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逼,不能說一個男人不持久!”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表麵的憤慨掩飾不住它原本溫和如春風化雨的音色。隻見烏鴉胸前嵌著的黃晶石表麵掠過一抹澄黃的光芒,一道虛幻縹緲的光影懸浮在車頭,地下車庫的采光不好,視野昏暗,飛舞的塵埃裏,依稀能分辨出基本的音容相貌。陸驚風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說話有些結巴:“你你你……”“別這麽激動。”幾近透明的虛影張開雙臂往前飄了兩步,隨即意識到以他現在的形態也沒法給好兄弟一個像樣的擁抱,便又止在兩步之遙的地方,“從你的表情我知道你很震驚,也很好奇,我現在跟你的感覺差不多,但現在不是驚奇的時候,我不知道我能保持清醒多久,所以第一時間趕來告訴你——小風,小風?”“啊?啊……”陸驚風實在緩不過神,手下不留情地抽了自己兩記耳刮子,勉強集中注意力,“你說,我聽著呢。”林諳跟茅楹隨後趕到,茅楹一早被能對話能以肉眼看到的午暝震驚過了,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倒是林諳,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午暝的魂體,不知道在想什麽。“魚霄已經開啟了迴春鼎,煉魂進入第一階段。”來不及敘舊,午暝開門見山,“你們原本有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滿打滿算也就隻剩下兩天不到的時間,同誌們任務艱巨啊。”“等等,你怎麽知道魚霄已經開始煉魂了?”陸驚風此刻滿腹疑問,隨意挑出一個都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關於魚霄,我知道的可能比你們都多。”午暝道。陸驚風閉上眼睛,又睜開,疑惑半分不減。“此人不能用常理來推測,是個完全隨心所欲的瘋子。”午暝壓低了嗓音,“他不光殺人,摧殘人的身體,人死之後,他還熱衷於囚禁人的靈魂。”這一句話點醒了陸驚風。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之前在追蹤陣裏,他曾尾隨魚霄停在一道石門前,聽萬鬼嚎哭,思及此,他當然也記得那些此起彼伏形形色色的聲音裏,有一道耳熟的嗓音一閃而過。那道嗓音曾讓他耿耿於懷,疑竇叢生,心中滋生起固執的猜測:午暝其餘的魂與魄可能仍存在於世間,隻是一時被絆住無法脫身罷了。午夜夢迴,這個猜測不斷侵擾他不複強健的神經,但次次都被他以實在太過荒誕不經為理由,斷然否決。誰能想到魚霄會冷血殘酷到這種程度,連魂魄都不肯放過?“你也……”陸驚風聲音嘶啞,像是剛剛抽完一包半的香煙。“你猜的沒錯,不止我,那個墓室裏還有很多跟我一樣的受害者。”午暝輕描淡寫地肯定了他的猜想。陸驚風如墜冰窟,身體晃了晃,腳下似乎有些站不穩:阿暝被囚禁長達三年之久,他竟然一無所知?林諳及時握住他的肩膀,送上溫暖有力的支撐。茅楹同樣也臉色蒼白,她隻有用貝齒咬緊了下唇,直到咬出血印才能勉強把眼淚逼停在眼眶裏,不讓它在不合適的場合任性決堤。但午暝,或者說此刻隻有一魂一魄的午暝,顯然喪失了某些共情能力,他語調平平,無動於衷,像是說著別人身上發生的事:“就像葛朗台每日都要清點他的金幣一樣,魚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親自前來,探望他的俘虜和戰利品,聽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魂辱罵他,罵得越厲害,他就越開心。”林諳不適地繃起麵皮。“啐,變態。”茅楹狠狠地咒罵了一聲。“等鬼魂們罵到自覺無趣偃旗息鼓之後,他便開始……傳教布道。”說到這兒,午暝可能也覺得困惑,停下了。“布什麽道?”陸驚風問,聲音前所未有的疲憊。“為他所信仰的真神。”午暝的光影時而亮堂時而黯淡,頻率如同人在唿吸,“魚霄生活在很久很以前的朝代,這個朝代繁榮昌盛,國力富強,百姓安居樂業,但在我們現今所知道的曆史裏卻毫無記載。古代政權,往往跟宗教掛鉤,有尊道的,有崇儒的,這個國家也不例外,自行發展出一個我們從未知曉的神秘宗教,它強調因果報應以及大無畏的殺身成仁:君死,臣死,夫死,妻妾不得苟活,國家亡,文武百官乃至家室一律都得殉葬,隻有貞烈不屈的魂魄,方能獲得真神的庇佑,懦弱的苟活者將受到這世上最惡毒的詛咒。”“這是神?”茅楹一陣惡寒,“這是吃人的邪教吧?這種宗教真的會有信徒?”午暝點點頭:“是否邪教不論,但真神確實庇護了魚霄的國家在大動亂時代五代而不亡,前後存在了近兩百年,擁躉甚多,直到後來雄才偉略的新帝廢除了真神信仰。”陸驚風猜中故事走向:“然後這個國家就被滅了。”“對。”午暝仿佛輕輕歎了口氣,太輕了以至於大家都未察覺,“為斬草除根永除後患,曆史上曾經發生過很多耳熟能詳的屠城事件,但你們聽說過屠國嗎?”陸驚風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他抬頭看了看,發現林諳跟茅楹也都與他一樣,麵色陰沉,沉默不言。“戰勝的一方是異族人,以種族的優勝劣汰為由,將魚霄的國人屠戮殆盡,青年壯丁,老弱婦孺,全沒放過,卻偏偏留下魚霄一人。”“為什麽?”這次問的是林諳。“因為異族的首領認為,是新帝廢除了真神信仰以至於這個國家失去了神的庇佑,才使他們有了可趁之機,而魚霄是新帝這個決策的首席推動者,於情於理,是恩人,所以饒了魚霄一命。”“但他還是死了。”這個故事或許過於沉重,令茅楹在怒火叢生中又陡生悲涼。“自刎謝罪。”午暝草草總結了魚霄的一生,“魚霄執念太深,化為惡靈,徘徊千載,他對真神一事始終耿耿於懷,所以瘋狂地想重建信仰實現自我救贖,即使明白不管做什麽,他都挽迴不了任何一名國民的性命,但他的執著已近病態。他把所有慘死之人的魂魄聚到一處,聽他講故事,聽他傳教布道,日日受束縛煎熬之苦。”“可憎可恨之人,也有可悲可歎的過往。”林諳冷聲道,“但並不值得憐憫,魚霄業障累累,罪孽滔天,魂飛魄散是唯一對得起葬送在他手上的那些無辜生靈的結果,想必對他本人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午暝不置可否,麵容模糊,他現在更像一台沒有感情的敘述機器。“諷刺的是,魚霄死後,異族人居然還以最高規格為他修墓。”午暝接著道,“他跟那位年輕人現在就在那座地宮,具體位置是在……”“西南方向五十公裏。”林諳接話道。“對,那裏有條瀑布,叫雲上瀑布,狹窄隻通一人行。穿過瀑布才能找到墓穴的入口。”午暝似乎終於對這個器宇軒昂的陌生年輕人燃起一絲興趣,圍著林諳轉了一圈,又飄蕩至陸驚風跟前,“下到地宮,裏麵危險重重,趁我還能保持清醒,我會在最短時間內將地形圖畫出來,為你們多謀一份勝算。”“多謝。”道謝的卻是林諳。“阿暝。”陸驚風冷不丁地喚了一聲,問出一個南轅北轍的問題,“你還記得咱們那輛小破車的車牌號嗎?”“你說hurricane嗎?別逗了,它哪有什麽正經車牌號……”午暝沒做思考,順著迴答,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議地僵住,繼而發怒一般,魂體倏地爆發出略微刺眼的白光,“陸驚風你是在懷疑我嗎?”“抱歉兄弟,我隻是還沒緩過神。”陸驚風用掌心揉了揉滾燙的眼眶,怔怔的,“太古怪了,隻有一魂一魄的你,三年了,這是破天荒頭一次能清醒地跟我說這麽久的話,而且竟然還有身形,驚喜太突然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麽……”“是你們認識的午暝沒錯。”林諳按住激動到語無倫次的陸驚風,斂下眼瞼,麵上看不出悲喜。陸驚風扭頭看他,抹了一把臉,這才想起來:“對了,你有共情能力,能感知到魂體強烈的情緒。你說是,那肯定沒跑了。阿暝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