賺。”阿良一坐下就急急地說：“我看這船不分是不行了。”
“我們正在說這事。”王指揮吸了口煙：“可我們公司一直是紅旗，是省、市、縣的先進，是上麵領導搞的點，群眾漁業公司散夥了，臉往哪擱？”
“隔壁的村子都轉了，台州、象山前幾年都轉了，日子都比我們好過。”阿良有些著急“這紅旗我們也不要了，船出不去，人心散了，錢賺不來，紅旗也沒意思的。”
大家點頭稱是。
“叫海生主動提出轉製，他是不肯的。現在這樣混著，他還有主意可做，船分到大家手裏，他管什麽呢？我碰到鄉裏的明龍書記了，他也沒有分船轉製的意思。”王指揮說。他太清楚了，有公司在，鄉裏一些不能開支的錢都能報銷掉。
“那隻能是硬做了。”阿良發狠地說：“我們要吃飯的。”
“我老了，也退休了。隻能你們來出頭了。”王指揮歎口氣：“你們自己看著辦。我也出不了多大的主意了。”
阿良知道公司是王指揮一手創辦的，他不舍得公司解體。另外，他和鄉裏、縣裏、市裏的領導也認識，怕和他們見麵了，不好意思。
“阿良，還是你領頭吧。”
“你是帶頭船老大，我們聽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