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刑房裏,混亂一片。


    兩個獄卒手提鞭子,厲聲嗬斥了幾聲,滾在地上的兩人扭作一團,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也不見停歇,可供他二人落鞭敲打之處一會兒在上一會兒在下,縱是眼尖,也著實無從下手。


    “你們傻站著作甚!此等惡人,得候到她將本大人掐死了才過來幫忙麽?!”陸禾說著,使勁翻了個身,將滿身鞭痕麵色蒼白的棠辭死死壓在身下,兩手用力掰開她掐著自己脖頸的手,一截雪頸漲得通紅,說起話來也直喘著大氣。


    兩個獄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渾然不知方才將昏厥的棠辭放下來潑瓢冷水令她頭腦清醒的刹那間發生了什麽,當下揮了幾次鞭子,左看看右看看,又怯怯地鬆下手來,懦聲道:“大人,小的該怎麽做?”


    “廢物!去喚人來!趕緊著……咳咳咳——!”陸禾猛咳了幾聲——實是被樂得,這胡來彥手底下都養著些什麽小嘍囉?緊急之時竟隻記得自己手上的鞭子,連撲身向前強拽掰扯開兩人都給忘得幹淨。


    兩個獄卒搗蒜似的直點頭,奪門而出。


    雙手實則無甚力氣,棠辭卸下精神,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突突跳起,直弄得她冷汗涔涔,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仍自壓著自己的陸禾,無奈道:“還不下來,想將我壓扁不成?”


    陸禾這才迴過神來,麵色微紅地跳到一旁,席地而坐,清咳幾聲,道:“你……倒還信得過我。”


    “如此情形,我不放手一搏指不定衣服都給打爛了……”


    打爛了,遮掩身份秘密的束胸布自會暴露人前,如此,自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隻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照這般說來……你已對我失去信任?”


    陸禾的眼裏有少許遺憾,棠辭別過臉去,隻盯著刑房的木柵欄,問道:“那米商是怎麽一迴事?”


    “你已到了這個地步,竟還心心念念地記掛與你毫無關係之人?”


    “怎會毫無關係?他是我大晉朝的百姓,無作奸犯科,無雞鳴狗盜。”


    陸禾喉間一梗,仿佛被人切中不堪的心事,她垂下頭,沉悶道:“時間緊迫,我不與你談這個。”


    她熟稔刑部大牢,自可輕易估算兩個獄卒去值房喚人需時多久,這期間若不走運,許還會撞見巡邏的差役,這些都得計量進去。


    “那你想與我談什麽?”陸禾雖不說,棠辭因深信她的為人,雖仍舊耿耿於懷,當下卻不作計較。


    “你究竟是誰?我該如何助你?何人可助你脫險?”


    鞭傷熾辣,受刑時忍痛而積鬱在心的淤血翻湧升騰,棠辭猛咳了半晌,才緩聲道:“我是誰,若出去了,我自會告訴你。你要助我……胡來彥與武安侯、韓護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我弄死在這兒的罷?”


    “……你無須管這些——”甬道裏自遠及近地傳來匆忙急促的腳步聲,散亂,不似兩三人。


    陸禾立時騎跨到棠辭身上,攥緊她的衣領作兇狠狀,卻低聲道:“快!你總不能一心尋死罷?!”


    自然不能一心尋死,可魯王他們若執意要鏟除她,自問在太子那兒分量尚不算重,東宮那兒不會為了搭救她一人而頂撞聖上,老師那兒因著曾是父皇那時的舊臣,於晟王一事上本來便不好啟齒,餘下的……柔珂……


    事關生死,她隻好出此下策了。


    兩個獄卒領著一班人手搶進刑房來,圍堵得水泄不通,手裏頭彎刀長鞭鐵棍抓得滿是,卻一個個地皆瞪圓了眼睛——


    陸禾狠狠兩個嘴巴子扇過去,“啪啪——”兩聲極為清脆地迴響在眾人耳畔及腦海中,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自己的兩邊臉頰,在確認不是打的自己後才長舒了口氣——看似文質彬彬儒雅謙遜的陸大人看這力道八成是個練家子啊!


    棠辭毫無防範之下被扇得眼冒金星,雖知是陸禾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仍是氣得不輕,臨昏厥之前作撕咬狀湊到她耳畔,怒罵道:“莫是和五大三粗的漢子混久了,下手這麽狠?!”


    陸禾哭笑不得,她實是情急之下力度使得大了些,掌心也疼得很。


    “咳咳——”陸禾輕咳幾聲,扶膝起身,作勢踢了不省人事的棠辭幾腳,又弱不禁風地虛晃了下,被兩個獄卒一扶,更作體力不支的模樣,虛弱道,“都是給你們這些個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奴才給弄得!本大人得迴去歇歇,喝點壓驚的藥,今日便先這樣,明日再審——你二人,將她押迴去好生看管,棠大人如今雖是戴罪之身,可也保不齊聖上哪日開恩赦免,萬不可慢待了,她生性好潔,另取件中衣與她,她又不喜生人伺候,衣服給她,你們自退下罷。”


    長篇大論彎彎繞繞地直聽得眾人一陣迷糊,忙不迭地應是。


    皇帝著實鐵石心腸,也不甚理會世人如何說道,直令柔珂在謹身殿外長跪不起。


    柔珂並不氣餒,也實是她不知該如何搭救,豫王府無處使力,秦延不便出麵,東宮也不會作這出頭之鳥——在這關隘之時即便尋到了這些三三兩兩大多與前朝密切相關的幫手隻怕還更使人生疑些,皇帝不願召見自己,便是跪上一夜,候到早朝之時,她不信皇帝不會自殿內出來。


    月照當空,闃然一片。


    忽有一小內侍碎步前來,向柔珂施了一禮後才小聲稟事。


    待他說完,柔珂渾身一顫,扶著地磚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跪了這許多時間,雙膝發軟,自小腿往下渾然不似自己身上的部分,柔珂停在原地,緩了一緩,借著揉捏按摩的功夫又詢問了那內侍幾句。兩隻眼睛裏滿是掩藏不住的欣喜,細細密密地點在黑色的瞳仁上,像是頭頂上的夜空,明月自雲底鑽出,喚醒了一粒粒白晝沉睡的星星,閃閃發亮。


    明日,定是個晴天。


    驅車到了豫王府,疾步駛入廳堂,便見自己的父王與一個身著淡綠色墨染清荷直身的年輕人聚在一塊兒說事。


    “這位可是陸禾大人?是你托人向我傳信的?”柔珂著急得很,徑直略過豫王,向那年輕人問道。


    陸禾微微一笑,點點頭,她的額頭上布有一層薄汗,如此寒冬臘月,可推知過來時應也是馬不停蹄。


    “我才自刑部大牢出來……”


    話音未落,柔珂忙失儀地拽住她的胳膊,麵露焦灼:“阿……阿棠她如何了?可是受刑了?傷得嚴重麽?”


    阿棠?柔珂平日裏並不這麽喚棠辭,一旁的豫王心裏生出幾分疑惑。


    她的眼下點著一粒細小而精致的淚痣,如畫龍點睛鮮活了整張娟秀的麵容,陸禾不禁多看了幾眼,因知她擔心棠辭,自己又不是善說謊之人,遂徑直道:“棠辭與我說了‘碧雲寺’三字,不知是何意,郡主可知?”


    一語驚醒夢中人,若眼下還有何人可救她,自是皇帝珍之重之的懿慈皇後了。


    柔珂忙道了聲謝,未及解釋,忙隻身一人向碧雲寺趕去。


    碧雲寺。


    靜慈才進了晚膳,春華在灶房內收拾廚務,她便披了件氅衣,踏出門來觀賞月下臘梅。


    信都一入了冬,雪便無甚稀奇,三兩日必得落下一場,白皚皚的一片,看久了心裏生厭,眼裏也膩味了。


    正好今日尚算天好,便是風大了些,唿唿啦啦地吹著,飄下一串臘梅花瓣,在清冷慘白的月光下灑出一條令人倍感暖意的暗紅色。


    猶記得,自己與皇帝所生的幾個子女,乃至安寧與柔珂,向來喜歡吃她親手做的梅花糕,幾人間又屬阿玥那孩子最為嘴饞,每每搶了含山與安寧的那份去吃,有一次因怕她責罵還想著自己去膳房瞞天過海,險些走了水。


    阿玥……


    靜慈抬頭,望向了雲州的方向,已是第十三個年頭了,我的阿玥若當真尚還在世,也應年滿雙十了。


    她身體不甚好,也經不住冷,站在梅樹下看了許久,春華擔憂她,叫喚了一聲,她自應了,攏了攏衣領,轉身欲走。


    忽自身後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伯母!”卻是柔珂那孩子,竟頂著夜色孑然一身來此,連樵青也未陪伴在側,兩眼也泛著些紅,似是哭過。


    靜慈忙抱住她,一下一下地輕撫她的脊背,慈愛道:“發生了何事?可是棠辭欺負你了?”


    困居山寺的靜慈思來想去,也隻想到這層,不過到底不信,是以問出來也是玩笑話的口氣。


    “不是——”柔珂狠狠搖頭,“她……她因事惹怒了皇帝,被投入刑部大牢,兇多吉少……”


    不是前些日子才因賑災有功而官品升遷?


    靜慈一時有些轉不過神來,訥訥道:“犯了何事?”


    “晟王叔那事您也知曉。前陣子王叔不知與皇帝說了些什麽,使得龍顏大怒,飲鴆自盡不得必得身遭車裂,皇帝還令其家人觀刑……這些事恐令您憂心,不敢向您提及。她為了此事向皇帝勸諫,不意被宵小使了絆子,身陷囹圄禍福難料……”說到此處,柔珂幾度哽咽,緩緩下跪,道,“求您救她,看在……您與她頗為投緣她又是我夫君的份上,求您救她……”


    若是還有別的路可走,柔珂深信棠辭不會選這條——為人子女,怎會忍心自己的母親低聲下氣地向仇人乞求施舍?不提及棠辭真實身份的前提下,懿慈會否踏出心內那道門檻向淳祐帝說幾句貼心話,柔珂並無十分打算。向來不止唐家的女人骨頭硬,嫁給唐家的女人脊梁骨也幾乎從不輕易彎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歸自謠(GL)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六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六遇並收藏歸自謠(GL)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