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叔叔就起床去漢江挑水。當時鎮上還沒有自來水。

    以往,父親都會走一裏多地去漢江挑水,每天兩趟,挑四桶水。每次挑完水,父親都累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可是叔叔一趟就挑四桶,腳速也比父親快出一倍還不止,而且挑完水一點不顯得累,反而看起來更精神。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叔叔從小練過功夫,而且拳腳了得,赤手空拳,五、六個青年都不是他的對手。

    挑完水,叔叔接著迴去買菜、洗衣服、修補屋頂和修砌後院的牆壁……似乎準備攬下所有的家務活。

    也許,犯下過錯而又想贖罪的人多會如此。在監獄勞改是向社會懺悔,由此反省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在家裏勞動則是向家人贖罪,以此來彌補對他們心靈所造成的創傷。

    迴小鎮一個多月,叔叔都待在家裏很少出門,幹完家務就陪爺爺和奶奶聊會天,等這父親和母親下班迴來吃飯。

    起初,父親不太搭理叔叔。不過漸漸地,兩人開始有了些言語,再後來言語慢慢多了起來。最後,竟變得無話不談了。看來,親兄弟畢竟是親兄弟,畢竟“血濃於水”。

    這一個多月來,幾位伯父和父親到處托關係給叔叔找工作,但叔叔過去的背景是無法抹去的,工作單位都不想接收一個背景不幹淨的人。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家裏人都很著急,但叔叔似乎早料到有這樣的結果,總是樂天地對家裏人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總能找到事做的!”

    在鎮上,有那戶人家想改蓋新房,都會請一些工匠和零工去,這些人臨時湊到一塊,相當於一個小型工程隊。叔叔也結識了一幫這樣的朋友,有活幹的時候他們就會通知叔叔。就這樣做零工每個月還能賺八、九十塊錢。雖然這樣工作不太穩定,但叔叔賺點生活費還是沒問題的。

    自從叔叔迴到鎮上,一些混混就隔三茬五來找他。

    通常不走正道混日子的人都會認為武力能解決很多問題。他們看重叔叔一副好身手,而且還在外闖蕩多年,見過世麵。

    起初叔叔還刻意和他們保持距離,似乎準備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安安穩溫過日子。但漸漸地,他的希望變成了奢望。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鎮上大多數人們習慣了用老得近乎於古董的眼光看人。無論你是否決心改變,或者已經改變,他們隻會看見以前的你。在他們眼裏,叔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混,過去是,現在當然也是,將來必然還是。他們眼中的事實已在“過去時”被決定,很難改變了。

    漸漸地,叔叔也覺得和鎮上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格格不入,於是“破罐子破摔”,又和那些混混待在一起。

    為此,爺爺、大伯和父親不知道訓斥過叔叔多少次了,他每次都是低著頭聆聽教誨,但事後依然我行我素。對這樣一個“二皮臉”,爺爺他們隻得降低期望,安慰自己想開點,畢竟叔叔和過去相比,已經收斂了許多。

    以前,他看誰不順眼就可能動手揍人,喝了酒之後更是到處惹事生非。若是朋友和親戚誰受了欺負,叔叔都會義無反顧地幫他們出頭。動起手來也沒個輕重,家裏為此不知道給別人賠過多少醫藥費。叔叔的“惡”在鎮上是出了名的。

    但是,他現在已經沒了過去的脾氣,也不會肆意打架鬧事。也許三年的部隊生活和三年的漂泊經曆使他有了這樣的改變。現在,他更多時候是向別人吹噓自己三年的遊曆見識,特別是各地美食。魯、川、粵、閩、蘇、浙等八大菜係裏的名菜他說得頭頭是道。不過,他覺得最美味可口的還是家鄉的“三蒸”、“全魚宴”和“全家福”。

    父親和叔叔都是愛酒之人,有空就會一起喝幾杯。每次喝酒,叔叔都會和父親碰杯,而且習慣將酒杯碰得特別響。父親擔心杯子撞破,於是每次都會將杯子縮迴一點,可是叔叔都會得寸進尺地將杯子用力再次湊過去,非得聽見響亮的玻璃撞擊聲才甘心。

    在古希臘有這樣一個傳說:在舉杯飲酒之時,人們認為五官都應該分享到酒的樂趣,鼻子能嗅到酒的香味,眼睛能看到酒的顏色,舌頭能夠辨別酒的味道,但隻有耳朵被排除在這一享受之外。怎麽辦呢?希臘人想出一個辦法,在喝酒之前,互相碰一下杯子,讓這杯子發出的清脆的響聲傳到耳朵中。這樣,耳朵就和其他器官一樣,也能享受到喝酒的樂趣了。

    看來叔叔是頗懂享受之人。

    可惜,雖然叔叔他們身體充分享受到喝酒的樂趣,心中卻無趣事可樂。

    談到往事時,叔叔往往“悔”氣順著酒氣吐了出來:“年少氣盛時做了一些錯事,有些可以補救,有些錯了就是錯了,腸子悔清也沒辦法補救迴來!”

    叔叔每次發出這樣感歎時,父親都心情複雜。想將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打罵一頓又狠不下心來,況且叔叔已經知道後悔了;想幫他又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父親隻得低著頭喝幾口悶酒。

    叔叔似乎看出父親的心事,每次見到這種情形時就立刻轉移話題。

    有時,叔叔也會向父親聊起在外麵三年發生的經曆。

    叔叔再次逃跑後,便索性偷渡到向往已久的澳門,希望混出點名堂後衣錦還鄉。可惜他的理想或夢想或許隻是一時的衝動,到了澳門之後才知道世道的艱難。

    人生地不熟又沒有身份證,自認做大事的他對刷盤洗碗的工作又不屑一顧,找工作一次又一次的碰壁。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帶的一點錢花完後,他最終淪落街頭,風餐露宿。

    正當饑寒交迫、走投無路的時候,在一個街道角落裏,他看見三個彪形壯漢正在毆打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叔叔並沒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他隻是覺得這三個人的麵目可憎,而且從來沒人敢在他麵前這般囂張,眼前也不行。

    於是,他衝上去,將這三個人狠狠地揍了一頓。沒想到陰差陽錯,被毆打的那個中年男子是澳門有名的富商,他見叔叔身手了得,便請他當自己的私人保鏢。

    後來這位富商的仇家幾次來尋仇,都多虧叔叔保護。因此,這位富商也越發信任和器重叔叔,任何地方都由他貼身陪同。

    叔叔常跟隨這位富商出入各種高檔夜總會、酒店和俱樂部,對紙醉金迷的生活耳濡目染,深切體會金錢的可“貴”,後來他便拚命想辦法賺錢。

    這位富商和當時澳門的一位外號“崩牙駒”的黑幫大哥素有來往,這位大哥也很欣賞叔叔的身手,多次想讓他加入“14k”幫會,而且向他保證賺大錢。叔叔也曾動過心,但覺得做人要講義氣,於是以“強將不侍二主”為由婉言謝絕了。

    後來聽說這個黑幫大哥勢力越來越大,做事也越來越肆無忌憚,還與澳門治安單位發生磨擦,連澳門司法警察司司長的車都被他炸了。當然最終還是邪不勝正,他和他幾個手下被裁定為黑社會首領、藏毒、侵犯函件和電訊、放高利貸及不法資產或物品轉移或掩飾五項罪名成立,判囚十五年。

    叔叔也為自己的僥幸中的正確抉擇感到慶幸。當然,這也堅定了他從此遠離黑社會的決心。

    在澳門,整天做發財夢的人,其最大誘惑莫過於澳門賭場。

    這位富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那裏豪賭幾把,而且一直賭運都不錯。他每次都能贏不少錢,而且還會賞一部分錢給叔叔和其他幾個保鏢。

    叔叔他們都勸富商能賭得更久一點,這樣他們就能得到更多賞錢。可是,這位富商每次都會適可而止。而且還會對他們說:“人對金錢的欲望要能做到收放有度!”

    怎樣才能把握好這個“度”呢?孟子曰:“度然後知長短”。恐怕叔叔他們隻有嚐試過才知道。

    終於有一天,叔叔和幾個保鏢按捺不住,將湊足的十多萬塊錢拿到賭場碰碰運氣。幸運之神深諧老子《道德經》裏“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的道理,總偏愛製造假象,給人以錯誤的提示。

    開始大家運氣都不錯,竟然贏到一百多萬。在此時,人對金錢的欲望膨脹到了極點,猶如脫了韁的野馬,想收也收不住。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贏更多的錢。結果,他們輸得血本無歸。他們一臉沮喪、懊惱的樣子。有的後悔沒見好就收,有的提議借高利貸繼續賭,將本錢贏迴來。

    叔叔猛然想起了富商的那句話,於是力勸其他們離開。有個叫阿義的保鏢還想繼續賭,說什麽也不肯走,還反駁道:“收放有度,沒錢怎麽收放有度?”於是他借高利貸繼續賭,結果又輸得一塌糊塗。沒錢還債隻得整天東躲西藏,最後竟然被逼得跳樓自殺。

    自從那件事後,叔叔便戒了賭。

    其實,我一直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以叔叔的性格不可能在賭博輸紅了眼還能控製住自己。不過有時候,也許太過感性的人有時也會有理性的一麵。

    後來,我常聽見叔叔唱起遲誌強的歌曲《鈔票》,也愛顛倒順序說起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沒有錢是萬萬不能,但錢不是萬能的。

    曾聽說過這樣一種意味深刻的見解:“錢不是萬能的”實際上是對錢的不情願的否定,是對“銅臭”的繼承,迎合。“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是對“銅臭”的不服,辯駁。對重壓的反抗和對現實的無奈又構成了對“銅臭”的否定,遺憾的是,這個否定是不徹底的,甚至軟弱無力的。

    我不得不感歎,這簡短的幾句話折射出多少的人性和錢性。

    據叔叔說他骨子裏是厭惡錢的,後來在賺錢方式的選擇也越來越慎重。或許這是叔叔究其一生都沒能發財的原因吧。

    “收放有度”,似乎這位富商自己也做不到這點。

    在叔叔保鏢生涯的第三年,那位富商經營的各項生意都虧了很多錢,脾氣也隨之變得暴躁起來。經常為了一些小事發脾氣,而且還經常拖欠叔叔他們的薪水。

    一個人共富貴容易,共患難難,在患難中也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品性來。原本從容、果斷、待人闊綽、寬容的人變得優柔寡斷、尖酸刻薄起來。幾個保鏢都受不了那位富商的轉變,相繼離去,隻剩下叔叔和阿忠。聽說阿忠為富商做了十幾年的保鏢,一向忠心耿耿,無愧於他名字中的“忠”字。叔叔和他的關係也向來不錯,他們相互承諾一定要陪伴這位富商度過難關。

    可惜,後來發生的那些事讓阿忠對他這個“忠”字卻有些受之有愧。

    一天,在浴場洗完澡,這位富商發現自己的金懷表不見了,於是大發雷霆。把當時幾個服務人員、阿忠和叔叔叫來,要求搜他們的身以及攜帶物品。

    最後,那位富商在叔叔的包裏發現了懷表。他當時就破口大罵,說了一些非常難聽的話。叔叔待他罵完,然後對他說:“懷表不是我偷的,信不信隨便你!”說完轉身走了,這是叔叔一生中處理事情最為冷靜的一次,冷靜隻代表徹底地決裂。在叔叔被痛罵的過程中,他握緊拳頭,由先前的怒氣到泄氣,讓後便是一股莫名的悲涼。哀莫大於心死。突然間,這狠毒的咒罵變為悼詞,正哀悼他們逝去的信任和友情。

    叔叔與那位富商決裂後,阿忠來找過叔叔,向他謝罪。原來懷表是阿忠偷的,由於事情敗露,情急之下才將表偷偷塞到叔叔的包裏。不過他做此事也是迫不得已。因為他妻子身患癌症躺在醫院裏,急等著錢用。叔叔沒有怪他,還安慰他事情已經過去,不要再掛在心上,最後還給了他一些錢。

    當叔叔正準備離開澳門的時候,傳出那位富商被殺的消息。而兇手正是阿忠。

    當時阿忠向富商討要拖欠了幾個月的工資,那位富商不但不給,還向阿忠大發雷霆,說了一大堆侮辱阿忠的話。阿忠一時間情緒失控殺了那位富商。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也感慨“阿忠不‘忠’”。

    這位富商生前不知道多少仇家想取他性命都沒有成功,但最終卻死於忠心保護自己十幾年的保鏢手上,這似乎是一個絕大的諷刺。

    叔叔為此一直費解:為何彼此間結下恩情越深的人,反目時仇恨反而越重。他說,一生他也弄不明白“恩多仇重”這個道理。

    或許,他隻是不想讓自己明白。又或者,他已然明白卻不想讓自己去麵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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