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臉上飛快地劃過一道不自然地紅暈,撇過眼僵硬地說:“啊,音樂係啊,好專業。嗯,額,音樂係,你去左邊第一個路口過去就是,看到了麽,藍色橫幅那個台子就是你們係的。咳。”“好的,謝謝。”殷朝暮雖然有些詫異這人沒主動提出帶他過去,不過看學長那副慌張樣,估計還有其他工作,也就沒多說。他不是真正十八歲,找到熟悉的感覺後很快就心安下來,因為上一世走過一遍程序,這一次他資料備得非常全,隻有一顆心仍是“砰砰砰”亂跳,而且越跳越劇烈。畢竟是許多年前的事情,雖然印象深刻卻也記不清細節,盡管忘了到底是哪一刻遇見,但他可以肯定,就是這一天……就是現在……隨時都有可能。工作的學生業務純熟,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就輪到他。拉低了帽子,遞上錄取通知書與檔案 袋,接待他的是個娃娃臉男生,非常開朗的樣子,典型的陽光大男孩兒。“殷朝暮……音樂係是吧,喏,這是你的飯卡、水卡、出入證,再交兩百塊替你充飯卡和水卡。還有把戶口複印件給我,交兩張照片給你辦學生證。”殷朝暮掏錢,殷夫人氣他一個人私做決定,卻也體諒他初次離家,錢幣早早便替他換好,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好了,拿好你的鑰匙,宿舍在學四樓3317,沿著路到宿舍區再問問就能找到。”“嗯,謝謝。”娃娃臉聽到他聲音溫潤清朗,詫異下抬頭瞄了兩眼,登時露出個怪異的笑容去拍隔壁男生肩膀,“誒,你瞧咱們音樂係今年竟時來運轉,招到個帥哥,嘿嘿,我瞧著就是他們美院吹到天上的顧疏,也沒比這小子強到哪裏去嘛。”他旁邊那男生鬧中取靜,一邊手下不停蓋章,一邊抽空覷殷朝暮一眼,“嘖”了一聲遺憾道:“嗯……還可以,不過離顧疏還是差了點兒。”娃娃臉猛推一把搭檔,怒斥道:“你小子怎麽盡長他人威風啊,還是不是音樂係的了。你個死叛徒!”那人搖搖頭,一副內行人架勢,“你是沒親眼見過那姓顧的,倒不是我給他說好話。光論臉是差不多,但顧疏……嗯,怎麽說呢,對了,就是氣質,這小子總感覺差了點兒什麽。哎呀,你別不服,聽美院的說顧疏今天來,咱這裏正對著大門兒,一會兒接人的迴來就能看見啦。”娃娃臉表示很不屑:“切,接什麽啊,都大二了又不是新生,還專門有人接,他一個大男人還會迷路不成……”但他這話終究沒能說完。不止他倆,很多排隊的學生突然間交談聲猛地降了下來,就像是有人將不知名的音量調節鈕調低了一樣,很突兀地,周圍聲音就壓了下來。後麵傳來腳步聲與學生的談笑。各種聲音,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娃娃臉的背一下子繃得很直很直。殷朝暮發覺他臉色有異,不由轉頭向後看去——五六個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悠悠然地從正門一路沿著青石板小道走過來。c大百年名校,曆史沉積,道邊一排梧桐樹也是枝繁葉茂,蒼綠色投下來,無端給校內添了幾許陰涼。日光透過盤虯枝葉灑下來,光影斑駁,襯得最後麵那人就似閑庭信步,一樣是風塵仆仆行李重重,殷朝暮卻再移不開目光。濃發如墨,神情淡然。即使周圍數人如眾星拱衛,也擋不住那一身清冷地仿佛不在此間的漠然氣息。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他目光淡淡掃過來,疏懶一暼又淡淡移開去,仿佛什麽事都不在他眼中。殷朝暮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確定能有這樣天地無邊、卻唯他 一人獨立其間的氣質,一定是顧疏,也隻能是顧疏。隻有顧疏。幹幹淨淨就像一幅靜靜流淌的水墨畫。殷朝暮兩世為人,除了他母親殷夫人,隨意姿勢便像上等畫師精心雕琢的,隻有顧疏。他忽然覺得心跳平穩了下來。沒見到時無限緊張,真正見到了,卻又覺得安心。原來是這個感覺,一直留在心底裏、刻在腦裏,被忽略的,爭勝之心。那一群人很快就在路口處拐了,身影消失不見。娃娃臉此時麵色很不好,其他音樂係的也同樣沉浸在一種混合了心服口服與挫敗的奇異感覺中迴不過勁兒,一時間沒人有心情多廢話。殷朝暮也拎了箱子走去自己宿舍樓。隻是他心底卻漸漸升騰起一股興奮——雖然自重生起他就知道自己還有跟顧疏對上的一天,但知道歸知道,真正見到那人疏朗眉眼、清淡氣質,才終於鬆了口氣。為終於等到對手而鬆氣。如果這輩子真的與顧疏錯身而過,他或許會後悔會迷茫,因為上輩子太多的傷痛與失敗都是這人給的,如果沒有顧疏,他滿腔的鬥誌要找誰去發泄?他死前就憋著的一口氣,如今終於找到了正主。原來他真正想要的,是一切都從遇見顧疏時重新開始。上輩子太混沌,因為一點不知所以的小事就看不順眼的對立,因為賭一口氣而彼此爭鬥的對立,因為不喜歡對方就毫不猶豫淋漓盡致展現出厭惡的對立,雖然幼稚又無謂,卻是單純的隻有勝負、沒有迴港後那些陰暗手段的對立。原來這就他最後悔的事情——沒有在最初明明白白告訴顧疏:我並不討厭你,僅僅隻是想要,贏過你。這世上他第一個入眼的對手。即便是上一世,最初的最初,十八歲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眼高手低驕傲無比大少爺的殷朝暮,也是同樣想法。作者有話要說:顧大神出場。咳咳,如果喜歡這篇文……就保養下吧~66、此生初識(二) ... 殷朝暮占了港澳台同胞的身份優勢,在c大六人一間的宿舍短缺情況下,仍過關斬將,分到了兩人一間獨立衛浴帶一個小陽台的“頭等房”。學四樓住的都是他們影院人,三層四層專為港澳同胞、歸國華僑以及留學生準備,配置堪稱全c大最高端最優渥。當年年輕的殷朝暮第一次入住時,自然瞧不上眼,嘴上不說,但眼底都是淡淡的不屑。而如今別說這樣還稱得上標準間的規模,就是再差的條件,殷朝暮最後走投無路的幾年也嚐過,並沒有太挑剔。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看得也開點兒。隻是有一件事還真是棘手,那就是怎麽向顧疏顧小人表達良性競爭的要求——不錯,就是良性競爭。他心理陰影太重,要是再跟顧疏結怨,那人使出不死不休的手段來,他一樣要玩完!但幹看著害死自己性命的兇手在眼前晃,他不把仇報迴來,也是不可能。殷朝暮想要的,是那種刨去一切外界壓力的公平的比鬥,要做到這一點,往往都是關係不遠不近的君子之交。他總不能直接奔上去地痞流氓一樣拍著人肩頭兒說:喂,小子,上一世我被你坑死了,這一世兄弟大度,沒有讓你個殺人犯賠命的意思,就是憋了口氣不吐不快,想找迴場子。怎麽樣,比一場唄?不說顧疏怎麽反應,這種類似於顧禺調戲美女的行徑,他就幹不來。顧疏不愧是私生子,顧家血統本就優良,要不連顧禺那敗家子兒正經起來也一副人模狗樣呢,何況顧疏他老媽做人小三的,全靠一張臉活,這殺人犯生來就臉蛋兒騙死人。偏那家夥心機深沉,明明狼子野心,麵上還一副要搭不理愛死不活的豁達樣兒,可上輩子鬥了一世,殷朝暮最明白顧“豁達”內裏可一點兒不豁達。不僅不豁達,疑心病還重得很。他要這麽開門見山操著手把話一擱,那行了,顧“豁達”被害妄想症不犯了才怪。殷朝暮有些犯愁,怎麽和一個單親家庭出身、聰明的得嚇人、心冷得嚇人的孩子建立良性競爭的關係?難道還要先裝作朋友打入敵軍內部嗎?他一想這念頭就犯堵。明明給他把刀子,他也是能猶豫三秒果斷插進顧疏胸口的。收拾好床鋪,殷朝暮坐在床上環顧四周,他的舍友現在還沒到,估計今天是來不了。於是自己拿了飯卡套上件外套就出了宿舍,這時候將近飯點兒,而且他心潮起伏,總想著在校園裏故地重遊一番。學四樓再往過,就是美術樓。美術樓不同於普通教學樓,因為涉及到采光,掌權的又都是些搞藝術的先進分子,聽說美院院長豁出去一錘定音,敕巨資大手筆打造了這麽一座純玻璃外觀的不規則建築。此時盛夏剛過,他們美術樓 樓層越高就越曬,再拿空調一吹,冷熱交替難受得很;反之底層則清幽陰涼,一層更是隻有辦公室與大畫師的專有畫室。在他們美院,有能力的學生都能得到一間自己的畫室,而顧疏當年憑借入學考試時的畫作甫進美院,即擁有一層一間采光良好的寬大畫室,可見其於繪畫一道,天賦之高。當年還是缺乏曆練的大少爺的殷朝暮,就是在這條路上,透過玻璃窗看到了自己的畫像。顧疏素來小心謹慎,美術樓也一向掛了厚重窗簾以確保作品不會外傳,那一天隻怕顧疏心神有些不屬,可謂千年難得一遇,竟偏偏叫殷朝暮撞上了。撞上不說,還偏生他剛剛對顧疏的某些做法極為不滿,當下氣火上湧幾步進去把畫冊取了出來。他就想著姓顧的明明和他不對付,偷偷摸摸畫他肖像定然也是居心叵測。總之當年在殷大公子眼裏,顧疏那小人任何舉動都是兩麵三刀、不懷好意,如今這般隱秘行事,多半也是要背地裏搞陰謀。初出家門的殷公子在殷夫人眼皮底下窩囊了十八年、也憋屈了十八年,這一放出籠子,正好把他滿腔的紙上談兵拿出來練練。他也不想想,真要搞什麽陰謀,能被他這繡花枕頭大草包發現……現在迴頭瞧瞧,當然對顧疏的看法仍然保持五十年不動搖,他的錯誤在於證據在手,揭發的方式有些激進了。也是他年輕氣盛目下無塵,竟挑了個最激烈的法子打擊報複。顧疏那時就是中午去食堂吃點飯,門也僅僅隨手帶上,若非兩人都有些失常,事情也不會那麽快就僵化。殷朝暮至今都記得,自己衝進食堂當著所有師生麵兒、大聲斥責顧疏私下畫他畫像時,那個一直雲淡風輕的臉上透出的死寂,也忘不了當他把畫冊撕毀時,顧疏看他的眼神。真是的,現在一想根本就是個大悲劇,他之後也曾後悔得要死要活,就為了一幅畫這麽幼稚的事情,竟然招惹上那麽個睚眥必報的小人。上輩子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一幅畫引發的血案啊……不過顧小人水平也沒高到哪裏去。其實殷朝暮總覺得不可思議,他與姓顧的立場不同,也不得不承認那家夥胸襟氣度還蠻不錯。剛進娛樂圈兒時被前輩百般為難也沒怎樣,後來大紅大紫還扶持了那位前輩一把,一時傳為美談。怎麽就到了他這裏,一件芝麻大小的屁事也記仇記這麽久,最後非把他逼死才痛快。或許是當時顧疏還不夠成熟,也或許就是他倒黴……美術樓同記憶裏一模一樣,純玻璃架構,開闊的視線內淩亂地放著些畫架、畫板、鉛筆、畫冊等雜物,清風將一縷發絲吹在殷朝暮臉頰上,有些軟有些癢,這個角度這間畫室,殷朝暮 記得清清楚楚。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與那一日重合起來,不同的是,此時這間幹淨透亮的畫室裏,一定還沒有那本印著無數自己身影的畫冊……殷朝暮同學小小得意,這輩子絕不能衝動了。當年他就是太年輕,又加上正在氣頭兒,白白把這麽好一個牽製那死小子的把柄給放過了,之後悔得恨不能一頭撞死那個沒大腦的自己。唔,當初怎麽說撕就撕了呢,手欠,至少也得把肖像權的版權費要過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