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邊廂,宜陽入得殿內,請安行禮後與皇帝同榻而坐,吃了幾塊糕點後見案幾上堆滿了奏折,而皇帝神色懨懨。於是乖巧孝順地為他揉肩捶背,力道技巧自然比不得太醫院的禦醫,讓皇帝受用的卻是她的一片心意。


    宜陽見皇帝被自己哄得喜眉笑眼,話家常的時候便留意著時不時地捎帶些許太子的事,言說太子近來因著一位吏部侍郎與一位拱衛京師安危的步軍副尉雙雙出事,令朝廷蒙羞而很是內疚自責,又思及那兩位俱和東宮或多或少有些牽涉關係,深感有負父皇予以的重托,無顏以對,自個兒困在府中茶飯不思鬱鬱寡歡。


    “嗯,朕今日早朝時瞧他確實消瘦了不少。你哥哥他,也是朕自小將他看管得嚴了,有什麽心事從來不敢與朕明說,藏在心裏久了怕也要憋出病來。”淳祐帝擺擺手,示意宜陽莫要再為自己殷勤,“邢康平,當初是朕將他留在詹事府的,不曾想他什麽都好,卻毀在了個‘色’字上頭。汪弘厚麽,一介武夫,性子毛躁了些,事情也還沒查清,他稀裏糊塗地死了反倒成了畏罪自殺,留給他人話柄談資。”


    宜陽扶著淳祐帝的雙肩,從後麵探出顆腦袋來,大眼睛眨了眨,順勢說道:“可不是麽?兒臣方才進宮,走在路上便見幾個內侍躲在角落說碎嘴,離得遠了聽不清。才走近幾步,他們又做賊心虛地退散開來麵麵相覷,兒臣心裏更篤定這些奴才是在暗地裏搬弄是非,當下逼著他們將原話說了出來。”


    “說的什麽?”淳祐帝垂下眼眸,細細端詳著宜陽,視線描摹她與自己已過世發妻分外相似的輪廓,看到細處,情至深來,抬手撫了撫她的發絲。


    宜陽咬了咬薄唇,側過臉來避免與皇帝直視,頗有些為難,半晌才支吾道:“說……說汪弘厚命那獄卒下毒,是太子哥哥出的主意,想要嫁禍給刑部胡大人……”


    淳祐帝膝下三子,三子年弱未及幼學暫且不論。太子是正室所出,其母妃命薄沒能捱到步入中宮那日便撒手人寰,雖然從小按晉律以齊王世子身份入京安於宮中習讀輔佐君王之道,被翰林幾個老鴻儒哄得太過仁厚了些,即便自己的父親改元稱帝後仍秉性不移難改優柔,可終究占嫡占長。而魯王雖是次子,又是庶出,但品行自小端正恭良,兼之其外祖父昔年曾助德宗皇帝掃平西戎,官拜大將軍又封涼國公,如今雖駕鶴西歸,可餘威尚在,世襲爵位的子孫在定州也是個個恪盡職守,頗有將才。


    皇帝禦極萬方,朝堂之事黨爭暗流隻有他不想知道的,沒有他不知道的。太子和魯王明爭暗鬥數年之久,朝臣多半都已禁不住兩黨的延攬,各為其主謀求後路。刑部胡來彥和魯王走得近,淳祐帝又豈有不知之理?可知道是一迴事,能坦然接受又是另外一迴事,皇帝雖人稱聖人,卻未能將七情六欲拋諸腦後棄之不顧。眼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隱隱有使曆史重演之跡,他這幾年來於政務分配論功行賞上已經盡量一碗水端平,不讓宵小有可趁之機,終究事與願違。


    “無稽之談。”淳祐帝的臉上陰晴不定,辨不出顏色,“這些奴才竟敢不知尊卑貴賤的亂嚼舌根,非議太子!”


    “父皇息怒。”宜陽輕柔撫順皇帝的脊背,“兒臣於朝政事務知之甚少,這陣子以來又乖乖地在府裏閉門思過,即便得了隻言片語也不過是別人道聽途說傳到了兒臣的耳邊。可太子哥哥與兒臣一母同胞,即便孩提時分隔兩地未能常聚,血緣羈絆感情深厚非常人可比,怎能容得小人在麵前挑撥是非,構陷於他,當下即命人將那幾個內侍捉去慎刑司量罪定刑了。”


    淳祐帝撚須半晌,不置褒貶,忽笑道:“近來時近秋收,事務繁雜了些,朕倒是有些疏忽於你了。之前聽聞你竟請了個翰林士子去府上探究學問?怎地突然好學起來,莫是挨了記手板便轉性了?”


    君心難測,宜陽也不能如幼時童言無忌,話說得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再者之前眼見皇帝眸色閃爍藏有疑慮,今日這耳邊風吹到這份上怕也夠了。


    霎時泄氣地癱坐在榻上,宜陽低下頭,絞著手指囁嚅:“父皇您就挑著兒臣打趣,太子哥哥好學是儲君本分,魯王兄好學是勤奮機敏,輪到兒臣就成了趕鴨子上架了麽?”


    常說女人是水做的,宜陽說著說著當真淌下幾滴淚來,淳祐帝哪裏還坐得住,忙將她攬到懷裏,又是擦眼淚又是賠罪逗弄,好容易哄得破涕為笑,才從案幾上抽出份折子,在手裏抖了抖:“慷兒想舉薦陸禾入刑部謀事,朕批閱奏折的時候想起你那檔子事,好奇問了幾句,何至於哭鼻子呢?”


    魯王下手果然迅捷。


    宜陽不動聲色地瞥了眼露出一角的折子,未見朱批,心下稍定,吸了吸鼻子:“兒臣原本是不屑於文章詩詞的,可那日聽池良俊無意間提起今年科舉的榜眼時文與詞賦都寫得極好,若不是殿試作文時所用的墨塊堵塞瘀滯以致最後一行落了黑點汙漬實該一舉奪魁,心下好奇才延請陸禾到府上一探究竟是否真才實論。”


    “即便她家徒四壁,在京備考時抄抄詩文集子拿去坊市賣,換取米錢,也斷不會淪到錦心繡口栽在粗陋墨塊上的地步,足可見還是性子毛躁不周全,朕判她屈居榜眼並不冤枉。”淳祐帝又是一笑,“我大晉人才濟濟,每三年甄選出來的士子哪個不是八鬥之才,以往也不曾見你青眼於誰,那日探了究竟覺得是否言過其實?”


    宜陽想了想,輕聲嘀咕:“比林先生稍顯得與時偕行。”


    淳祐帝哈哈一笑,點了點宜陽光潔的額頭,輕斥道:“什麽與時偕行,不就是想反說林孝通為人泥古不化不講情麵麽?你啊,記仇記到了心眼裏,他不過罰了你一記手板,虧得朕從不曾打罵於你,否則不定被你在心裏如何怨怪。”


    宜陽揉了揉額頭,垂首道:“兒臣不敢。”


    “若當真喜歡……”宜陽聞言抬起頭來,濕漉漉的眼睛裏精光閃閃,淳祐帝見狀更覺好笑,忙續道,“給你換個講學先生如何?”


    原本不過是想勸阻皇帝暫且不要應允魯王的請求,陸禾心性不定,理應在翰林院再磨練一兩年。卻不料皇帝驀地發話倒是驚醒了自己,細細想來陸禾的身世虛實還未查清,不在魯王麾下也不便立時效命於太子,這次勸下來了,難保沒有下次與下下次。不如以講學先生的身份強留在府上,如有不妥,即刻進宮將她的女子身份稟給皇帝,又是大功一件,何嚐不是迂迴折中的好計策?


    宜陽心裏打著如意算盤,麵上嫣然莞爾,俯身謝恩。


    時辰不早,淳祐帝命人提燈相送宜陽出宮迴府。


    待殿門緊閉後,他方沉下臉色,從匣子裏取出一封先前匆匆看過一眼的奏折:“臣吏部郎中邢康平,謹按李唐玄武門之變,趙宋燭影斧聲,以史為鏡方可知興替……”


    大雨滂沱,驟雨如幕,不期而至的一場雨竟停停歇歇地下了整夜。


    京師夏季落雨無定時,老天爺變臉比人變得還快,走在街上冷不防被澆上一頭水也是常有的事。


    次日應卯,棠辭耐不過漁僮的嘮叨囉嗦,夾了件累贅的油衣上值。


    心不在焉地筆走龍蛇,胸口被昨日秦延諄諄教誨的一番話堵得發悶。


    “你倘以為皇帝還是昔日的齊王麽?你執拗逞強不過一時意氣用事有何宜乎?若長此以往,在翰林院裏坐上三五年冷板凳,到得那日,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尋常人難以揣測聖意,儲君之位岌岌不定,朝臣各自為政。你自是年輕時日尚多可精心謀劃無所畏懼,可你心中掛念之人呢?”


    “十二年前皇後斷指立誓,拋卻過往富貴榮華入寺靜修,忍辱撐到今時今日你以為是為的什麽?不過是昔年雲州布政使命人快馬加鞭呈到京裏急報的其中一句‘廢太子與公主含山皆歿,遺體不日抵京,公主永嘉不知所蹤,懇請寬容幾日再行打撈尋覓’!”


    瞳仁微縮,腕部力度失衡,生生將筆劃拖拽出一道冗長的墨漬,毀了滿卷清逸娟秀的字形體魄。


    再長的等待再深的期盼也有因前路漫漫而油盡燈枯的時候,更漏一寸一厘磋磨的是銅壺木箭這等死物,又何嚐不在煎熬細軟的人心。


    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揉了紙張扔進紙簍,抬頭一望卻見陸禾的席位空空如也。


    奇也怪哉,竟連個說話散心的人都找不到麽?


    舉步而出,庭院中的梧桐樹高可參天,輕風一吹,颯颯落就昨夜繾綣徘徊在枝頭葉梢的疏疏水滴。


    仰麵以觀,清晨的一縷陽光慢慢升起,爬上粉牆淩駕於琉璃瓦之上,點綴潑灑了一地細碎的暖黃。


    “啪塔”一聲,苟延殘喘多時的水珠沿著清透綠葉的紋理邊緣,淌在樹下如玉的肌膚,滾落至溫潤的唇畔。


    棠辭舔了舔枝頭雨露,明明清涼無味的液體愣是讓她嚐出了微微苦澀。


    賞景如觀心,誠不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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