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辭一案牽涉之人太多,吏部尚書秦延,豫王府,去年科舉會試的主事丁永昌……位極人臣的要員,身份尷尬地位顯赫的皇室宗親,人微言輕卻扼住朝野傳聞咽喉的小官——皆不能獨善其身,自願與否知情與否都在事敗那刻被拖入泥潭,不得脫逃。


    風聲傳得快,魯王一派也早有趁火打劫的應對之策,無論身居何職在文在武都想方設法地把棠辭的事與東宮扯上關係,更有甚者,還在民間散播謠言——自然,他們也曉得分寸,棠辭乃前朝嫡長公主永嘉的事並不提及,隻一條女扮男裝即可將她置之死地。


    胡來彥將靜慈帶進刑部大牢後,便知自己這方打的小算盤八成使不上了,忙匆匆忙忙地奔去魯王府,勸著魯王與韓儒,煽風點火的彈劾奏折趕緊燒了,遣去街頭巷尾各大酒樓鬧市散播謠言的人也給調了迴來。


    果不其然。


    翌日,皇帝上早朝時滿麵紅光,春風得意,閉口不談棠辭的事,隻令禮部草擬冊封皇後的儀注。


    那日在刑部大牢,腰帶解到一半,懿慈眼角的淚將他灼醒,衝動的念頭止住了,他隻問她,要繞她一命可以,你往後還待在碧雲寺裏麽?懿慈自然搖頭。


    皇帝便將她帶迴了皇宮,金籠子裏關著金絲雀,什麽都不做,好似也能令他心滿意足。他近來身子不太好了,他不想再苦等下去了,哪怕將她困在眼前每天看著她,也是好的。


    話罷,滿殿鴉雀無聲,文武權臣寬大官服下遮掩的肚子裏橫七豎八地不知道躺了多少牢騷,卻是半個不字也不敢言。


    荒唐無度的皇帝史冊上見了不少,大晉朝有史以來確實也不缺淳祐帝這麽一個,雖則奪兄之妻掠為己室的行徑百年後多半要淪為談資與典例在市井私塾中流傳,可皇帝畢竟是皇帝,忍了十三年好不容易遂願圓夢了,為人臣子的即便要諫也不應急於一時,否則真是黑布蒙著眼睛直往刀口上撞有命不要了。


    令人震驚的旨意不止這一道。


    下朝後,皇帝召了胡來彥來,問他應當如何處置棠辭。


    胡來彥心裏想的自然是將她弄死,除之後快了。可若這麽簡單,皇帝還問他作甚?


    於是他思索了半晌,硬著頭皮答,棠大人行為不端,言辭乖戾,觸怒龍顏,如何處置理應全憑陛下發落。


    怎麽行為不端,怎麽言辭乖戾?胡來彥避重就輕,他很聰明,知道皇帝約莫應著懿慈皇後不便處死棠辭,可經此一事,她的身份已不是秘密,朝中有前朝餘孽死灰複燃也未可知,放在京裏養在身邊如同養虎為患。他心裏有層心思許與皇帝不謀而合,他若說了出來,恐為皇帝忌憚,索性將擔子全推給皇帝。


    皇帝笑了聲,道:“大善。”即命胡來彥當場寫了奏本。


    胡來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顫顫巍巍地擬了一份,跪呈與皇帝,禦覽後駁了迴來。


    於是又擬,又駁……五六次後,皇帝提起禦筆,蘸飽朱砂,批了奏本,扔給胡來彥,朗聲笑道:“胡愛卿素有急智,可解朕之憂愁,朕甚喜之!”


    殿內掌管起居注的中書舍人自胡來彥進殿後手上便沒閑暇過,此刻更是奮筆疾書。


    胡來彥接過奏折,伏地下拜,恭敬告退。


    臨走時哀怨地瞥了眼那中書舍人,心道自己死後雖則定然在史冊上落不下什麽好名聲,可此事著實被逼無奈為皇帝背鍋啊。


    奏本寫得明白,朱批一下,胡來彥自趕緊去置辦了,中途無人知曉,連勸阻都來不及。


    黥刑——毀她顏麵,脛杖——斷她腿腳,發配至涼州參軍——絕她念想。


    所有後路皆堵得幹幹淨淨。


    你不是求我繞她一命麽,我饒了,這已是我最大的讓步。


    兩朝老人李順德在禦前伺候著,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裏針紮似的分外不是滋味。想勸幾句,卻被一旁的張保拽住了衣袖,不使他觸了黴頭。


    衝動轉瞬即逝,後怕一絲絲一點點地滾上心頭,李順德忙戰戰兢兢地縮迴半隻腳尖,隻一個勁兒地感慨在至高無上的權勢利益麵前,那麽些零星半點的血脈牽連算得上什麽?


    皇帝連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長都狠心逼死,區區一個侄女兒又有何礙?


    隻是……可憐了那孩子啊。


    二十年前人人捧在手心裏怕飛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金枝玉葉,如今命如草芥……活著,竟還不如死了幹脆。


    鞭傷劍傷被草草醫治,棠辭躺在牢房裏的石床上,兩眼無光地盯著頭頂的青黑石牆看。


    她已兩日兩夜未眠,不是不想睡,是睡不著,一閉上眼,兩日前的一幕幕場景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中,驚懼、絕望、哀慟、淒惻……說不清多少種令人痛徹心扉的情愫紛紛織成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她被牢牢地困在裏麵,每走一步心如蟻噬。


    她已兩日兩夜米水未盡,昨日頭腦燒得迷糊,隱隱約約有誰來過,探她的額頭,為她帶來換洗的衣服與幹淨厚實的被褥並給她換上。也不說話,坐在硬邦邦石床的邊沿,靜靜守著她,喂水喂飯喂藥,一入喉嚨一陣惡心,全都吐了出來。那個人,耐心很好,喂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甘之若飴——約莫是覺得能喂進去一些是一些,聊勝於無。


    沒多久,似乎獄卒過來驅趕,那人走了後,她才肯側過身來,手伸向旁觸摸,幹草上一片濕潤,她點了一點,舔進嘴裏,很鹹。


    然後……她也哭了,無聲無息地流下以為早已流盡的眼淚。


    她知道那個人是誰,可她如今誰也無顏麵對,她恨極了無能的自己。


    胡來彥來傳旨,也破天荒地來監刑,大抵是手上難得栽倒一個皇孫貴胄,不親來監刑未免可惜。


    棠辭跪在地上聽完旨意,她由衷地笑了笑,道:“真好。”


    她的希望,尊嚴,幻想——在兩日前已被鮮血淋漓肮髒難堪的事實打得七零八落,如摔在地上的青瓷盞,碎片一個個按著原樣粘好,仍有一條不可忽視的裂痕,不隨日月消弭,不應時間流逝。


    她也曾想過一死了之,饑腸轆轆了兩日,竟連摔破燈盞割破手腕的力氣也無。


    黥刑所用尖細而銳利的長針,在黑炭裏滾過一遭,在左頰上沿著描畫好的字跡,一點點地鑽進細膩白皙的肌膚,殷紅的鮮血細細密密地冒出……


    脛杖所用的木棍,成人小臂粗細,未到數目,腿骨已應聲折斷……


    心若死了,*上的痛苦恐怕也感知不到罷……


    茂州。


    與暗潮洶湧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信都不同,茂州雖然清苦了些,兩相比對下,儼然世外桃源。


    隻是陶潛的桃花源裏沿河夾道,落英繽紛,村民好客可親,茂州這兒卻有那麽一兩個人不甚有趣了。


    手中握著厚厚一遝親手謄抄的戲本,葉秋娘一麵品茶一麵翻閱。


    字跡潦草的,沾有墨漬的,紙頁褶皺的,皆挑揀出來,擱在桌上。


    對麵坐著名為守陵思過衣著樸素卻不知悔改的宜陽,輕咬手指眼睜睜看著桌上堆著的紙頁越來越厚,在葉秋娘信手又甩下一摞時忙攥住她的手腕,急道:“過分了啊過分了啊!昨日還沒這麽多,哪有越寫越差的理?你這是存心使絆子找我茬罷!”


    葉秋娘淡淡一笑,將紙收迴來,輕飄飄道:“即便殿下如今戴罪之身,我並不敢輕視冷待殿下。”


    “可這……”


    “來茂州途中,可是殿下誠邀我與您同行,聊解煩悶的。我不似殿下衣食無憂,即使困在此處,定是不能懶怠使那麽一點可傍身的手藝生疏了,連營生都無法門可取。


    葉秋娘起身欲走,宜陽忙將她拽住,一副混不吝的模樣實然像個不識人間煙火不愁吃穿的二世祖:“愁什麽營生?你在此處陪我,銀兩自是不缺!”


    “芷蘭生幽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


    葉秋娘使勁掰開了宜陽攫著自己衣袖的手,奈何她力氣著實大,掙脫不得,無奈道:“殿下,過幾日京城按例遣來訓導的使臣。您想再多個無故羈留他人的罪名,在此處多待一兩年?”


    宜陽渾身不寒而粟,鬆開手,唉聲歎氣了半晌——她哪是煩悶,她是犯了相思病,每一日,心裏都跟被羽毛撓上撓下似的,坐立難安。


    葉秋娘整了整衣襟,垂眸見她幽幽地望著床邊木架上的一枝梅花,那梅花早已枯敗,她卻當珍寶護著,日日澆水夜夜凝視,隻差沒抱著它睡了。


    “殿下在想一個人?”


    “沒……沒有!”她嘴上說著沒有,做賊心虛地站起身來,拔高聲音。


    葉秋娘摸了摸下巴,笑道:“看來我多想了,那麽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就此別過罷。”


    “哎——!”宜陽又將她拽住,終於低下她高昂的頭顱,輕聲道,“我好好幫你謄抄戲本就是了,你莫要走。”


    “不瞞殿下,我現在年歲大了,並不好做強人所難之事。”


    宜陽別扭了一番,總算說出心裏話:“抄……可以,抄孝經是抄抄祖訓是抄,我不差這個——隻是,你寫了那麽多戲本,為何隻讓我抄《謫仙怨》?莫非茂州百姓隻聽這出戲目?”


    葉秋娘笑:“殿下抄了幾日?”


    “約莫十來日。”


    “殿下還是不懂我的用意?”


    宜陽搖頭:“於□□上我向來魯鈍,還望指點迷津。”


    葉秋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道:“我有一計,或可使殿下聊解相思之苦,卻也拿捏不定……”


    哪等她說完,宜陽懇切道:“即便一成的把握也請說來。”


    葉秋娘被她這猴急的模樣逗得笑彎了眉眼,轉而問道:“戲本還抄麽?”


    “抄!”


    “昨日敷衍的戲本……”


    “重抄!”


    葉秋娘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前,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好孩子。”


    中宮有主了,寧妃暫且失去了皇帝的寵愛。


    可她似乎不以為意。


    黃花梨木雕花妝奩中,她拾起一隻盒子,打開盒蓋,用指腹挖出一小塊,湊至鼻間嗅了嗅。


    臉上綻出妖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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