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二年的遼東大地,幹戈四起,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二月月末,夾著北方戰事陰霾的濃翳,漸漸籠罩於帝國極北之端的白山黑水間,一連數日晦朔難辨,沉悶不見舒朗,黯淡不見明媚,仿佛是欲下雪,又似是要落雨,卻始終未能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地下上一場,天色依舊壓抑……


    自今歲立春起,原本沉寂了數十載的遼東局勢,忽然急轉直下,如巨石入海,激蕩起萬丈狂瀾;一時間,綿延千餘裏的沃野戰線之上,金鼓陣陣,鐵蹄隆隆,兵甲林立,刀斧所向,攻殺之聲不絕於耳。


    起初,北渝邊將馮弘,因不滿公孫虐政,故擁兵自重,舉營州一隅歸附,布重兵於玄菟七鎮,修城牆,築壁壘,挖塹壕,積米粟,訓士卒,又分兵入據扶餘、安市,以精銳守城,三度遣使赴晉陽,希冀靖北大軍出兵策應,呈唿應之勢,搗其後背,斷其歸路;渝廷聞之,於震怒之餘,遂以渤海王叔父高陽公公孫歸彥為主將,又以西蜀郡公吳曦提兵作後援,發兵數萬,圍剿營州三郡,主攻玄菟,意圖誅殺馮部叛軍於巨流河畔,並且揚言“棄甲卷旗,餘皆不罪;若其不降,盡屠三城。”


    戰局伊始,北渝大軍步步為營,緩緩推進,不斷壓縮那支叛軍的生存空間,不但蠶食了大片失地,攻取了大片城堡,且成功策反了馮弘軍中數名將校,令其陣前倒戈,投入北渝陣營;經此部署,諸路渝軍兵馬,順利把馮弘麾下最精銳的兩萬營州鐵騎全數壓縮於玄菟城外的黑水河一線。


    與此同時,前去玄菟增援的扶餘叛軍,在渝軍前鋒詐敗之後,一路孤軍深入,恃勇冒進,突然遭遇到了吳曦大軍的截擊圍困,五千步騎無一幸免,自墮山澗而死者十之七、八,盡皆覆滅於野狼穀中,叛將範文虎陣亡。


    當時,北渝軍中,不僅擁有足足五萬餘人的鬆山營重甲步卒,更有兩萬精騎作為機動兵力,與步軍互相配合,協同作戰,又有數倍於叛軍的弓弩手,配備大量的弓矢與弩箭,加之北渝副帥吳曦出身名門,其祖父吳璘、父親吳頲,悉為北渝大將,而他本人雖非名將,卻也是用兵持重之人,久曆戰陣,典戎多年,至少不是如公孫歸彥那樣的草包將軍,怎麽看這一仗都是穩操勝券的碾壓局麵;於七萬渝軍而言,目前唯一的問題,就是大渝的將士能否在春分之際滅殺叛黨,肅清三郡?


    但就是在這樣極端劣勢的困境下,一直壓縮避讓的馮部叛軍,此刻終於按捺不住,突然開始發力,在七萬北渝軍隊麵前,首次展現出邊軍鐵騎的虎狼氣概,頻頻列陣出擊,不斷襲擾渝軍營寨,攻擊其輜重糧隊,兵丁屠戮殺盡,糧草擄掠一空,致使渝軍兵鋒受挫。


    事後,一些幸存的傷兵,紛紛傳言,此番叛軍一反常態,攻勢異常兇猛,叛軍大將溫子升,盡出軍中騎兵,欲以數千驍騎“薄其軍陣”,憑借邊軍鐵騎最拿手的突殺之法,對北渝中軍實施精準打擊;隻見,九千邊騎分成三支,每支縱隊又分派五股精銳,遊騎在前,精騎在後,臨敵之後,數百精騎快速穿插,迅即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展開輪番騎射,立時箭如飛蝗,然後在保持戰線平行的情況下,命精騎後撤,輕騎大舉進擊,如此反複多次,試圖發揮出騎戰馳射的最大優勢,等到敵軍陣型大亂之際,全軍壓上,一舉鑿穿渝軍大營。


    戰況慘烈。


    血流漂杵。


    是時,兩軍從拂曉一直殺到黃昏,廝殺最為膠著之時,身為叛軍主將的溫子升,不惜親身陷陣,手持丈餘長刀,率領八百死士,以橫向密集的衝鋒隊形,不顧箭矢,如牆而進,當縱深不斷收縮的北渝騎兵不得不展開衝擊,對上迎麵那些不足千人,卻已經殺紅了眼的叛軍死士後,竟是親眼目睹了令無數大渝男兒終生難忘的一幕——“當其刀者,人馬俱碎”。


    於是,潰不成軍的北渝殘兵,隻能在己方兩翼中軍步卒的掩護下,狼狽撤出戰場,接下來便是更為慘烈的步軍對戰,士氣跌落至穀底的渝軍步兵,雖未像騎兵那樣退卻,但是依然難阻叛軍推進。最終,溫子升親率九千鐵騎,一舉撕裂了北渝中軍防線,諸路兵馬接連敗北,公孫歸彥負傷,全軍被迫退至金雞嶺。


    戰後,公孫歸彥因傷重不治,歿於軍中,副帥吳曦臨危受命,手執黃鉞,節製渝軍各部,繼續指揮平叛之戰;即便此役叛軍取勝,可渝軍實力未損,依舊手握七萬精兵,元氣也在逐步恢複。單論戰場形勢,北渝仍然占據著絕對優勢。不久,渝廷從錦州運往前線的第三批補給,也已悉數就位,及時填補了大軍糧隊遇襲的空缺,渝軍士氣複振。


    在接下來的戰事中,素來被北渝王室譏笑為“鄉下諸侯”的馮弘,屢次調動按兵不動的安市守軍,投入抗渝戰場,與吳曦主力周旋;可是,滿打滿算,叛軍可以用於作戰的兵力,僅止兩萬餘眾,但無一不精準地彌補了幾處布防上的紕漏。


    吳曦也絕非庸才,揮軍奮戰,曾經三次率兵襲殺至馮弘陣前不足百步之距,三次被亂箭逼退,險些生擒馮弘。之後,馮弘出動埋伏於後方的數千騎兵,大舉衝陣,對此,吳曦早已料到,即使麵臨重兵合圍,仍是嚴令主力騎兵不得“輕入敵陣”,隻是命麾下騎將率五百騎輪番出擊,這才得以在彪悍的遼東邊騎的衝鋒之下,保全步騎兵力,避免被叛軍一擊即潰。


    一戰下來,黑水河畔屍橫遍野,馮弘麾下一萬步卒,死傷五千之多,而吳曦的五萬步軍與兩萬騎兵,最終撤離戰場之時,其仍有戰力之數,也是損失頗多。但真正讓雙方將士都感到脊背發涼的是,在吳曦主動撤退出戰場十餘裏地外,馮弘突然出動了好似從天而降,且精氣神十足的三千輕騎,而阻擋這支騎兵擴大戰果追擊步伐的,則是吳曦同樣本想用來出奇製勝的五千伏兵。也就是說,黑水河一戰,看似渝軍略占上風,實則打了個平局,馮弘未能扭轉守勢,吳曦也沒能剿滅叛軍。


    二月二十七日,繼黑水河大戰後,吳曦舉兵來攻,兩軍再次於玄菟城外展開一場激戰。


    其實,真正的戰事,已於二月二十四日夜間開始。是夜,北渝大軍派出大批暗探,攪亂叛軍營帳,截斷玄菟與主營之間的聯係渠道,之後又在東峽河穀設伏,截殺前來馳援的馮部騎兵,滅寇七千,俘獲叛將溫子升,梟首示眾,而後又乘勝追擊,誅殺叛黨三千,迫使馮弘退入城中,陳兵玄菟城下,四麵圍城,晝夜不息。


    半月之間,絕域蒼茫,塞草腓腓,遼東平原之上,屍骸積山,血染荒丘,惟餘白骨累累,無計可銷。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


    ……


    入春以來的漠北草原,壯美遼闊,萬裏以內牛羊成群,駿馬奔騰。


    遠方,一束金色的澄澈夕陽,靜靜地傾瀉在高聳無比的燕然山巔,反射出千裏之外的晶光,芳草如茵;少頃,不知從哪裏吹起了一支悠長雄渾的柔然小調,將最後一縷餘暉徹底吹滅。


    “在戰盔的注視下,


    山脈的邊緣,


    草原的盡頭,


    遍布石人。


    隻要尊重石人,


    你便可以跨入清涼之地,


    你便可以躲避寒冷,


    你便可以逃避追殺。


    一時間草原石人成了聖物,


    石人的故事在草原上風一樣傳播。


    連同戰盔,


    連同彎刀,


    連同黑衣人,


    在昆侖之神背後,


    又一個草原符號誕生了。”


    這是柔然境內一首家喻戶曉的歌謠——《大白高國》。據傳,柔然誕生之日,第一代柔然大汗佗缽可汗耶律曷魯,夜夢白馬青牛,又夢太陽入懷,醒時感慨萬千,認為這是長生天賜予草原的恩典,遂在諸部貴族的擁戴下,自稱可汗,立國柔然,建號“大白高國”。


    大片的白樺林,層層疊疊的枝葉間,漏下斑駁的金黃樹影。牛群、馬群、羊群在草原上自由散落,匯織成如白雲的幻影,放牧人粗獷的歌聲和清脆的長鞭聲,更給草原增添了無限的生機。


    草原的春季,盎然秀麗,在無數遠歸者的視野裏,一望無際。


    漠北宮帳,寬闊的穹廬之中,架著碩大的烤全羊,四處飄拂著馬奶酒的醇香,牆壁上懸掛著那柄鎏金打製的“卻月無影刀”;一位雄鷙的草原梟雄,默然端坐在那張屬於他的虎皮椅上,一言不發。


    帳內,劈啪燃燒的炭火塘上,吊著一壺奶茶,咕嘟冒著白霧,熱浪撲麵而來。火堆旁,身著左衽黑綾戎袍,頭戴鈸笠金冠的柔然太師擴廓,髡發結辮,麵無表情,就近將手裏的煙杆湊近火苗,點燃了裏麵的煙葉,跳躍的火苗,照亮了這位草原第一名將那張滿是厲殺之氣的臉膛。


    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煙草燃燒的青煙,嫋嫋騰起,緊鎖的眉頭下,是擴廓那雙閃爍著固執目光的鷹瞳。


    “太師,遼東那邊……打得都快成烏眼雞似的了,您怎麽還能坐得住啊。屬下是怕,再晚一些,那遼東的黑土地,就不再是咱們柔然人縱馬馳騁的牧場了。”


    說話之人,乃是擴廓麾下愛將,國阿輦斡魯朵的第一勇將——仆固宗翰。想當初,永興七年,蕭長陵率靖北精銳,長途奔襲,縱火焚營;隨著這場燎天的烈焰,無數柔然名將,就此葬身火海,永遠長眠在了那片冰冷的泥土之中,其中就包括仆固宗翰之父仆固思恩,死於那場千古一戰,被蕭長陵一戟挑飛。


    當年,臥虎關外,兵戈相交,殺聲大作,一襲白衣戰甲的靖北之王,執長戟,佩長劍,挾長弓,胯下颯露紫,策馬立於高坡之上,風滿襟袖,衣衫勝雪。


    大概安靜了短短一瞬,蕭長陵傲然冷笑一聲。


    一聲馬嘶衝天而起,颯露紫突然放聲咆哮,蕭長陵一提馬韁,雙腳輕輕地踢在愛騎腹上,躍馬長嘯,座下神駿戰馬,似一道閃電,迅即掠出,四蹄騰空,連人帶馬矗立而起。


    颯露紫前蹄懸空。


    蕭長陵傲岸的身形,人隨馬力,被強行扭轉起來,並在半空中來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盤旋。白衣飄然的靖北之王,一手持虎威大戟,一手持“蕭”字王旗,直挺挺地騎乘在高駿的戰馬之上,被朝陽一照,英武無儔。


    這時,蕭長陵左肘一拐,韁繩再收,颯露紫馬頭向前一昂,又是一聲嘶鳴,雙蹄落地,渾身肌肉一鬆一緊,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劍,沿著丘陵上方狂飆而下,極其瀟灑地直刺柔然大軍。


    噌!


    靖北之王一人一馬,單騎殺入柔然軍陣,山唿海嘯;他並未下馬,而是重重地將那麵“蕭”字王旗插在了地上,旗杆入土,屹立不倒,王旗再次在晨風中招展,大放異彩。


    靖北王旗獵獵振動,於風中飄蕩,直插柔然中軍!


    隻是數息時間,一代梟雄手持長戟,凝力於全身,整個人如一頭狼王般撲了出去,帶著一抹隱藏許久的噬血與饑渴,勢不可擋地刺出一戟!


    蕭長陵的那支戟,鎏金,鐵鋒,素纓。幾乎全體靖北將士都識得此戟,這支戟,曾經被太祖皇帝握過,也曾被先帝握過,如今握於蕭長陵之手;在烽火連綿的北境疆場,戟鋒所向,大戟橫江,必是戰火烽煙最為激烈之處。


    忽而,一聲暴喝,蕭長陵全力刺出一戟,一道燦若朝霞的金色戟芒,直直刺向了狼頭纛下的仆固思恩;這是蕭長陵平生最驚才絕豔的一戟,亦是他有生以來最強大的一戟,靖北梟雄整個人的精神魂魄,全數凝聚在了這一戟之上,一戟破空,刺裂層層空氣,振出萬裏朔風。


    就在此時,這柄殺人的戟,竟似是有了生命一樣,彎曲得狀若一張鐵弓,順著蕭長陵骨節分明的雙手,快速地反彈出去,倏的一聲又彈了迴來。


    說時遲,那時快。蕭長陵的右手,緊緊攥著戟柄三寸之地,猛然一戟向上刺出!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蕭長陵的雙瞳深處,於電光火石間,激射出兩道刺眼的寒芒,教人悚然大駭,而他手中的長戟,便已經狠狠地從仆固思恩的下頜刺了進去。


    喀喇一聲。


    金光閃閃的戟刺,揚起陣陣殺意,由仆固思恩的下頜楔入後腦,鮮血霎時飆出,仆固思恩身子一僵,就此斃命!


    鮮血從仆固思恩的喉間滴落,沿著彎刀滑到蕭長陵的手上,頓時濕腥一片;蕭長陵目光冷峻,沉默地握著那支鎏金大戟,戟尖像挑著一個空蕩蕩的麻袋,挑著這位柔然名將早已冰冷的屍身……


    霸王戰戟,秋風掃落葉,掃向那杆“狼頭大纛”。


    隨著一聲脆響,碗口粗細的旗杆,從中斷裂開來;而後,狼頭纛卷成一團,淒然地與旗杆一起墜落。


    就這樣,這麵象征著柔然大汗至高無上權柄的“狼頭大纛”,連同仆固思恩,被靖北之王一戟掃倒。


    因而,與擴廓一樣,仆固宗翰的骨子深處,對於蕭長陵和靖北軍,有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他此生最大的夙願,便是跟隨太師大舉南下,攻陷北境,正如父親當年追隨先王那樣殺入周境,親手砍下那個名叫蕭長陵的南蠻賊子的頭顱,讓他像狗一樣跪在父親的墳前。


    “急什麽?!”


    隻見,擴廓一臉平靜,輕輕地把煙杆往火塘上一磕,抖落少許煙灰。


    “宗翰,你怎麽也如此短視?!”


    “請太師示下。”仆固宗翰以拳撫胸,聲音低沉說道。


    擴廓放下煙杆,而是端起一碗馬奶酒,猛地飲下一口。


    “草原的兒女,承載著長生天的恩澤,必須把目光放得長遠一些,才能永久地生存下去。一個孤立的遼東,是永遠不符合咱們草原民族的利益,隻有……分裂遼東內部,才是任由我草原兒郎掠奪蹂躪,予取予奪的羔羊;如果有一天,遼東的獵犬,一旦養肥養壯了,它們就會變成一隻大獒,反過頭來,一定會將草原的狼撕成碎片,咬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下。”


    “太師的意思是……”仆固宗翰若有所思,沉吟不語。


    “草原的雄鷹,什麽時候會為了一幫獵犬亮出它的利爪。”


    這一刻,仆固宗翰眼中的擴廓,鷹視狼顧,虎踞八方,凜然霸氣一覽無遺,尤其是那雙寒光四射,深邃不可見底的眼睛,更是令人不忍直視。


    片刻,擴廓執起煙杆,又重新填裝了一鍋煙絲,湊近炭火緩緩點燃,一時煙霧繚繞。


    “對了,蕭長陵可有異動?”


    “迴太師,並無異動。”


    “沒有嗎?!”擴廓彷徨。


    “是的,太師,據曳落河探馬迴報,遼東邊境之上,未見靖北一兵一卒,看來……蕭長陵並沒有出兵的跡象。”仆固宗翰篤定說道。


    須臾,擴廓麵色微變,草原第一名將的銳利眼眸,緩緩眯了起來,目中寒光漸彌,歸於一片平靜;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唇下,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口中忽發錚錚之音。


    “如此說來……,這位秦王殿下,此番是要坐山觀虎鬥嘍!”


    話音剛落,一聲狂妄的大笑,便隨之響徹穹廬內外,綿延不絕。


    這笑聲,出自擴廓之口,恍若來自草原深處的陣陣狼嗥,教人毛骨悚然。


    大笑方畢,穹廬俱寂。


    然而這一次,擴廓卻再度失算了。就在數日以前,一支整整三萬人馬的“虎豹騎”精銳,早已全副武裝,在名將桓欷的率領下,自晉陽隱蔽東進,沿著山間小道,晝伏夜行,秘密潛入號稱綿延萬裏的大娥山內,不動聲色。


    靖北鋒刃,劍指遼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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