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康平待斬期間平白無故死於囹圄,本就牽涉吏部刑部的朝廷大員,容不得大意處置,淳祐帝於是下令大理寺協助刑部查案,務必澄清是非曲直昭告天下,莫要讓有心之人煽動民間輿論對朝廷不利。仵作驗屍後篤定邢康平乃毒發身亡,且是慢性毒/藥,遂將嫌疑鎖定在平日裏負責為死囚供給夥食的獄卒。一番審問下,獄卒連連討饒,竟說是步軍副尉汪弘厚脅迫自己給邢康平下的毒!


    再追查下去,果然汪弘厚手下幾位在刑部謀事的親信近日來與此獄卒私下走動頗勤。按理說汪弘厚為東宮之人,下毒謀害邢康平的行徑不合常情,可那幾個脊梁骨不結實的親信在受了大刑後一個個地俱都想方設法地為自己推脫,胡編亂造了好些個汪弘厚此舉的動機理由。案情還沒個板上釘釘的陳詞,結果汪弘厚這人又有幾分忠心耿耿的武人脾氣,知道自己上了套,不肯淪為兩黨相爭魯王攻訐東宮的工具,在牢裏用飯的時候趁著巡邏的差役走神貪眠的功夫,用一支筷子戳破了自己的喉嚨。


    太子那邊廂因著連失了兩名忠臣愛將,化悲憤為動力,督促禦史連夜上奏彈劾刑部尚書胡來彥自上任以來濫用私刑,常屈打成招以謀己利。魯王一脈亦不是好對付的人,此時此刻卻按兵不動,胡來彥甚至在早朝時公然陳情,言說邢康平收押待斬期間於刑部大牢慘死,自己身為刑部尚書責無旁貸,懇請陛下發落降罪,很是做了一番自知有過,悔而改之的麵子工程。


    淳祐帝耐不過言官禦史不留情麵上溯暴秦下至楊隋,引經據典的口誅筆伐,當即嚴厲斥責了胡來彥幾句,罰了三月俸祿了事。對於東宮,他則明麵上不褒不貶,私底下卻又合算著將幕僚再精挑細選一批,與現下少許屍位素餐不謀正事之人兩相調換。而邢康平之死,則因汪弘厚自盡,成了無頭懸案再無從調查,遂棄置不管。


    是夜,掌燈時分。


    晉朝自揭竿而起推翻前朝暴/政平民佃戶出身的太/祖皇帝樹了勤政節儉的榜樣起,餘下的子孫除了耽於美色使外戚作亂的高宗與其後因牝雞司晨而淪為傀儡皇帝的宣宗外,於政事上無不勤懇耐勞,從諫如流。


    進得殿內剪燈花的內侍宮婢來來迴迴了兩三次,淳祐帝仍秉燭持筆,批閱奏折。


    禦前總管李順德正縮著脖子細細端詳皇帝的神色,尋思著該挑個什麽合適的時辰勸說皇帝暫且歇歇,進進宵夜。趕巧,前殿內來了通報,說是宜陽公主求見。皇帝聞說,一直緊蹙的眉頭終於平緩舒展開來,李順德當下恨不得拍手叫好,這殿下小祖宗,真是通曉人的心思,解了燃眉之急。


    “陛下,奴婢去叫膳房的人傳些吃食過來,您與公主殿下閑聊也好有個說話的空當填填肚子。”


    得了默許,李順德恭順地退下,留了宜陽與皇帝二人在殿內說事。


    晚間進膳恐次日積食,不過圖個嘴癮,皇家亦是如此。


    李順德交待下去,不多時,膳房當值的太監便殷勤著端來了兩碟精致的糕點並一盅參茶,踏著細碎的步子行至殿門前,就著通亮的燭火一打量,那太監不正是前幾日從京郊迴來便由都知監卷鋪蓋滾到尚膳監的李安時?


    李順德看到這不成器的東西就來氣兒,他本想著借這個機會冷待李安時一段日子,也不和尚膳監的總管通通口風,好使李安時重新嚐嚐卑賤奴才的滋味,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於人緣交際中練練心智消消貪心。不曾想今個有幸,竟讓李安時走運了一迴,李順德估摸著這陣子朝事繁雜,自己侍奉皇帝日夜操勞,難再有時間機會,於是逮著奉膳後出殿的李安時進了值房,慢慢數落。


    李安時進宮前是貧農出身,後趕上新帝登基,新舊宮人更替的時機,朝廷派人到各個州府郡縣征召自願淨身入宮的男子,可免賦稅勞役。李安時的父親母親生養了五六個子女,負擔頗重,聽了這個消息,立馬將不大不小的二兒子和三兒子給送去了縣衙。


    結果淨身之後,在蠶室待了不足三日,二兒子便因瘡口化膿高燒不退死了。三兒子倒是個有造化的,熬了一百天出來,人還活蹦亂跳地跟個沒事人似的。篩選挑揀,會說幾句伶俐話討人喜歡的三兒子理所應當地入了宮,又機緣巧合下遇見了同鄉的禦前總管李順德。李順德當了閹奴大半生,先後伺候了兩個皇帝,哪個想升官發財還不得從他這兒奉承阿諛以期捎帶幾句話給皇帝過過耳邊風。


    三兒子也是個不甘心為人走狗一輩子的,於是對李順德是曲意逢迎溜須拍馬,無所不用其極。李順德瞧他還算是個機靈人,行事風格上和自己頗為投契,這才將他收作徒弟,賜名李安時,提拔教誨。


    “我與你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做事情要講究個輕重緩急。你求上進是好事,可俗話說得好,出頭的椽子先爛,你這一遭弄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宮裏頭不知道多少人就等著你跌的這跤看笑話,連帶著我老臉都臊得慌!”李順德拍拍自己的臉頰,弄得捏肩捶腿的李安時又緊趕著上來腆著笑臉掏出絲帕為他擦臉。


    “可師傅您不是常說要審時度勢,投其所好麽?主子既然那麽喜歡碧雲寺裏的那位,徒弟我那日說的話怎地反倒不中聽了呢?”


    李順德橫了他一眼,拍開他的爪子,道:“碧雲寺裏的那位你也曉得是什麽身份,她雖進寺廟隱居了,可封號還在,若按輩分來說,主子還得喊她一聲嫂子。這些年來,中宮之位一直空著,都察院和禮部上了多少封奏折求主子納妃封後,大半的緣由就是為了斷掉主子違背綱常倫理的念頭,那位病重,主子私底下去看是情分也是弟弟對嫂子的本分,你竟起了熊心豹子膽公然慫恿他去探望?撇開這個不談,咱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惟獨在懿慈皇後那兒栽了跟頭,男兒本就講究臉麵尊嚴,當年強行去寺廟裏相會,弄得那位斷指立誓再不踏出碧雲寺半步,兩邊都難堪,局麵僵持不下。如今,即便要看,怎地也該那位從山寺裏走出來,在主子麵前低頭不是?”


    長篇大論地被說教一通,李安時總算醒了神,一麵對自己胡亂湊趣市歡的行徑後悔不迭,一麵在腦子裏轉悠著該如何挽救彌補。李順德豈會瞧不出他心中所想,考慮他並非魯鈍愚笨之人,警醒話說到這兒也就差不多該止了,於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捋捋衣袍褶皺,輕笑道:“不過呢,你也無需杞人憂天。陛下將你發落到尚膳監,你眼高手低隻以為那不過是個做菜肴湯水的地方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其實啊,主子近身的差使哪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若是有幸一朝承恩,那是萬人稱羨都及不上的走運。”


    李安時候在李順德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垂首束手,一副很是受教的模樣。


    “遠了不說,我就拿近的例子給你見識見識。”李順德望了眼緊閉的大門,窗紙上映著守夜的內侍和宮婢的影子,他壓低了公鴨嗓,湊至李安時耳邊,“想當年,主子還在齊州做王爺,為著懿慈皇後不肯娶妻納妃,德宗皇帝最心疼不過的兒子便是主子和先帝,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後來,王府裏頭新換了一批婢女,也是那女子命裏有貴人扶持,長得和懿慈皇後又有幾分相似,在院子裏灑掃的時候被從長廊走過的主子一眼相中,說了幾句話後便著幕僚寫了折子呈到京裏。那時德宗皇帝尚在,新帝雖立,大事小事還是要過過他老人家的耳朵,老主子那時哪裏還管得了這女子家世如何,見著主子那榆木腦袋想通了,樂得從病榻上下來,親自顫巍巍地寫了賜婚的詔書,竟封了那女子作王妃!這不正是擺在眼前活生生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典例麽?”


    李順德說得眉飛色舞,李安時聽得也津津有味,可忽而想到了什麽,抓耳撓腮地很是為難,不禁脫口道:“師傅,可咱主子又不是英宗皇帝好男色……”他被李順德猛地橫了一眼,縮了縮腦袋,矮矮雙膝,“即便好男色,徒弟我也沒法兒侍奉不是?”


    李順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捏著他的耳朵提溜一圈,嗬斥道:“我說你這個越大越蠢的狗東西,跟了我這麽多年,沒學會通權達變舉一反三?”


    屋外傳來通報漏刻時辰的聲音,李順德估了估時間,略有些訝然今次宜陽公主和陛下談天說笑竟耗到此刻都未見停歇?


    瞥見李安時弓著身子揉耳朵齜牙咧嘴的模樣,又是生氣又是好笑,擺擺袍袖道:“罷了罷了,今兒個主子召幾位大臣議事的時候不再同往日那樣發火了,我也心情好,便再與你說上一例,還正是尚膳監的故事。”


    “先帝與懿慈皇後育有一位太子,兩位公主。大公主永嘉殿下最為得寵,剛長出乳牙的那一年也不知怎地了,每逢時令節氣劇變便容易生病,還偏生喝藥就吐。宮裏頭和太醫院急得跟什麽似的,卻無計可施。結果尚膳監一位禦廚奇思妙想地把藥方和膳食合在一塊兒,做了份蒸糕,殿下笑嗬嗬地吃了蒸糕,過幾日,病就好了。先帝陛下一高興,破例賞了那位廚子一件鬥牛服穿著,令人羨煞不已。”


    李安時果然聽了就來勁兒,又想到自己這幾日就在尚膳監走動,不知師傅說的是哪一位禦廚,正好去巴結巴結:“那位大人姓甚名誰,今日尚在否?”


    屋內沉寂了片刻,李順德歎了聲氣,渾濁的眼珠子裏流露出幾分可惜:“死了,十二年前得知先帝陛下駕崩,吊在樹上自盡了。”他邁步往前走去,唇角勾笑,麵色卻是晦暗不明,“還是你師傅我給他收殮的衣冠,下的葬。”


    一雙生滿老繭的手扣上門扉,輕輕打開,伴著“吱呀”一聲,撲麵而來清新涼爽的快感。


    “喲,下雨了。”李順德抬頭望了眼天邊雨幕,劈裏啪啦敲打磚瓦台階的雨聲近在耳畔,他背著手闔上雙目,昔日曾供給幾位王子公主騎乘的脊背已不複當年挺直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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