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桓大司馬未能如願,憑借手中金印,司馬道福亦能尋到庇護。即使不能如以往自在,總不會輕易失去性命。可惜司馬道福沒有聽親爹的話,提前將消息透出,增出太多變數。難保桓大司馬不會聽到風聲,繼而下令嚴查。如此一來,司馬昱的苦心恐將白費。“倒也未必。”南康公主垂下眼簾,嘴角掀起,“你父未必會留意此事。”“阿母?”“官家派人往姑孰送信,請你父入朝輔政。可惜你父出行不便,固辭不去。”“沒下明詔?”“沒有,僅是一封私信,未用天子印,三省一台都不曉得。”南康公主又捏兩下眉心,李夫人放下墨條,以絹帕拭淨雙手,移坐到公主身後,替她輕輕揉著額角。這樣的情形,桓容見了不是一次兩次。起初還有幾分不自在,如今已能淡定以對,安然處之。“官家重病,遲遲不立皇太子。如今一邊送出金印,一邊秘召你父入京,難保是什麽心思。”南康公主靠在榻邊,唇邊的笑意更冷。“且看吧,不用多久,台城和建康都會亂起來。”思量可能出現的情形,桓容不禁心頭發沉。如果沒有金印之事,他大可以置身事外,全當看一場大戲。等到幾方勢力力氣耗盡,再背靠幽州伺機行事。可惜時不待人,留給他的時間太少。本想囤積糧甲兵器,大量征召州兵,進一步壯大實力。自此手握錢糧人丁,縱然不能馬上入主建康,也能割據一方,立於不敗之地。哪料想,計劃沒有變化快。司馬昱病得突然,眼見命不久矣。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壓根沒心思做孝子,直接撇開親爹,爭相與褚太後聯手。渣爹重病在床,沒法踏出姑孰半步,未必活得過司馬昱,後者想禪位都不太可能。建康人心難料,王獻之已有整月未送出消息,彼此的盟約愈發顯得脆弱。桓容不得不繃緊神經,告訴自己不能急躁,務必要鎮定。他要麵對的不是小河淺溪,而是一場滔天洪水。稍有不慎就會被卷入漩渦,被藏在水下的大魚撕碎,終至屍骨無存。貿然闖進激流是愚者所為,很可能會葬身水底。然而,想要達成目的,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成為真正的“看客”。“阿母,日前阿父上表,言指東海王有逆反之心,請廢其庶人,因官家病重,至今朝中沒有絕斷。兒欲上表為其說情。”話題轉得有些快,饒是南康公主也不免愣了一下。李夫人停下動作,斟酌片刻,笑言道:“殿下,郎君此舉大善。”大善?南康公主沉吟良久,神情未見輕鬆,反而更顯凝重,“瓜兒,你可想好了?”表書一旦遞上,父子不和即會擺到世人眼前。桓溫重病不假,手中力量仍存。他一日不死,南康公主就不能完全放心,更不想桓容一時莽撞,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她不擔心桓大司馬,隻擔心兒子的名聲。萬一被有心人利用,“不孝”“父子反目”的大帽子壓下來,為天下指摘,桓容如何自處?“阿母,兒已深思熟慮。”桓容正色道。渣爹為何要將司馬奕趕盡殺絕,他之前有幾分糊塗,現下卻相當明了。如果桓大司馬沒病,司馬奕還能頂著諸侯王的虛名,平安度過下半輩子。奈何渣爹病重,心知命不久矣,為免留下禍患,決定將司馬奕一擼到底。隻要聖旨一下,司馬奕必定活不了幾天。不是桓大司馬病中糊塗,而是司馬奕的身份太過特殊,讓他不得不提前做出防備。萬一建康有人突發奇想,撇開昆侖奴生出的兩個皇子,扶持廢帝重登皇位,以之前的種種,桓氏必遭大難。司馬奕沒有相當的能力手段,建康士族和郗愔卻半點不缺。皇位上隻需要一個傀儡。對比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廢帝有發瘋之兆,明顯更好掌控。若是追責被廢之事,完全可以推到桓大司馬頭上。人死沒法開口。桓溫囂張跋扈之名天下共知,這頂帽子扣下去,沒人會產生異議。更能借機削弱桓氏實力,為自己撈得好處。桓容深吸一口氣,想到建康的王謝士族,想到京口的郗愔,想到冠禮上見到的族人,想到未能聽到的那首笛曲,嘴裏莫名嚐到一絲苦澀,苦得他喉嚨發緊,胸口發堵。世事如棋。賈秉荀宥都曾言,他當做執棋之人。然而,真正坐到棋盤前,桓容突然意識到,執棋不比做棋子輕鬆,付出的和失去的半點不少,甚至更多。換成三年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能這樣揣測人心。現如今,他隻怕心思不夠深,輕易被別人帶進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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