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一鉤殘月當空,月光溫柔,平淡無痕。


    遼東,營州,大娥山。


    今夜天空有雲,將明月掩藏在厚厚的雲層之後;月色覆蓋著那座極深極遠處孤伶伶的山脈——“大娥山”,黑漆漆的大山,襯托得若隱若現的幽藍星芒,仿佛泛著石墨一樣,隻是隱隱約約可以看清微弱到極致的一兩個光點,這應該就是數萬鐵騎身上的森寒甲光。


    這是營州境內最大的一座山脈,——玄菟以北大娥山。


    山腳下,是一片隱秘的黑鬆林,尤其是大娥山後山峰頂泄下的一彎水瀑,在半山腰處積壓出一方數十丈的深潭,潭邊溪澗蜿蜒,順著森森的鬆林,一直延綿向西,流入群山深處。


    此時此刻,黑色的鬆林之中,隱有影子搖動,於倏忽之間,驟現一道黑線,勾勒成數不清的山脈。月光傾瀉而下,這些炭黑色的箭頭,似乎是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不,準確地說,是由一個黑色的騎兵,加上另一個黑色的騎兵所構成;無數黑色騎兵,連綿不絕地分布於這片寂靜的鬆林,最終繪製成了這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線條。


    三萬虎豹騎。


    想當初,永興十三年十一月,南楚舊境反叛,叛軍之兵鋒,寇擾襄陽,兵臨樊城,企圖顛覆大周帝國南征戰果,恢複楚國河山;千鈞一發之際,蕭長陵臨危受命,親率三千七百“虎豹騎”,脫離主力,再度揮師南下,馳援襄樊。大軍深入南疆,奇襲兩淮,掃平皖城之敵,又趁勢攻陷江北,焚其樓船,滅其精銳。


    僅僅半月,蕭長陵倚仗三千七百“虎豹騎”,猶如秋風掃落葉,橫掃江左五州,誅滅八萬叛軍,解圍襄樊,平定楚地叛亂,成功捍衛南征大局。自此,虎豹騎聲名鵲起,威震天下。


    遍山的鐵騎,人人身著玄甲,肩上披著長長的黑鬥篷,腰胯靖北刀,佩戴角弓,箭囊之中裝滿羽矢,手中緊握長槍,槍尖寒芒亂射,如磐石般駐馬而立,目光既森寒又凝重。


    這些如鐵的虎豹騎環簇之中,大旗獵獵飛舞,一員大將微微仰首,單騎策馬;隻見,居前的大將,體態雄健,身材高壯,容貌極具陽剛之氣,一襲火紅色大氅,罩在甲胄外麵,麵目隱蔽在火銅重盔之下,手中拎著一根殺人如麻,嵌滿棗核鐵釘,長有六尺的風火狼牙棒。


    山下的鬆林,一片安寧,一片肅殺,所有的馬匹都嚼上了枚子,這些靖北的戰馬,被訓練得極好,連馬蹄蹬地的聲音都未發出;寂寂月夜,三萬餘名“虎豹騎”的精銳騎兵,甲影映月,靜靜地伏於群山之中,靜靜地等待最後發起攻擊的命令,一旦時機成熟,三萬靖北鐵騎,便會對那七萬渝賊展開一場毫無懸念的血洗與屠戮,徹底將它們從世上抹去。


    忽然,一陣夜風吹來,桓欷安靜地坐在馬背之上,緩緩摘去沉重的鐵盔,扯下臉部的甲片,露出一張刀削斧鑿的麵頰,一頭褐色的長發,在風裏飛揚,而他那雙褐色的眸子,仿佛燒得通紅的炭,炯炯不可逼視,甚是威嚴。


    除去頭盔的瞬間,桓欷摩挲著身畔的酒袋,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就像喝水,北方烈性的燒酒,辣在他的喉嚨裏,像是有一把灼熱的小刀來迴刮著。


    少許,桓欷放下酒袋,目光凝望遠方,一振甲胄上的征塵,用力舉起右臂,厲聲命令。


    “南霽雲,襲營!”


    “將軍,渝賊據守的東西兩寨,相距甚遠,恐有人遁水,不易偷襲。”副將南霽雲策馬執刀,正色應道。


    “可以用火阻截,勿使之離營,我即刻就到。”桓欷緩緩舉鞭,臉上帶著一抹冷峻的笑容。


    “得令!”


    此時,三萬鐵騎斂聲屏息,一種壓抑,森嚴的氣氛,籠罩四野,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的場景。


    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颼的一聲。


    一支鳴鏑的火箭,劃破沉沉夜空,照亮了些許暗色,由此揭開了靖北軍有史以來最為膽大妄為的一次奇襲行動:以三萬虎豹騎之鋒銳,輕兵疾進,趁夜襲營,一口吞下七萬餘眾的北渝大軍。


    這樣的壯舉,竟似堪比當年一萬八千鐵騎遠襲龍城的狂飆之勢。


    大娥山的巔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時距離山頂最近的那片夜空,天上厚厚的陰雲,忽然消散而盡,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灑下冰冷的月光。


    山下,殺戮已起。


    夜色之中,渝軍營寨前,漆黑如墨的暗影,兜頭罩下,靖北大軍進攻衝殺的鳴鏑聲,劃裂長空,四方箭雨紛飛,殺聲盈野;倉促之間,北渝中軍大營的防線,由日間攻勢轉為抵禦夜襲,即使是再精銳的部隊,一時也難免措手不及,更何況,此時的北渝大軍,由於連日鏖戰,早已筋疲力盡,加之又遭遇突襲,營內頓時亂作一團,竟連靖北軍第一輪淩厲的攻勢都未能擋住,便導致全盤潰散。


    狼煙,烈焰,血影,刀光。


    嚓!


    刹那間,一簇烏雲箭雨,自遠方鬆林深處爆射而出,嗡的一聲,便飛掠到渝軍營寨上空。紛飛的流矢,傾瀉而下,仿若大娥山那頭下了一場瓢潑大雨,雨落處,大片殷紅的鮮血,瞬間如煙花爆裂,無數奔上前來的北渝衛士,如麥穗遇上鐮刀一樣,齊刷刷中箭倒了一地。


    一輪箭雨方歇,隻聽得,四麵馬蹄如雷。茫茫黑夜之中,不知從何處山崗,飄出大批手執弓箭的虎豹鐵騎,他們身姿利落,動作敏捷,人與馬尚未近前,手中弓矢便已射出。


    颼颼颼……


    半空又是一輪箭雨。


    這次,伴隨著靖北大軍箭如雨下,又有大多數的北渝士兵,連慘唿哀嚎都來不及發出,就已經化作了虎豹騎的箭下亡魂,漫天血色如劍,衝上雲霄;霎時間,北渝軍寨門前,血肉橫飛,死屍枕藉。


    震天的聲浪,四方波動,靖北軍旗迎風招展。黑雲流動的夜空當中,最後一絲淡淡的月色,正在急速掩去,徒留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怎麽迴事!”


    潑天箭雨之下,臉色蒼白,體態瘦削的北渝副帥吳曦,整個人衣衫不整,發絲淩亂,連盔甲都來不及披,便步履踉蹌著走出營帳,仰頭僵立;震耳欲聾的吼殺聲,幾乎吸幹了這位渝軍名將腦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神智,戰場之上,驚唿、慘嚎和請示的聲音,在吳曦耳畔盤旋,此起彼伏,以至於他昏亂得連副將的唿喚都聽不清晰,根本不可能下達任何有效的軍令,更不用說召集部下予以反擊。


    “大帥,敵軍偷襲!”一名渾身血汙的斥堠,氣喘籲籲地飛奔至吳曦身前,手指北方,用盡全身力氣瞪著吳曦。


    “是叛軍麽?!”


    斥堠搖了搖腦袋。


    “不……不是叛軍,是……是靖北軍,蕭長陵的靖北軍!”


    靖北軍!


    當聽見這三個振聾發聵的字眼時,吳曦一臉震驚,麵色鐵青,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仿佛瞬間喪失了身為一代名將應有的風姿與氣度,失聲咆哮。


    “靖北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靖北軍怎麽會出現在營州!”


    “迴大帥,敵軍三萬,持弓,踞馬,全員皆是神箭手,舉靖北旗幟,確是靖北軍無疑。”


    年輕的斥堠,臉上透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慘笑,隨之噴出滿口鮮血,一頭栽倒在了地上,而當他倒地斃命的一瞬間,斥堠的背部,並排紮著三支羽箭,流下的血早已幹涸,隱隱有些發紫。


    “放火箭!給我燒營!”


    南霽雲緩緩抽出靖北刀,麵部滿是淩厲之色,對著身後的所有虎豹騎將士,高聲發出火攻的命令。


    軍令如山。


    繼兩輪如潮箭雨覆蓋過後,黑盔玄甲的虎豹騎縱隊之中,忽然爆發出了大軍夜襲以來最密集的一次箭雨;而且,這些箭雨的箭頭上,都帶著一抹紅色的光芒,那可不是一抹吉利的顏色,更是一抹殺人的顏色,灼熱的顏色。


    那不止是一排羽箭,箭鏃冒著火光,更是上千支燃燒的火箭。


    火箭瞬間射入渝營,不用講究任何準頭,隻需射入即可。


    頃刻間,火箭破霧,隻聽見,“噗”的一聲悶響,箭上附著的硫磺硝石,迅速以一種極端可怕的速度焚燒起來;無數灼烈的火苗,蓬勃地在營帳間蔓延,旋即連成一片火海,宛若一條橫亙在夜空下方的火龍,又似是金日照耀下的一汪湖水,波濤驟起,漸漸翻騰,明亮至極,熾熱至極,竟將原本死氣沉沉的黑夜炫得如白晝一般。


    而那些身在火霧之中的可憐蟲們呢?他們在火中慘唿著,哀嚎著,化為無數著火的火人;求生的欲望,逼迫他們試圖衝出這片火海的肆虐。然而,如此大麵積的燃燒,又豈是區區血肉之軀所能承受的?


    無數燃燒的火人,在營中來迴狂奔,慘叫之聲直達天庭,場麵看上去異常恐怖,也異常撕心裂肺。


    沒有一名燃燒的北渝士兵,能夠安全地跑迴自己的陣營,大部分都變成了燎天烈焰之下的焦黑屍首,還有少部分燃燒的火人,隻來得及衝出大營數步,便叭的一聲重重摔倒在地上,帶著身上殘存的火苗和騰起的青煙,痛苦地不停抽搐著,那場景……真的令人觸目驚心。


    此情此景,何其悲慘。


    轟隆隆的雷鳴,不斷響起在北渝大軍北方以外的廣袤地帶,連綿不絕。


    這是靖北戰馬的嘶吼之聲!


    不多時,靖北鐵騎衝殺而出,直撞北渝步軍大陣!


    波瀾壯闊的大娥山攻防之戰,迎來了最後的高潮時刻。


    此刻,天光早已放亮,身為渝軍副帥的蜀公吳曦,被身邊親衛拖上坐騎,強行撤離戰場,四周全是焚毀的營帳,撕裂的戰旗與遍地橫陳的屍體,主力死傷殆盡……


    是役,一夕之間,七萬渝軍,盡喪靖北刀下。


    ……


    晉陽,天柱上將行營。


    入夜,靖北行營內,千帳燈火,遠望燦若繁星。


    秦王王帳,燈火幽微。


    帳內少燈,漆黑暗沉的程度,猶如身在最深的夜裏。厚厚的牛皮帳布,仍然抵擋不住遙遙傳來的馬蹄聲,縫隙處透進的火把光影,照映在一張清俊如玉的臉龐之上,將那位男子皎若朗月的容顏照得陰晴不定,而那雙閃爍著厲芒的眼神,漸漸蕩漾起一抹凜冽如刀的寒光。


    此刻,這位一向高貴深沉,喜怒鮮少形於顏色的靖北之王,依舊一襲白衣勝雪,默然負手而立,沉靜地站在一座軍用沙盤前,神色冷峻,一言不發;他炯然銳利的眼神,宛若一輪旭日,光芒四射,一身的熠熠生輝,滿身的光彩,掩蓋不住一代梟雄出眾的風采。


    蕭長陵擁有一雙獨特的眼睛,憂鬱,孤獨,深邃,冷冽,那是一種隻有天生高貴的人群才所具備的孤獨,仿佛極北曠野的深淵之潭,幽黑之中帶有一抹冰色,骨秀神清,氣韻起拔;然而轉動間,這雙眼睛,卻又似燃起燎原之烈火,蠱惑人心,激越騰舞,讓人欲投身而入便化為灰燼。兩種異常矛盾的眼神,糅合在那樣一雙眸子深處,交織出無與倫比的魅力,教人一眼看過去,就幾乎要墜入那樣的漩渦之中。


    幽冥的燈影,輝映著蕭長陵的清絕容顏,愈發勾勒描繪出他麵部之上的堅毅輪廓;靖北之王挪步帳前,目光寒冽地橫掃過四野連綿的營帳,唇下展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


    他仰望夜空,一輪弦月彎如金鉤。如此夜色,如此良辰,反而激起了他藏在心底的悵惘與沉毅。


    連日少眠,蕭長陵的眼底下方,遍布血絲,鼻翼兩端也浮起一縷青灰之色,然大戰風雲聚於眼前,亢奮之感溢滿四肢,身體的疲憊,對於這位身強體健的年青藩王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麽,此刻的他,腦海當中毫無雜念,一心隻想著攻打遼東的戰事,想著平滅公孫氏的兵力部署,至於什麽兒女情長,風花雪月,隻得暫且拋諸腦後,一切皆以伐遼為上……


    接過陸勣呈上來的軍報,蕭長陵緩緩拆開閱看,隻是冷冷掃了上麵的幾行字,又凝眸注視著陳列於帳中的鎖鎧兜鍪、南蠻銅弩、腰刀弓箭鞍轡等甲胄兵器,麵上展露出一抹極淺極淡的笑容,目光炯炯有神,仿若潛藏兩柄刀鋒。


    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眼神,正是源於靖北之王撻伐天下的強悍自信。


    靖北大軍,鐵騎縱橫。


    紮根北境十數載,這支軍隊本身的強勁戰力,賦予了靖北之主最大的底氣與支持。充分的籌備,完美的布局,再加之全軍上下如虹的士氣,蕭長陵已經計劃好了要打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決戰,即使從北境到遼東萬裏艱險,他也有十足的信心,能將北渝頑寇斬於馬下。


    夜風吹拂,蕭長陵平靜地傲立於營帳之前,雙手負於身後,目光森寒。


    “通知黑山,開始……動手。”


    “通知薛弼,開始發動。”


    “是。”陸勣喏喏稱是。


    “密令發往燕京,令宋子才暫攝政事,西大營壓往遼境,直取鬆山、興城,截斷錦州兩翼。”


    “是。”


    蕭長陵仰首,靜觀滿天星河,沉吟半晌。


    “李懷光……天子嫡係,握兵三萬,駐節雲州。若留他獨鎮,我靖北軍後路堪憂。李懷光所轄控鶴衛,此次,孤帶去出征作先鋒之用,名正言順斷其一臂,令此人羽翼盡翦。”


    不多時,蕭長陵的臉上,浮現出難得一遇的迷之微笑。


    “孝侯,你即刻以孤的名義,起草密令,令大將楊芳持本王手諭至雲州,命三千營移駐柳城,監視李懷光;如此,我大軍與李懷光在雲州城內各居一隅,呈犄角之勢,不使一方獨大,也免皇帝起疑。告訴楊芳,萬事隱忍為先,在孤歸來之前,切勿與之產生衝突,以免影響大局。”


    “是,卑職遵命。”陸勣躬身,微微一禮。


    蕭長陵繼續吩咐道。


    “命令蘇翊,整軍經武,封鎖邊境,嚴防擴廓異動。”


    “是。”


    “通知胡錕,著擇鐵騎三千,赴壺關……告訴他,孤在北大營等他。”


    “是,大王。”


    這是大戰之前的鋪陳,步步為營,嚴絲合縫;而這一切布局,皆是出自靖北之王的執子定勢。


    靜夜無聲,王帳肅穆,深黃色的燈光,照上一卷潔白壓紋鑲金邊緣的信箋,其上的字跡,遒勁挺秀,飄逸橫飛,一行一行“唰唰”地順著筆端噴湧而出:


    “北渝公孫,慢辱天地,既已分崩,複又僭逆,襲擾北疆,霸占遼東,遷劫百姓,殘暴生靈,南山之竹,難書其惡,所聞共見;自古中原居內以製夷狄,服諸侯,夷狄居外而奉中原,諸侯有道而守四鄰。渝虜,本西胡之遺孤,北上流離,合百蠻之丁,今不賓王化,屢寇邊陲,附蠕蠕羽翼,仰柔然鼻息。自邊釁以來,渤海大旱,遼西饑饉,民生凋敝,上下交怨,此蓋天地降罰,故今略舉大端,以喻使民,餘率鷹揚之校,螭虎之士,暨驍銳數萬,並侯王君長之群,元戎奮武,長轂四分,雲輜蔽路,萬有三千餘乘,勒以八陣,蒞以諸神,玄甲曜日,朱旗絳天,遂取錦州,下鬆山,經興城,絕遼水,斬叛賊以釁鼓,血屍逐以染鍔,上以攄文景之夙誌,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周之天聲,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銘盛德。其辭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兇頑兮截海域。夐其邈兮亙疆界,熙帝載兮揚萬世。”


    ——靖北抽刀!


    ——馬踏遼東!


    ……


    清晨,晉陽城下。


    初春的日光,和煦璀璨,直直射在晉陽城門前三丈開外,馬蹄騰起的煙塵,於日色之中激揚而起,將高闊的王城城樓淹沒在一片搖曳的淡黃色霧中。


    遠征遼東的靖北勁旅,在秦王蕭長陵所統率的精銳鐵騎開道之下,浩浩蕩蕩出了晉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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