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棠辭赴碧雲寺看望靜慈,漁僮都會遵照囑咐自行果腹,並早早地睡下不作無謂的等待。


    今日,亦是如此。


    馬車體量過大,棠辭便在巷口下了車,屢次躬身言謝。


    背身聽聞車輪轆轆遠去,一路強行堅/挺的脊背終歸頹喪垂落。


    棠辭知道,自己若要在帝京久留,勢必有一日會與柔珂重逢。遙想三年前初來京師,聽聞豫王妃仙逝,她於長亭驛站登高遠眺,目送扶靈隊伍一路出京,阻在眼前的是山河迢迢,堵在心裏的又何止千重萬重?她與柔珂,十數年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縱隔了這許多日夜年頭再相見,竟也不曾覺得生疏。


    可……這又如何?


    柔珂還是那個柔珂,京城已不是那個京城了,自己也隻是棠辭罷了。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人生過客?


    洗漱脫衣,合衾而睡。


    睜眼,是碧雲寺海棠樹下麵如芙蓉眉如柳的高挑女人,漆黑夜幕山寺腳下,她說“豈不聞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耶?”。


    閉眼,是長廊內木板上黑發白衣赤足走來的嫻靜孩童,雨打芭蕉滴階聲中,她道“待你病愈,我帶你出去放紙鳶可好?”。


    棠辭翻身側躺,狠狠掐著自己今日被柔珂扶過的手臂,漠然呢喃:“白頭如新,可不就是白頭如新麽?”


    歲月變遷,滄海桑田,什麽都變了,人心尤甚。


    她怕些什麽?左右柔珂認不出她,即便瞧出些許眉目生長變化的痕跡,隻怕也不敢認。倒是自己瑟縮踟躕的,反叫人生疑,非長久之策,不如坦然應對。


    棠辭輕輕歎了一聲,手覆上額頭,自語:“她說你待她好,我就信了,並會記在心上,不牽連於你。”


    刑部司獄司所在處門前栽有兩棵古槐,年頭已久,不知起自何時。


    因刑部尚書胡來彥好重典酷刑,每有犯事之人獲罪入得司獄司,三五年內若無聖諭恩敕,大羅神仙也救不出來。縱是有那麽一兩個祖上積了陰德的,被家人誠惶誠恐感激涕零地接迴去,或是手腳殘疾或是瘋狂癲癇,總歸落得個自卑怯怯的心境,下半輩子便縮頭縮腦地困在宅子裏混過去了。


    又趕上近兩年,那古槐樹不知什麽緣由竟不開花了。木無花則虛,虛則陰,槐字去木為鬼。京中民眾便笑稱司獄司乃鬼見愁,戾魂惡鬼徘徊門前都不敢進去,被內裏徹夜達晝的哭嚎聲給嚇住了腳步。


    是日,胡來彥閑庭信步地從司獄司走出,身旁跟著個小官員在躬身說事。


    細細瞧來,那官員蹙眉垮臉,一副苦相,稟的應是棘手之事。然而胡來彥逗鳥看花,眉眼清明舒展,心境寬鬆平和。


    行至正門,官員稟完了事,束手站著,等待發話。


    胡來彥仰頭眯眼望了望槐樹錯亂繁雜光禿禿的枝幹,嘴角微微一挑:“溫振道是個死人,又無子無後,你怕些個什麽?那一家的老娘們大大小小的俱發去黔州開路鋪磚了,無錢財無門路的,上京平反恐比登天還難罷。”


    “可……早前趁亂逃竄失蹤的那位溫家小姐……”官員眼皮一跳,忙改口,“那溫姓女犯,至今仍無下落,恐夜長夢多啊。”


    困在金籠裏的鸚哥尖聲學舌:“夜長夢多,夜長夢多!”


    “多話,讓你學個萬壽無疆怎地沒這麽容易?”胡來彥拍了拍鳥籠子,繼而整整衣襟,往前邁去,“虧你也曉得她是個女犯,服役逃脫本是死罪,旦她敢入京城,四麵城牆十二道門哪一道門沒我的眼線?抓來了投去府衙裏,折磨死了也沒人怪罪。再者,她是淳祐四年逃走的罷,至今已有八年,到了年底戶籍都該給她銷掉了,即便有她平反的機會,她說她是溫家小姐她便是了?”


    麵前滾過個華貴車輦,趕車的內侍早早地望見司獄司門前立著兩個官員,此刻看清服色補子了連忙勒馬停車,下來請安。


    “公公這是去往何處?”皇家車輦轎輿多有規格印記,胡來彥認出是宜陽公主的座駕,但見並無隨行儀仗和婢女侍衛,便料定這內侍是奉了差遣去辦事。


    公公是大太監的尊稱,內侍雖曉得胡來彥是有意打探消息門道故意阿諛,也笑得開懷:“迴大人話,奴婢奉宜陽殿下之命去翰林院接個大人迴府探究學問。”


    胡來彥摸了摸唇邊的兩縷薄須,眯眼笑道:“殿下遊獵迴府了?哪位大人如此有福得讓殿下親邀?”


    內侍點頭稱是:“前日迴來的,因身子乏了,隻著人去陛下那兒報平安,未讓眾人知曉。省得諸位大人請安探望麻煩,要接的那位是陸禾大人。”


    “如此,便多謝殿下/體恤臣等的美意,並不打擾公公辦事了。”胡來彥使個眼色,身旁的官員忙掏出一錠銀子塞到內侍手裏。


    內侍假意推辭一番,兩三次後含笑著接了,躬身說了幾句恭維話,這才告退。


    車輦拐過街角,再尋不見。


    胡來彥收迴視線,隨口問道:“你在翰林院和那陸禾可熟識?是怎生個人物?”


    官員此刻方顯出幾分因居在其位而大大方方的殷勤:“雲州人,在京中並無親戚依靠。做事勤懇認真,又謙遜有禮,頗得黃鴻朗的賞識。按理說文人相輕,她又和棠辭走得近些,別人應當唯恐避之不及才是,然而她於同僚相處上又左右逢源,幾乎人人讚不絕口。”


    迴想當日瓊林宴上的一麵之緣,胡來彥也點點頭,吩咐說:“你平日裏多關照她些,提拔教誨。她是個聰明人,自是曉得你背後的主子是誰,她若有意,自會給自己尋個穩妥的靠山。”


    官員順口應承,繼而愣怔了會兒,詫異道:“大人這是要拉攏她?且不說棠辭那廝和她關係匪淺,方才宜陽公主府上的人還親自跑去接她……”


    胡來彥正逗鳥吃食,聞言輕輕看了他一眼,輕蔑笑道:“說你蠢,你當真不會抖一丁點機靈給我瞧瞧。那宜陽公主幾時是個好讀書的主?真要探究學問,隻她在陛下麵前撒撒嬌說說話的當兒,即便黃鴻朗也得屁顛兒的往她那兒跑。再者,公主府往翰林院多少條便宜輕快的大道不走,得彎彎繞繞地拐進這偏僻的角落?隻怕是陸禾哪裏惹得這主子不對勁了,想陰著治治她罷!”


    時近初夏,日頭比春季辣上不少,萬裏碧空無雲,公正平等地將火氣發泄給芸芸眾生。


    庶民百姓有消暑避夏的法子,或往楊柳樹下鋪張涼席眯眼休息,或將瓜果擱至井水裏,冰個一天半夜,隔日切開分食,亦是十分享受。


    權貴富賈家裏,早在冬日便儲了一庫的冰塊。到得夏日,隻有太陽繞開官宦富人走的理,沒有官宦富人避著太陽走的份兒。


    然而,世事總有例外,譬如一炷香前被請到公主府上作客的陸禾,此時此刻正頂著烈日端正站在無一樹遮陽,無一木蔽日的庭院正中。


    四周別說人,連隻鳥都不屑得飛過來。


    領陸禾過來的內侍隻說公主殿下正在午憩,因昨日被講學先生罰了,心情並不歡暢,指不定什麽時候能醒,也指不定什麽時候想出來,勞大人您在此處站著稍等片刻。


    內侍交待完了,轉身便走,半點猶豫不帶。


    陸禾算是聽了明白,敢情是場鴻門宴。


    原來前日何敏才因病告假,將自己的差事托付給陸禾。陸禾和他相處時日不短,頗為投契,也想著送個人情,便答應下來。原本一切尚好,不過謄抄筆錄或是起草誥敕,陸禾幹得遊刃有餘。直至中途遇上一張莫名其妙的白紙,陸禾蹙眉察看了幾次三番,甚至對著火燭熏了一通,除了右下角的紅泥印戳,半點字跡也沒顯現,她便給扔到一旁。


    現下想來,八成是這裏頭出了差錯。


    即便官服早換了透紗的布料1,直愣愣地站了這麽久,陸禾也很是吃不消。可她能怎麽辦?那位主子的意思是站在這兒等候,講明了是站在這兒,不能坐不能蹲不能躺!宜陽公主她雖沒見過,囂張跋扈的性子宮裏頭早傳了個遍,幼承帝寵,又與貴為儲君的太子殿下一母所出,是個人人捧在手心裏哄著的主兒。


    抬手擦了擦滑落至脖頸的汗液,低頭便見地上的一團晦暗水漬。


    陸禾苦笑著扶了扶官帽,腿一麻,眼前花了花,險些跌倒。


    躲在假山後偷看盯梢的內侍見狀猶豫著是否現下便要迴去稟報,想起自家主子那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抿抿唇又膽小地將步子收了迴去。


    絞著手指凝著眸子再候了半晌,總算聽得“咚——”地一聲,陸禾暈倒在地。


    “暈了?”宜陽冷笑,放下弓箭,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子擦拭額頭上的薄汗,不輕不重地看了地上跪著瑟瑟發抖的內侍一眼,“我先前怎麽說的?”


    內侍頭也不敢抬,期期艾艾道:“殿下……殿下說……不弄死……不弄死……就……別迴來……見您……”


    “那還不快去?暈了便拿水潑醒,隻當順便賞她喝點兒水了,請她站起來恭敬候著!”宜陽不耐又氣憤,昨日被那迂腐的老頭子打了手板,著人去找何敏才問責,他竟躺在病榻上起不了身,隻迷迷糊糊地說前日將殿下的功課交接給了陸禾置辦。


    冤有頭債有主,宜陽自認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內侍原本迴頭走了幾步,後麵又折返迴來跪下鬥膽道:“殿……殿下……那陸禾……瞧著身體底子並不結實……若是真弄死在府上……今日奴婢去翰林院接她,不趕巧讓刑部胡大人瞧見了……”


    長史池良俊聞言忙在旁補道:“殿下,既然何敏才交接差事突然,想來可能忘了囑咐,陸禾也許未必有意冒犯拂逆於您。”


    沉寂了片刻,眾人俱是束手垂目,大氣也不敢出。


    宜陽不說一字,抬腳往罰責陸禾的庭院走去。


    內侍和池良俊跟在後頭,狠狠抹了把冷汗,虧得提了胡來彥一句。


    不多時,一行人等行至院中。


    婢女撐著紙傘,內侍在旁扇風。


    宜陽自上而下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陸禾看了一遍,纖眉微擰,望向那內侍:“這便是你說的身體底子不結實?趕緊弄醒,細胳膊細腿兒的,豈止是不結實?”若早知道是這麽個豆芽菜,她還不忍心如此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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