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約莫暮春時節。彼時棠公子赴京會試落第,一人一馬搶進寺裏來。平日上香拜佛的客人本就不少,什麽模樣的沒見過?當時僧侶們雖見她麵容淒淒,衣著髒汙,然而一副士人打扮,卻也不當作一迴事。哪曉得她一心一意直往後院奔,這裏頭有士兵看守,尋常人進不得,問她是來作甚的,她隻嚷嚷著要見靜慈師父。湊巧那日夫人午睡起身,出門看春,聽見動靜了便過來瞧。夫人是個菩薩心腸,瞅見士兵手腳粗魯使刀柄驅趕於她,勸阻下來,還喚她進院裏來說話。好笑的是,她這會兒又不進來了,杵在原地悲悲戚戚地抹眼淚,臨行時望了夫人一眼便走了。”


    柔珂越聽越覺得奇怪,心下也不安起來,追問道:“她那日走了,後來呢?”伯母那樣的人,心早就被自己灌注的鐵箍緊了,豈是三兩日就能被人探得一扇門窗而入的。


    春華方才從廚房裏被柔珂叫喚出來問話,猜到八成是要詢問棠辭的事,是以不緊不慢地細細道來。揀著空當處停頓了會兒喝了口水潤潤喉,不曾想柔珂竟心急如斯,忙續道:“後來麽,夫人隻當是京中慕名而來的世家公子,並沒放在心上,一天天地,也就把這事兒忘了幹淨。直至那年中秋,我大早上出來汲水和麵,遠遠地瞧見一個纖細少年拎著食盒佇立在院門口,肩頭已落滿花瓣。那日麵容倒不甚憔悴了,打扮得也討喜,不像什麽壞人,我便進屋稟了夫人。夫人聞言將數月前的初識一並想了起來,尋思著她許是羈旅遊客,年紀弱小,鄉思苦楚無處排遣。心一軟就喚她進來,一起說說笑笑地過了中秋。那日後,棠公子偶爾過來一次,夫人與她頗為投緣,這便結下了情誼。”


    “她每次都是一人過來?送來的食盒可曾一一查驗了?”


    心明如鏡,春華了然笑道:“每次都是一人過來。”她忽又露齒笑道,“另帶一匹黑馬!”


    有種自己的擔心和憂慮白打了水漂的挫敗感,柔珂輕歎一聲無奈道:“春華姑姑……”


    “我曉得小姐擔心什麽。”春華也歎了聲氣,溝壑縱橫的肌膚裏又多出三四條耷拉皺紋,“我自小侍奉夫人長大,風裏來雨裏去,多大的浪也淌過去了。見識過的陰謀詭計不比你少,也曉得時至今日夫人苟且活著心裏還眷戀牽掛著什麽。你且放心,棠公子並不是什麽壞人,我若是連這個也看不出來,枉為奴仆一輩子了。再者,”她渾濁的眸子望向院門處巡守的士兵,“京裏頭那位一日尚在,沒人敢對夫人下手。”


    這話語裏,多是懇切的恨意與無計可施的懊喪。


    柔珂拉過春華枯樹般的手,一遍遍摩挲撫慰,歉意道:“是我關心則亂,這些年來,都難為姑姑你了。”


    不說長輩對晚輩總有容忍禮讓之心,單論不可僭越的主仆身份,春華也頗覺受之不得,又不好辜負了柔珂真誠的道歉,莞爾道:“這怪不得你,夫人這兒除了你,幾乎無人探望,莫說你詫異惶恐,我起初也是一樣的。食盒裏頭裝的東西次次用銀針試毒,可都隻是京裏頭有名的糕點,無甚稀奇。又趕上王妃過世,你離京守孝,夫人便命我不要寫信叨擾於你,是以你今天才第一次知曉她。”


    廚房內。


    柔珂的貼身丫鬟樵青1從外麵捧了一把柴火進來,得見砧板上切好的蘿卜絲條條粗細一致,才揚起笑臉,卻見棠辭慢條斯理地蹲著身子倒騰柴火,斯斯文文如寫字畫畫般。


    “哎喲,我的公子哥兒哩!瞧你這慢吞吞的,要到幾時才能把火弄旺?火候不好米煮出來都夾生的!”樵青一把將棠辭推了出去,先加了細碎的木柴,然後扇風吹火,待火勢燃上幾分後再添了早擱在旁烘幹的大根木柴。不多時,蒸飯的屜籠裏冒出騰騰熱氣。


    棠辭愣在原地,頗有些局促不安,正想重操菜刀,才走過去一步,眼前又堵上樵青的背影,並伴著不客氣的吆喝:“這地方小,你個大男人就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了。夫人在午憩,可院裏麵有石桌石椅啊,你過去陪我家郡主說會兒話罷,你們兩個讀書人許能談得來。”


    頎長豐腴的身影瞧著瞧著便和幼時常叉著腰頤指氣使的伶俐丫頭重疊起來,可那時終歸對自己是有禮有節的,指東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撣了撣衣袍,棠辭敗下陣來抬腳往門外邁去,心想自己定不能往石桌椅那兒走。


    世事往往不遂人願,才一出門,迎麵走來柔珂。


    避無可避,隻得硬著頭皮微笑胡謅:“……郡主,好巧啊。”


    柔珂淡淡看著手足無措的棠辭,隨口道:“後院不過十丈左右長寬,可去處不過三四處,如何談得上巧?”


    棠辭紅著臉頰輕咳幾聲,仰頭看看天色,佯作頓悟:“素聞碧雲寺後山每逢春季,百花盛開。趁著現下日色正好,我且去瞧瞧。”


    柔珂不緊不慢地緊隨其後,淡然:“不如同去。”


    棠辭心裏欲哭無淚,扯著嘴角笑說:“得郡主伊人相伴,隻怕韶光也得遜色幾分。”


    到得後山,百花沒有,惟有海棠。


    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


    棠辭與柔珂各懷心事,卻無意賞花。一個如做賊心虛的小偷,垂首漫步。一個是液池釣魚的叟翁,意不在酒。


    許久,柔珂纖手拂過枝頭雨露,蛾眉平緩柔和:“聽說棠公子籍貫雲州,我父王乃愛茶之人,雲州普洱天下聞名。不知可否托你家中父母長輩或是姐妹兄弟,買些許茶餅送至京師?”


    眉頭微蹙,隻一瞬又舒展開來,棠辭大方道:“這有何不可?我父親母親皆在雲州城內居住,幹些買賣營生,最熟絡茶市不過。待我迴家寫封家書寄去,至多下個月此時,豫王爺便可品茗新鮮的茶香。”


    “如此,便謝過棠公子了。”柔珂心中驚異於她竟如此不設防,自己三言兩語地就把家世家底掏了出來說道,倒省卻了再費盡心機打探,終究不是君子之道。


    棠辭那邊卻如打碎了瓶瓶罐罐,五味雜陳。一半是為靜慈安心,一半是為自己寒心,力求逼真地違心道:“哪裏哪裏,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再者,我父親久仰豫王大名,想來很是樂意我攀附結交。”


    攀附結交?柔珂暗暗冷笑,殊不知父王如今不過是空設的虛架子罷了。


    “我伯母因著某些事由,起初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若是棠公子吃了些苦頭,我在此向你賠個不是。”


    棠辭聞言止步,臉上有些強忍下來殘存的不快:“郡主此言差矣,靜慈師父待我極好。我於她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想來她脾性必定不差,怎會是個難相與的人?”


    言辭尚可作偽,語氣當不得真,神色分明鬱鬱。


    柔珂此刻才稍放下心來,淡笑說:“棠公子說的是,是我過慮了。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先行迴去罷。”


    兵部尚書府。


    “這不過是你的臆測,如何當得了真?”沈讓臨池垂釣,頭戴鬥笠,衣著布袍。


    沈逸在旁欲言又止,須臾,垂下頭來悶悶不樂:“若是大哥說與您聽的,您還會這般作答麽?”


    沈讓心知自己這個庶子少有英才,今又金榜題名,卻苦於嫡庶之分,無論旁人相待或是街坊口傳,每每顯得落於自己嫡長子之後,是以心中鬱鬱不得誌。


    睜開眼來,眸色和緩幾分:“德宗年間出了個名垂青史的女尚書,後來雖按律法斬首示眾,民間以雜劇評書話本的形式統統將她冒死救父的事跡傳開。荒唐仿效者屢禁不止,女子中又常有英姿颯爽之人叫人無法分辨。後來孝宗康樂三年,禮部商議呈書啟奏,便在鄉試、會試內設了主事,遇上秀美男子令人起疑者,請去隔間脫衣驗身。你若有此懷疑,不妨將今年會試的主事請來詢問一番。”


    沈逸早有此心,不過他官職微小不敢妄動,此刻得了父親的首肯,立時命人去傳喚主事。


    那主事年屆不惑,生著一把山羊胡子,喚作丁永昌。


    “脫衣驗身的舉人不少,不知公子和大人問的是哪一位?”


    沈讓仍舊闔目垂釣,充耳不聞。


    沈逸眉宇間滿是不耐:“棠辭與陸禾。”


    一位是越位任六品修撰的補錄探花,一位是名正言順殿試欽點的榜眼,俱不是小人物。丁永昌臉色變了幾分,惶恐道:“棠大人與陸大人都是正正經經的男子,無半分虛假。”


    “當真?”沈逸挑眉怒問。


    丁永昌縮了縮肩膀,麵帶懼色:“千真萬確。那命根子硬挺著呢,兩位大人是有福之人。”


    沈逸冷哼一聲,眼神狠厲:“你莫不是收了誰的賄賂?”


    沈讓睜開雙眼,不怒自威:“逸兒。丁主事既然已如此說了,你不該咄咄相逼。棠辭與陸禾為父皆看過幾眼,並無不妥之處。”


    “可是父親,那陸禾倒也罷了。棠辭行跡詭異乖戾,又生得精致跟個女人似的,若她真是個女子,入朝為官不知道圖的是什麽!”


    沈讓側目看他,直看到他心虛得低下頭來,方說道:“照你所說,置潘安宋玉何處?男子生得秀氣就是罪過了?你已年紀不小,妻子懷孕在身尚且三天兩頭往外跑,入翰林本是長見識擴視野的好事,怎地你反倒心胸狹隘起來?”


    得了沈讓的眼神,丁永昌忙告退出府,不參與父親教子的家事。


    拐至巷角,迴望無人,他才扶著牆壁大口喘氣,額上布滿汗液,雙腿輕顫。


    晚間,碧雲寺不供給客人留宿。


    用過晚飯後,棠辭與柔珂向靜慈雙雙告辭,依依惜別。


    行至寺門前,棠辭正要牽馬跨上,柔珂徑直走近,溫言邀請:“今夜無月色當空,山野道路崎嶇不平。棠公子還是與我同坐馬車迴城罷。”


    望了望薄霧籠罩的前路,又看向眼前氣勢凜人的柔珂,棠辭隻覺得自己寧願摔個狗屎坑,拱手迴絕:“這怎好意思?我與郡主不過萍水相逢,郡主清白之身,我不敢親近玷汙。”


    柔珂輕笑,語氣已和善不少:“棠公子讀書人,又是翰林臣子,難道沒聽過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怎能用相識時日長短來衡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還如此迂腐地介懷於男女之別。”


    席間,柔珂曾特意留心觀察棠辭,但見她對靜慈果真誠摯相待,添飯夾菜細心體貼。飯後還捏肩捶背,渾然一個孝順模樣,靜慈也樂在其中。是以她現下是真的對棠辭放下了戒心,翻湧替代的結交之意甚濃。


    “……可……這馬……”棠辭左思右想,尋不得個借口,隨手一指身旁低頭吃草的無辜馬兒。


    柔珂喚來樵青:“你到寺裏麵請個師傅看管馬匹,明日雇人騎它迴城,務必送迴棠公子家中。”


    棠辭隻好悻悻然地應了,上馬車的時候卻因喝了不少酒,頭腦暈乎,險些跌了,幸得柔珂隨手一扶。


    到得寬敞舒適的車廂內,柔珂與棠辭分坐兩榻。


    趕路的馬夫是老手,一路平穩順暢,倒顯得氣氛更加寂靜尷尬。


    “郡主……可是手受傷了?”棠辭忍不住道。


    樵青一聽,忙湊近幾步將柔珂的手翻過來翻過去地看。


    柔珂神色莫名,奇怪道:“不曾受傷,為何有此疑問?”


    “嗯……我方才見你一直在盯著自己的手看……”


    柔珂掩嘴輕笑,隨即抬眼看向棠辭,視線又順落下滑到她的胳膊,正色道:“我隻是扶你上車的時候失禮摸到了你的手臂,不曾想男子的手臂也如此纖細弱小,便有些入神。”


    撞上樵青好奇探究的目光,棠辭更坐立難安,幾乎要將自己縮到角落,紅著臉支吾道:“人……生來本就一樣的。男子若是田間鋤地插秧,肩挑重擔,自當身體強壯健碩。我自幼長在家中,吃穿不愁,苦讀書本,自是養得白嫩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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