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菲布勒的意思很明顯是要將收拾這幫混子的事情接過去,這些酒吧能在這樣亂的地方站住腳,本身也涉及一些黑道上的事情。殷朝暮顧禺這些名門子弟,自然不好牽涉到下三流的街頭鬥毆事件裏,交給萊菲布勒最好……隻是他卻不打算這麽來。對付混子流氓一類的,他怕萊菲布勒因為某些原因收拾不幹淨,往後還是麻煩。接過電話,殷朝暮迅速撥了警察,看得幾撥人都有些愣怔,畢竟剛剛他的表現還是溫文有禮,那頭目也萬萬沒想到殷朝暮連交涉都沒打算直接報了警。“hello,城西末日黃昏酒吧有一起流氓傷人案件,希望你們能盡快派人來處理。嗯,好的,對方自行供認有案底……受害人是顧家少爺顧禺,你們知 道怎麽辦……”掛上電話,殷朝暮轉向萊菲布勒:“替您解決了貴店的‘小麻煩’,這樣算來,您是不是欠在下一個情呢?”萊菲布勒一怔,對這番強詞奪理歪曲事實的理論很無奈,但殷朝暮給他好感甚深,竟微笑起來:“是我考慮不周,小店主廚梅西耶的拿手好菜鵝肝醬煎鮮貝、生蠔配檸檬汁,扇邊貝與生蠔都是空運過來的。作為賠禮,您願意來點嗎?”這兩道菜是典型法式名菜,那雙寶石藍色的眼珠裏滿是真誠與喜悅,殷朝暮沒想到這樣一個隨便的酒吧裏還能遇見如此善意的朋友,不僅沒有計較反而誠意邀他進餐……之前因與顧疏爭鬥而下意識堅硬的心也稍稍放鬆。優雅、高貴、觥籌交錯,他最初最初的生活。如果沒有遇見顧疏,這一切都將延續下去,直到他死。殷朝暮掃了一眼被他和萊菲布勒震住的顧禺,以及昏暗走廊裏隱在蔽處一閃而過的反光,淡淡地說:“謝謝,但我剛喝過咖啡,您知道的,現在並不適宜進食海鮮。這個遺憾我想下次一定有機會彌補。希望明天不會出現不實的報道,萊菲布勒先生,麻煩您了。”“如您所願。”果然萊菲布勒聽懂之後朝著殷朝暮視線所及之處看到了那一抹不自然的閃光,微微頷首。殷朝暮沒有忘記,“上一世”就是因為小報記者批露,顧禺才會錯失送機的最後一麵。之後的事情就好辦許多,他將顧禺帶上車後沒再開過口,徑自坐在後座上支頤望著外麵迷蒙的雨幕,困頓得睜不開眼。車禍之後的身體明顯比同齡人要渴睡,這一趟奔波又太過耗神,讓他心中泛起淡淡的疲倦。顧禺一直注視著他,當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時,終於忍不住開口。“暮暮?”他放緩了聲音,顧禺本來是顧家少爺,脾性又爆,然而對麵這個是他從小到大的摯友,不自覺便事事遷就。其實顧禺聲音很好聽,比一般男性的音調略高些,有些張揚的朝氣。他平時說話輕浮得很,不免給人以花花大少的印象,此時對著殷朝暮倒沒有這份浮躁,褪去那層故意為之,隻兩個字,念的又輕又柔,就像情人間的呢喃,很動聽。“嗯。”這一聲懶洋洋無可無不可的迴應,飄飄蕩蕩,似是鼓勵人往下說,又似打住的噤語,顧禺措辭許久都等不到下一句,煩躁地掏出根煙,顧及殷朝暮身子沒好利落,猶豫半天還是沒給點上。“暮暮,你今天……很不一樣。”顧禺見他還是一副慵懶斜靠的樣子,隻好自顧自往下接:“我的法語一向不行,但你今天說話雖然還在笑,但總覺得好像不大對勁,嗯,就像……就像是殷夫人講話的樣子。嘿,你小子什麽時候有 了這份能耐,也不跟哥事先打個招唿?”殷朝暮斜了他一眼,冷笑:“顧少爺,今天我要沒這份能耐,多半明天報紙頭版頭條就能看到你大少爺的花名。”顧禺被嗆住,隨即一臉滿不在乎,眸色中夾著淡淡的諷刺:“有什麽,反正我家老爺子掏幾張票子都能給擺平,他兒子就是進去了,那幫人也得恭恭敬敬再把本少爺請出來。”“你既瞧不上顧伯伯那副做派,又何必頂著顧家的名頭四處惹事,真有骨氣就不要給我打電話。”殷朝暮語調毫無起伏地剛念完這一句,就被火氣上湧的顧禺一把扯了領子拽過去。“殷朝暮,你別當自己幫了我一把,就真能對本少爺說三道四、指手添腳。”殷朝暮被他扯得生疼,被迫揚起細弱的脖子,對方長長留海下,一雙淺色眼因為其中閃爍的狠厲光芒而令人忽視掉原本稱得上標致的形狀。沉重的唿吸與因被咬緊而顯出微微白色的唇……他當然知道這孩子有多好強,心氣又有多高,否則當年也不能被顧疏整完後咬牙去了國外再沒迴來。殷朝暮歎了口氣,顧禺沒什麽壞心眼,隻是脾氣衝些,性子囂張些,為人霸道些,隻是這樣的小毛病在其他人身上算不得什麽,可有顧疏這樣的對手,就成了難以忍受的致命弱點。他柔了眉眼,病後略顯蒼白的指尖撫上這孩子尚帶著稚氣的臉:“阿禺,我沒有對你指手添腳的意思,一直都沒有。今天的事有我替你擔著,若是往後我去了大陸,顧伯伯倒是會在出事後幫你收拾攤子,那出事之前,又有誰來替你擋?”顧禺眼中的怒色弱下去,隨即惡聲惡氣將殷朝暮領子甩開,將煙頭掐斷:“誰要你擋,你那病秧子的破身體,瞎折騰什麽,以為我需要你替我擔待麽?嘖,笑話。”話語之間,竟把他自己打電話喊人來的事情完完全全抹去,頗令人無語。殷朝暮微微側身,揉了揉自己剛剛被勒緊的脖子,越發覺得顧禺還是個孩子。這樣嘴硬心軟,現在對上疼惜他的人還能體諒一二,到時候對上顧疏那種沒心肝的狠角色,當真死也不知怎麽死。“是,是我多事。可是你出了事情,我怎麽可能不管?這一次是沒事,下一次萬一對上什麽厲害人物,便沒今天這樣容易。阿禺,要知道如今這一輩兒裏,能扶持的也隻有你我,沒有顧伯伯,也沒有我母親。今天你出事,我至少還能幫襯下,若哪一天我招惹到什麽,你有什麽能力,來幫到我。”顧禺憋紅了一張臉,手裏的煙越捏越緊,偏過臉去好半晌才訥訥憋出句話來:“暮暮,你不會有事。隻要港島還有顧家、我還是顧家大少爺一天,你就不會有事。”這話原意自然是好的,殷 朝暮暗自苦笑,可惜阿禺現在還不知道,過些年你會突然冒出個哥哥來,到時候可就不是你說了算了。顧禺此時的眼還有著天生小狼崽一樣的生氣勃勃,那股可愛的狠勁兒也令人喜歡,就像是高傲的小動物,雖兇狠不脫野性,卻讓人氣不起來,不像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一雙眼清清淡淡好像高華如月,實則暗藏禍心。正想著,顧禺伸出手,有些顫抖地覆上剛剛他被領子勒出淡淡印子。掌心炙熱,手勁過大,小心翼翼好像怕一失手就再碰出些傷來似的。殷朝暮這個身子很健康,因為常有鍛煉的關係,遠沒外表看上去那般不經碰。隻是或許因著膚質的關係,不管多輕的手,都容易留下印子,其實半點都不疼的。殷朝暮有些不自然地想把那手掙開,卻聽到他的聲音,略微沙啞地說:“剛剛,痛不痛?”到底是從小到大的交情,殷朝暮心底滑過一絲暖意,也不掙動了,隻安安靜靜任那隻手輕輕貼上來。“不痛,看上去嚇人,其實一點感覺都沒有。”顧禺沉默不語,隻把手掌沿著那道淡淡的青色緩緩地、一下一下地移動,啞著嗓子道:“什麽時候去大陸?”這聲音有些壓抑,似乎還有未竟之語,隻是強忍著沒說出來。殷朝暮完全能理解,雖說兩人關係時分時合、打打鬧鬧,卻到底有十來年的情分橫在那裏,從沒這樣分開過。如今他背著阿禺偷偷填了大陸的誌願,現在突然說要走四年,搞不好是更多年,阿禺心中隻怕不痛快又舍不得。比起顧疏,顧禺雖有些出格,到底沒犯下什麽大奸大惡的行徑,比之他哥談笑間逼死人命、害多少人家破人亡的冷心冷情來說,隻是個鬧別扭的孩子而已。殷朝暮歎口氣:“明天,到時候來送我吧。”“明天?!這麽快!”音調明顯拔高,顯然顧禺根本想象不到。之前他知道這事卻下意識逃避這個問題,如今悶悶問出口,竟不想這事情快到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一時間除去愣怔也不知說什麽好,車內的氣壓明顯又低下來。殷朝暮自知這事做的有些倉促,要他自己意思也不會這般急切,但這個車禍的巧合還是當初十八歲的“自己”拿的主意,現在看來殷夫人對於忤逆自己的兒子顯然動了脾氣,一句話就把他打發掉,親口下旨讓他明天就滾蛋,他自己也很是無奈。年少的時候,真是太熱血,也太衝動了。之後一路都有些沉悶,顧禺不願多說,他也懶洋洋的似睡非睡,這件事通知阿禺通知晚了,他是有愧,但如今卻不好再做解釋。港島臨海,雨下起來劈劈啪啪,往窗外望去白茫茫什麽都瞧不清楚,就是有了空調仍覺得冷,殷朝暮瞧著外麵行人奔來跑去的慌亂景象 ,又想起之前自己籌款失敗後也是暴雨天氣,渾身濕透,落魄得比此時所見猶有過之。一夜之間,當初淋雨之人已好端端坐在車中瞧著別人狼狽身影,多好笑。“少爺,顧少爺,到顧府了。”殷朝暮被猛地湧進的冷風吹得一哆嗦,迴過神來瞧見旁邊顧禺已開了車門,外邊是早已聞訊趕來打傘接人的顧家下人。顧氏堪稱港島最頂級的世家之一,宅子自然也不比殷氏那般小氣,修的十分氣派。島上這樣土地金貴,仍獨自占了一大片山頭,光從大鐵門到住宅就有不短的距離,顧禺此時身為顧家名正言順的唯一繼承人,自然也有無數人前唿後擁。這邊殷家車子剛一到,那邊就有三兩個下人打了傘、帶了暖手爐、大衣來迎人。顧禺人站在外麵,高高瘦瘦的個子,一張臉大半都被傘遮住,瞧不清是什麽表情。隻是他似乎還有話說,竟不合車門,冷冽的山風攜裹冰幾近刺入骨髓的雨滴打在殷朝暮身上,冷得他全身都抑製不住發顫。殷朝暮打個噴嚏,這樣惡劣的天氣,他不知道顧禺還有什麽話要說,隻暗暗歎息早知如此,就是那杯luwak他也喝得下。正用絲絹輕輕拭著鼻子,刹那間身上一暖,抬眼,竟是顧禺那個不知疼人隻知惹事的花花公子爺取了大衣裹在他身上。車內空間狹小,顧禺彎下腰半個身子探進來給他圍上大衣,臉也就勢埋在他肩窩,外麵人便瞧不清裏麵情形,連殷朝暮也瞧不清他臉色,隻覺身上人心跳穩穩,在隱忍著想要說什麽,正待問出口,顧禺已神色不變直起身來將車門給他帶上。從車窗向後望去,透過厚重的雨幕,顧禺長身立在雨中的身形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終於定格成寥廓山雨裏瞧不見的一個小黑點。殷朝暮卻覺得,這一幕,莫名讓他胸腔裏有些什麽東西翻湧,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他莫名就想起父親生前最喜歡的那一段兒,唱的是《斷橋》,取自《白蛇傳》的一折。“好難得患難中一家重見,學燕兒銜春泥重整家園,小青妹攙扶我清波門轉,猛迴頭避雨處風景依然。”他之於顧禺,如今也算是經了一場生死劫數,終以這般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重見,隻是卻不知當年那份情誼,是否仍是“風景依然”。殷朝暮隱隱覺得,顧禺與他,有些什麽內裏的、隱秘的、難以宣諸口舌的東西,在這一次重生之後,悄悄變了。44、死後重生(四) ...車子一路頂著風雨飄搖開迴殷家老宅,司機開了門撐著傘請他下車。殷氏不同顧氏那般闊氣,他母親殷夫人再如何驚才絕豔、手段出眾,仍不過一介寡居婦人。殷氏也比不上顧氏財力雄厚,不過仗著百年積累下的根基,勉強在如今的上流社會立住腳而已。顧禺有人打傘送衣生怕冷了凍了,他卻隻得自己緊了緊那身大顧禺披在他身上的皮草。這皮草是顧家專為顧禺訂下的,顧氏的東西,曆來最奢華。這一件正是顧家當初在哥本哈根皮草協會拍下的招牌北歐水貂上衣,針毛長、通體雪白,厚厚的領子裹在身上貼合脖頸,遠非殷朝暮常穿的短毛水貂可比。當初顧氏拍下這東西在世家裏流傳一時,連殷夫人這般講究人看了也欣羨不已,可見其做工與設計,確實匠心獨具。當時顧禺拿到手嫌棄一身雪白太招人眼,就沒在外麵穿過一迴,如今披在殷朝暮身上,尚有九成新。殷朝暮進了屋,就要往自己臥室走,明早的飛機,他此趟去大陸是打著學不成名誓不還的主意,一去經年,也不想要人跟著,行李什麽的自然要多費心收拾。正待踏上樓梯,那邊殷婆過來將他身上大衣接過去,臉上有著誠摯的自豪與讚歎:“暮仔真是越大越好看的,好俊衣服,仔仔穿身上討女生喜歡啊,白色真是襯人。”殷朝暮自知自己這幅皮相好雖好,也不過是華麗服裝包裝下來的花瓶,臉上發燙,翻翻眼說:“姆媽,你兒子是帥啦~好了好了,衣服是阿禺借我的,明天登機前要還人家啊。”殷婆語氣頗為惋惜,一邊笑嘻嘻道:“啊,夫人讓你過花廳那邊的茶室去,說是有話要講。”這下殷朝暮不敢再廢話,趕緊迴臥室換好衣服照照鏡子,擺出個殷夫人最滿意的謙和表情來,一路穿過花廳,進了茶室。早上陽光很好,隔著玻璃成股灑進來,花鳥香氣隨風而至,自踏入花廳的一刹,就有一份草木扶疏、歲月靜好的感覺滲入人心。這幾樣地方都是殷夫人當年為殷朝暮父親親手布置,小是小些,但其中流溢的高絕品味與獨到優雅,全港世家都是突出。殷朝暮還記得,當初他父親在世時,每日不是在此品茶作畫,就是偶與殷夫人手談一局,往往一局便從日光大盛到霞光滿天仍分不出高下。殷夫人棋如其人、算力出眾,尚在中局已算好後手,港島業餘人物裏沒幾人是其對手。唯有他父親算力薄弱卻棋感上佳,能壓製一二。邁入茶室,一股甜茶香氣就侵入口鼻。殷朝暮方從雨中歸來,全身冰寒,雖不是下午茶時間,不過喝杯熱騰騰的奶茶,也會讓他心情好許多。想及此,麵上笑容不由更加真切:“母親,怎麽有興致擺下生死劫?家中 可沒有人能頂住母親的棋藝了。”生死劫是指劫的勝負直接關係到一塊棋乃至幾塊棋的死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作為殷氏大公子,殷朝暮算力不佳,僥幸遺傳到父親棋感,隻匆匆一眼就掃明白這一局正是當年父母曾擺過的一盤生死劫。他這話原本也是恭維,自從父親過世,殷氏上下再沒有誰能在殷夫人手下走過中局,他這點皮毛更是不敢賣弄。隻是話一出口,就知要糟,殷夫人當年與他父親伉儷情深,這一句卻是說到了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