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就常和爸爸上山去采大量地青核桃,為奶奶熬湯治病。奶奶的病現在想來是食道癌,經常吃了就咳,咳得厲害,吃西醫的藥就吐,吃中醫的湯劑就說胡話,跟中了邪似的。民間傳說青核桃熬湯可緩解症狀,所以每年秋天,家裏都有許多核桃,用不了就賣,2毛錢一斤,整個一秋能換30塊錢,那時山裏的人都不搞種植,嫁接,就是去山上采野菜,野果子,打野雞野兔什麽的,後來生活水平提高了,環境惡化了,連以前我們喂豬吃的薺菜,現在城裏都拿它綠色食品,包鉸子吃了。

    奶奶命苦,是個童養媳,從小就伺侯先天小兒麻痹的三少爺---我的爺爺,其實老太爺家也不富裕,最高的時候隻顧了一個短工,幫忙收地。平時,大兒,二兒都得自己下地,但戰亂年月,有口米吃就餓不死人。我也真服了舊時的勞動婦女們,我奶奶生了7個孩子,一個女兒,六個兒子,有兩個兒子在11歲時得敗血病死掉了,剩下最小的孩子就是我爸爸,他1歲時,我爺爺就撒手而去了,死去的人解脫了,活人的人就得奮鬥。

    每天一早,奶奶把4個孩子都鎖在狹窄的小屋裏,反正炕沿不高,掉在地上也沒事。就這樣,背著年幼的爸爸下地幹活,到晚上迴家開鎖,再煮一鍋稀稀的紅薯粥,大家勻著喝。日子雖苦,但看著娃娃們一天天長大,作為母親的她,也是打心眼裏高興的。

    我是奶奶一手看大的,所以奶奶最疼我,她好的時候常給我烙餅,洗衣服,剪窗花,講故事。她最擅長的是剪窗花,孔雀,猴子,牡丹,年年有魚,胖娃娃,隨便一剪就出來了,漂亮的很。真後悔沒跟奶奶學會這一技之長,至今還是不成器,愧對她老人家這麽疼愛我。

    聽奶奶講,戰爭年代的貓餓得會吃樹上的八哥,老百姓餓得會吃墳圈子裏死日本兵的肉。人在物質需求不能滿足時,就別談什麽精神,道德,信仰。那時的人一如野獸般殘忍。奶奶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她遠房的小叔,是個漢奸,不知怎麽被仇恨日本兵的土匪給逮住了,先是扒光了衣服要贖金,可小叔家裏都是女眷,祖上也是窮人,隻出了個漢奸,靠討好日本人賺點生計,恰巧這天,錢都帶在身上去辦事,土匪一看有20銀元,以為抓到了一條大魚,硬是訛他300銀元,他被揍得不輕,還是說沒有錢,那土匪就發狠了,把他推進山坳裏一個地窖,上麵用巨石壓著,由於是不規則的,所以有一些光線透進來,還不至於悶死他。被丟進去好久,沒人管,沒吃的,可能土匪們忙著打架結社,早把他置之腦後了。老天作美,一連下了幾天雨,水是喝飽了,但晚上夜風陰陰,冷得要人命,眼看就要入冬了,這樣下去要死人的。

    人生真的具體諷刺性,幾天後,命不該絕的他被攻占山頭的日本兵救了出來,這時的他已經奄奄一息,多虧他是個漢奸,混得久了,學會幾句日本話,求情,日本兵給他一件舊軍裝,讓他迴家了。一路跌跌撞撞,可算挨到了家門口,大口大口吃粥,久餓的人不能吃幹硬的東西,像你吃了饅頭再喝水,那種情況下就得死人。這算是揀迴了一條命,打那以後,他就鐵著心跟著日本人幹了,借日本人的刀殺死了不少土匪,可也殘害了不少革命的老百姓。他後來死得也很慘,1943年,他跟隨的日本部隊戰敗了,他被八路軍們肢解了,烹食了,他眼睛也沒放過。家裏人去收屍時,隻找到一個沒有了耳朵,眼睛,鼻子,嘴的頭顱。奶奶那時小,看到此景當時就吐了。

    傳說這麽死掉的鬼是最厲害的鬼,它會把得罪過他的人統統逼死,做鬼之前也是沒有全屍的。但它會保護它的家人。奶奶每天都要給他燒很多紙錢,讓他保佑我的大爺,姑姑們,以此嚇唬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要積德行善.

    奶奶一直跟我住在一個大床上,自從奶奶的病嚴重後,我就在半夜時經常看到她坐起來,嘴裏喃喃地說:你看,二姨家的小孩在那站著,衝我招手呢。根本沒有人在那裏,二姨家的小孩隻有6歲,活得好好的,在外地,很久沒來看奶奶了。我現在分析是吃藥產生的幻覺,加之人老了,思念心切,可以理解。我一點也不怕,直到她老人家,死在這個房子裏,享年85歲,喜喪。

    那天,是我見過家族裏有血緣關係的人來得最全的一次。大爺寫的悼詞:古之聖賢有論:自古有死,皆歸無物。惟聖與賢,雖埋不沒。想吾先考當屬“雖埋不沒”者,先妣亦功不可沒。升於天闕,玉帝延之為高朋;降臨黃泉,先賢視之為知己。且聽其歌曰:“墓矗青山兮樂靈台,魂遊赤地兮謁聖域。訪玉茗兮閑坐牡丹亭,遊褒禪兮重探非常之觀,登嶽陽兮聆聽憂樂之箴言,進輔仁兮拜謝恩師之教澤。”嗚唿先公,先慈!汝之生,命途多舛;汝之死,得其值也。死生之理,吾儕固知其如此,然緬懷先考,先妣之恩澤,不覺臨風落淚,不能為太上之忘情也。歌曰:"天之邁兮音塵闕,夢之鄉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冥路阻兮不可越。”尚饗!------兒敬上

    當時,爸爸哭得最厲害,大家都陷入無邊的悲痛。我已經上中學了,但還是遠遠沒能參透這篇悼文的深刻內含,隻聞得先先考,先妣指對死去的父母的敬稱。我第一次見到火葬,奶奶也是老輩人裏按新政策實行火葬的第一人。

    後來我又見過大爺,舅媽,同學的火葬。大爺是一代軍醫,遠赴蘇聯,近到朝鮮,支援前線,為這個國家做過不小的貢獻,老年時養養兔子,讀讀書,有一天突然痛得受不了,去醫院檢查,就是骨癌晚期,死後要求把骨灰撒在鬆花江,骨灰盒裏的鮮花還是我去買的。舅媽則是生完小弟後體弱多病,昏倒過三迴,後來送了當地的小醫院,說是心髒病,又說是貧血,急性腎炎等等,總之看不出具體的病因,也不讓轉院,舅舅就這麽在醫院陪了整整60天,沒怎麽睡覺,我正在上學,臨死前一天,我到醫院去看她,那麽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已經臉色臘黃,瘦得皮包骨了。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轉,我發誓以後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到老。那個男同學是我家附近的鄰居,一直被譽為神童,高中三年是在省重點讀的,家裏的外公,小姨,大爺等親戚集體湊的學費,高考成績出來後,他隻得了378分,那年重點理科入取線是560分,當晚,召開了沉重的家庭會議,他家在七樓,七月的夏風暖暖的,陽台的窗子開著,幾輩人聚在一起,像當年批鬥我爺爺家是地主一樣,讓人窒息,會議一直持續到午夜。他的父親當著眾多親戚的麵臉上掛不住,說了幾句狠話,重重地打了兩巴掌,大家這才算結束了不滿的會議。小姨去衛生間,剛帶上門,就覺一陣風掠過,一個人影閃了下去。小陸不堪重負,跳樓了,小姨後悔沒能及時拉住他。一個年輕的生命隕落了。第二天,我和媽媽去參加他的葬禮,心裏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本來嚴厲的父親是說如果我考不上大學,要用耗子藥喂我的,發生了此事,我在等待入取的那段日子裏,變得不那麽心驚膽戰了。

    經曆了多次火葬,親眼目睹曾經是活生生的麵孔就那麽付之一炬,讓火葬場的人用破爛的煉人爐裏隨便抓一把骨灰放在盒子裏,在大堂死人的照片前跪一跪就結束了,有錢的家人在城市的郊區買一塊比新樓房還貴的墓地,偶而獻一束鮮花以表歉意;沒錢的家人在山上隨便挖個坑立個木碑,每年燒一迴紙拜一拜而已。如今大孝之人太少了,孔子曰:

    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能做到以上者,我所見識過的,隻為吾父一人。吾父家裏排行最小,因從小死父親,敬長兄如父,奶奶則一直與我們同住,奶奶有病多年,媽媽從無怨言地默默伺俸了十五年.爸媽相敬如儐,和睦相處.我的幾個大爺,一個姑姑,以及小一輩的孩子們,也就是我的哥哥姐姐們,整個大家族幾十年來都能取長補短,友愛互助。在當代所謂物欲橫流的社會裏,其實,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他們可能遵循古老的儒家思想,對新鮮的"半月談"(指男女談戀愛)"未婚先育",新新人類,蹦迪等行為不齒,但他們知道"艱苦奮鬥,自力更生","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治國,齊家,平天下"的實用祖訓。。。。。。這些足以讓他們的家庭枝繁葉茂,厚德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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