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許瑕疵,不日便可修補完好,郡主大可寬心。”珍寶齋的老板將用銀絲織就的細線串連而成的珍珠把在股掌間,湊至燭台下眯著眼睛翻看了一番,向眼前麵露焦慮的柔珂笑道。


    柔珂點點頭,溫聲道:“那就麻煩你了。”


    身後的樵青忙掏出定金付與老板,柔珂收了憑條後,仍定定地盯著櫃台上那串被不慎跌破出一個缺口的珍珠看,步履未曾移動半分。


    老板見狀心下明了,笑嗬嗬地從牆角的木格上握出一隻白釉碗,指了指其間的紋飾:“郡主且看,這隻碗盞起先是四月初八浴佛節我在慈恩寺地攤上淘的,雖此處裂了一條縫,可成色質地極好,當知燒製時功夫下得極深。我將它買迴來,日以繼夜地縫補填漏,又心血來潮地在碗底補了幾個字——”他翻轉白釉碗,隻見底部當真印了“淳化三年承製”六個朱紅小篆,“我雖不是好蒙騙於人的黑心商戶,然而想來以假亂真也是輕而易舉。”


    自家小姐還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樵青心直口快地搶道:“你要是能修,現下趕緊著修好,不要跟這兒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珍寶齋好歹也是祖傳三代的百年老店了,老板被樵青三言兩語嗆得麵紅耳漲,憤慨地戳著無辜的碗盞,吹胡子瞪眼:“我怎地就是自賣自誇了?你也不去街坊巷口打聽打聽,咱珍寶齋幾時接過力不能及的買賣?說了能修好就是是能修好!這黑燈瞎火的你即便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老眼昏花也瞧不清楚,等上一天半日這‘珍寶齋’的幌子還能長腿自個兒跑了不成?”


    樵青也是個得理不饒人的火爆脾氣,忽視了柔珂暗示勸誡的眼神,叉腰挑眉怒道:“你店門口掛著的幌子長沒長腿會不會跑,姑奶奶我哪裏曉得!要不是府裏轄下的莊子店鋪歇得早,去了好幾個首飾鋪都無人應承下來這活計,何至於來你這兒鳥不拉屎的地方受氣?”


    柔珂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輕聲嗬斥道:“休要無理取鬧。”


    樵青脾氣上來了,主子的話也當耳旁風吹走了,才縮縮肩膀的當頭又見那老板麵露幸災樂禍之色,氣得往珍珠串一指:“你敢說你不是誇下海口?這珍珠你可知曉是哪裏產的?說出來當心嚇破你的膽兒!”


    老板怔了怔,同望了那珍珠串一眼,隨即冷笑幾聲:“皇家宗室所用器物飾品豈非等閑,這珍珠即便是京畿近海淺灘所出,姑娘若一口咬定是琉球島進貢的上品,我又怎敢否認?何苦拿話頭壓人呢?”


    局麵莫名其妙的僵持不下,柔珂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實因我極看重此物,視若性命。我家丫頭看在眼裏也急在心裏,一時言語失當,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與她一般見識了。”


    得了貌美姿娟的郡主親自賠罪,老板心頭的火氣立時煙消雲散,忙矮矮雙膝,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了。”他又撚須略一沉吟,續道,“實不相瞞,去年仲夏時節我才修補過與這串珍珠一模一樣的物品,因此先前才輕易答應,不曾想讓這位姑娘視作貪圖錢財碌碌平庸之徒。”


    樵青不過王府裏的一名小小婢女,老板將她稱作姑娘已是極為尊重,雖不曉得有幾分誠意,卻已不想造次,得了此番解釋後低眉順眼地垂手在旁,再不做聲。


    柔珂聞言,並未露出喜色,反而納悶道:“一模一樣?”她細細想了會兒,又輕笑一聲,“珍珠或大或小,上中下三等品次約莫隻能憑借圓潤光澤區分辨別?老板您當時許是看岔了?這串珍珠,再加上這銀線,單隻晉朝國土內而言,僅僅三串,再無多餘。”


    她話語裏即便是反駁之意,也盡量謙遜軟和,又存著幾分商量,並不獨/裁果斷,聽來頗為順耳。老板心底暗自點點頭,想起以往聽過的幾句閑話提及這位郡主的坎坷婚事,又有些許惋惜生出,躬身笑道:“我管這小店大半輩子了,沒點本事傍身怎敢在這臥虎藏龍的京城裏闖蕩獻醜?當真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那麽……老板可否透露是哪位達官顯貴?”


    老板喉間動了動,正要順著柔珂急不可耐的眼神脫口而出,似又想到什麽,掐了掐手指按捺住才賠笑一聲:“對不住對不住!小店的規矩不能破,當時允諾保密可是豎了三根手指頭對著列祖列起的誓,輕易不敢違背啊!”


    柔珂靜下心來,耐著性子纏了他約莫一炷香的時辰,見他仍未有半分鬆口之意,終究道了聲謝,攜樵青告辭。


    “君子應訥於言而敏於行,下次胡亂發火前先過過腦子。”柔珂與樵青行在寬闊的青石板街道上,柔聲說教。


    樵青咕噥一句:“奴婢不是君子。”


    柔珂止步,側臉看向她,依舊輕言細語:“溫良恭儉讓,占得一字便可稱為君子,無介於男女之別。”


    樵青自幼長在王府,雖是地位稍高的家奴,積了幾世陰德伺候柔珂才有機會識得幾個大字,道理深了她卻是不甚懂的。平日定是賴著柔珂引經據典繪聲繪色地教導自己,可今天先是用晚膳時珍珠串跌在地上摔破了一塊兒,方才在珍寶齋又得了那似是而非的線索,她見柔珂一路走來眉頭深索極是苦惱,是以不敢再擾亂她的心神,隻乖順地應了聲是。


    再拐過幾條長街,便離豫王府不遠。


    不意天邊突然滾過幾朵厚重陰沉的烏雲,壓在一處,嘩啦啦地便降下雨來。


    自己這卑賤身子淋一場雨倒無甚心疼的,可柔珂哪裏禁得住?


    樵青拽著柔珂躲在屋簷底下,四處張望著哪裏有酒樓茶寮可以歇腳避雨。


    兩名酒客打眼前大手大腳地跑過,踢踏濺出幾串水花。樵青眼尖,一瞬便瞧出酒壇上的封貼來自何處,再向旁幾丈遠的地方望去,在風雨中飄飄搖搖的門前燈籠上不正隱隱約約地晃著“會仙樓”三個黑字?


    “誒——!掌櫃的,有火盆麽?”樵青進了店麵,大聲唿喝。


    又尋了個避風的位子,用幹燥的袖子擦了擦桌椅板凳,正要招唿柔珂過來入座,烤烤火,莫要著涼生病了,卻見她如青鬆般佇立在原地,凝神望向某處。


    樵青張顧一番,卻見豈止柔珂,整個會仙樓裏的客人甚至夥計全都支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熱鬧,不禁啞然地也目不轉睛地跟著看起來。


    “烏夜啼?”懷抱琵琶的女子微微頓了頓,片刻後淒淒然的纖手起弦,“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砰——!”棠辭砸了砸酒壇,酒樓掌櫃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唬得以為她要發酒瘋了,連忙揮手喚了幾個夥計,夥計擼了衣袖才上前幾步,卻聽棠辭搖搖頭,傻笑著衝同樣一臉驚愕的女子晃晃食指:“不是這首,你不會唱,讓我來。”


    “奴家才疏學淺,讓大人見笑了。”琵琶不知她是否粗通,吹笛之時又怎能唱曲?自己腰間的竹笛此時此刻更顯得駢拇枝指了,女子說完,見無甚可協助的,隻好幹站著。


    棠辭將幾隻酒碗倒扣於桌上,幾隻酒碗原樣立著。


    筷筒過遠,坐著怕是夠不到,她笑嗬嗬地站起來,一陣頭暈目眩險些跌倒,幸而女子眼疾手快地相扶了一把。


    棠辭身後幾步之外的柔珂微蹙眉頭,將伸出去的半隻腳縮了迴來。周遭譏笑聲不絕於耳,她又不冷不熱地掃視一圈,直將眾人的視線非議引到自己身上才罷休。


    不肯成婚嫁給他人的數年間,為了王府內務常常拋頭露麵,受的冷嘲熱諷還少這幾句不成?


    抖出一把木筷,棠辭隨意抓了過來,左手拿著兩雙,右手握著三隻,身形搖搖欲墜,看著甚是滑稽。


    她眼睛一花,木筷敲擊在了自己手臂上,霎時扔了筷子抱起手臂喊疼,聲音細弱似女人,惹得眾位看客又是一陣看猴戲似的大笑。


    女子矮下身來,教她重新一手握上一隻筷子,輕輕地敲擊碗沿,聽得“叮”的一聲脆響,才鬆開手。


    即便酒醉中,棠辭也是聰敏至極,立時依樣畫葫蘆地往兩邊的碗沿碗底和木桌敲打了幾下,隨即扯起嗓子咿呀吟唱:“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說是唱,無音調節拍,歸為念怕更為妥當。隻是詞本有曲子詞之稱,按詞牌格律填詞,平仄長短相互排座列次,又大多藏有韻腳,毋須刻意管弦音樂輔之,便可坦然成曲。


    兼之棠辭極為投入,神情悲痛淒楚渲染得四下嬉笑聲漸漸止住,竟也沉浸於莫名的哀傷寒徹中。


    倏爾一聲輕歎又似自嘲的諷笑,棠辭手指一鬆,木筷從中跌落。


    旦見她扶著酒壇,兩眼迷離的喃喃自語:“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半晌,嗚咽啜泣之聲自她嘴邊似有似無地沉悶傳開,隻露給旁人極力壓製卻仍兀自發顫的脊背。


    女子抿了抿唇,欲上前撫慰,正當此時,先前進店避雨的那位衣著華貴的姑娘舉步邁進。女子觀她眼神一直緊盯著棠辭,便知應是熟識之人,於是識趣的退後幾步。


    片刻前令自己心口揪疼的人就在咫尺,睽睽眾目亦盯在身上指不定又被編排出勞什子糟心的話。思及此,柔珂又心生退怯,猶豫一番,還是抬起手輕撫棠辭的脊背,柔聲勸慰:“棠公子,男兒有淚不輕彈。”


    柔珂自己都不懂得,為何聽她哭哭啼啼地唱了一首《烏夜啼》,竟聽得自己渾身發顫,從心底裏沁出涼意,比不慎被雨淋濕的肩頭還冷上幾分。


    棠辭猛地一怔,眼淚鼻涕淌在嘴邊也不及擦拭,紅著眼睛轉頭看向來人,直愣愣地看了半晌,盯得柔珂兩頰發熱,臉上忽又綻開了笑,竟徑直撲向她的懷裏,環抱住纖纖細腰,夢囈般低語:“阿涴。”


    聲音雖輕,聽得一清二楚的柔珂心裏咯噔一跳,阿婉,阿菀,阿晩……還是……阿涴?


    撞上棠辭渙散失神卻又透著股癡傻專情的眸子,視線再往其眉骨、嘴鼻一一細細描過,又是狠狠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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