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嗤笑一聲:“還照顧什麽?我娘早死了。” 薛遙啞口。 張四看著運河兩岸的風景,眯著眼無奈地迴憶道:“還不如染上那瘟疫,兩腳一蹬死得幹淨,她得了該死的癆病,家裏糧米換的那點銅板,都給她喝藥喝光了,身體越喝越差,人也不中用了,白白浪費錢。” 薛遙聽這話有些刺耳,但心裏覺得自己沒資格站在一個衣食無憂的角度上,評判張四的人品。 “她那口氣吊著不斷,我總不能不管她吧?”張四呆呆望著遠方,迴憶起自己墮落的開端:“有個江湖郎中騙我,說他有神藥,三粒就能給我娘治病,價錢貴點,一粒二兩銀子,我就半夜挨家挨戶的拿人家錢,打算以後賣身給員外家當雜役,掙了錢再還,我當時還真不覺得自己是個毛賊。” “後來……”張四舔了下嘴唇,臉色變得陰鬱:“三粒藥沒吃好,我娘卻染上了藥癮,沒有藥生不如死,我去找那郎中,他漲價了,一粒問我要五兩銀子。” 薛遙忽然一怔,這一刻才從張四滄桑的眼睛裏看見真實的情緒。 原來,真正的苦難會讓一些人失去顯露悲傷的能力。 所有的重擔都得他一個人扛,連矯情的時間都沒有。 這看似平淡的態度,並不代表他冷漠,或許隻有保持這樣冷靜的態度,他才能不被苦難擊倒。 薛遙忽然很難受的心想——上輩子的小胖崽在父皇大哥去時候,猝不及防扛起了所有的重擔。 也是從那時候,七皇子再也沒顯露過軟弱和悲傷。 強悍和冷酷未必都是天生的,有可能隻是因為再無退路與依仗,隻能自己成為別人的依仗。 張四還在迴憶自己的過往:“我天生就是盜竊的料,偷了一年,都沒讓官府抓到,甚至驚動了路過鄉鎮的世外高人。那位高人為民除害抓了我,本打算把我交給官府,問清我為何行竊,高人卻動了惻隱之心,甚至收我為徒,隻可惜我還是讓他失望了,我娘也還是死了,我這樣的禍害卻還活著。” “你不是什麽禍害。”薛遙不悅道:“張四,你已經答應交我這個朋友,我這人隻跟英雄好漢做朋友,過往一概不究,你得好好珍惜我這個朋友,下半輩子要好好當英雄好漢。” 張四咧嘴一笑:“成,我一定盡力保住你這朋友。” * 到了平榕縣,無邊無際的稻田讓薛遙趕到安心。 莊稼沒有疏於打理,說明疫情還不嚴重,七十多人感染瘟疫的情況應該沒有虛報。 隨幾名太醫和京城名醫趕到落腳處。 是一所專門接待中央官員的宅院,四進的院子帶花園,待遇挺不錯。 薛遙問門房:“有病患在府中就診嗎?” 門房迴道:“大夫們都是上門看病,府裏原有兩位染病的大夫,一位半個月之前過世了,被送迴故裏,另一位已經離開平榕。” 薛遙點點頭,帶著張四住進三進院廂房,又讓隨從帶著消毒水,去病患住過的房間澆一遍,敞開門窗通風。 這樣的舉動讓隨行的大夫很不解,古代並沒有病毒的概念,薛遙莫名其妙的舉動,在旁人看來反而是迷信的古怪舉動。 第二天,他帶著防護口罩,跟大夫一起出診,就更讓人無法理解了。 這種科學的安全措施,在其他大夫看來,很不尊重病人。 薛遙來之前就預料到這種情況,但也沒法跟古人解釋需要顯微鏡才能看清的病毒,可以通過空氣傳播,隻能我行我素當異類。 兩天臨床觀察下來,薛遙覺得患者的症狀,跟曆史記載中,崇禎年間劉尚友描述的一場瘟疫情形,有些類似。 患者有咳血症狀並不罕見,但腹股溝和腋下出現淋巴腫塊的症狀,就很可能是腺鼠疫了。 這簡直是一場浩劫的開端。 薛遙心驚肉跳的離開病患居所,立即拿出自製的混合脂肪酸肥皂,要求接觸過患者的大夫洗手再洗臉。 太醫和名醫對薛遙古怪的舉止和要求很是不屑,奈何他是太子特派的人,大家也不好說什麽,都默不吭聲的乖乖用肥皂洗了手。 洗完後就開始緊急會診。 “這種症狀史書上從無記載。”為首的太醫先發話:“從脈象判斷,屬陰症,開一劑辛溫大熱的藥方調理,應該能暫時保住性命。” 幾位大夫捋著胡須,紛紛說出了補充意見。 薛遙耐著性子聽眾人說完,才恭敬的提醒:“大人,這場病不同於普通陰症,患者一家數口輪流染病,這是大疫之兆,我以為,最好將所有染病百姓集體送去偏遠郊外,隔離治療,以免波及更多無辜百姓。” 周圍醫者麵麵相覷,顯然對這個行為古怪的外行人有些抵觸。 為首的太醫道:“就算是疫症,隻要沒有直接接觸,就不會受染,薛公子若是不放心,往後可以不用隨我們出診。行醫治病乃我們醫者本分,沒有把患者都抓起來丟到野外的道理。” 薛遙心裏一咯噔,感覺要完。 如果是鼠疫,目前技術上還沒有辦法提取疫苗。 幸好這個縣老百姓居所並不密集,否則瘟疫恐怕早已經控製不住了。 對於這種瘟疫,曆史著作中能製成的配方,隻有吳宣崇的《治鼠疫法》,但他的配方效用十分有限,書中記錄的防避方法倒還算可行。 就目前的技術而言,隔離病患才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第76章 幾位太醫商定了配方, 完全無視薛遙隔離病患的提議。 這次的問題顯然比俢蜀道和籌糧嚴峻的多。 雖然還不能確定這種瘟疫就是鼠疫, 但很顯然這也是致死率近乎百分百的烈性傳播病。 如果這些太醫和當地百姓不配合隔離,薛遙就無計可施了。 鼠疫這種瘟疫當真是屠城級別的存在,潛伏性極短, 一旦感染, 差不多三到七天,就發病暴亡。 曆史上的瘟疫記載中, 光是十四世紀那場鼠疫,就殺掉半數以上的英國人,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法國人。 1910年還曾傳入國內。 即使在二十世紀初, 醫學界還普遍認為鼠疫是由老鼠傳染給人,而非人與人之間傳染。 中國古代對鼠疫杆菌並無了解, 編寫《治鼠疫法》的醫者吳宣崇,認為鼠疫的病原來自地氣。 在現代看來是常識的問題,古代是摸著石頭過河, 完全沒有防避滅菌的概念。 這種情況下,薛遙隻有一個辦法——通知當地朝廷驛使,六百裏加急,請求太子緊急任命他為防疫負責人, 並給他臨時調用三縣駐兵的權利。 隻能靠武力強製了。 其實太子並沒有這麽大權利, 如果有,薛遙早在來之前就跟太子提這些要求了。 想要這些權利必須讓太子向皇上請求,而太子打算隱瞞並迅速解決疫情,以免天災人禍落人話柄。 可現在事情瞞不住了, 如果真是鼠疫,未來這三個縣的死亡人數至少過半。 之所以沒有繼續向外蔓延,大概是因為三個縣對外交通不便利,而這種瘟疫的病發速度太快,帶著瘟疫的難民沒走出去,就已經死在當地。 醫生一散會,薛遙寫好加急信,就讓張四送往驛站,之後迴屋取了自己提前準備的口罩,分發給太醫大夫們。 他嚴肅地一再懇求醫生們,在出診時務必佩戴口罩,出診完畢立即肥皂洗手。 之後幾天,薛遙沒有跟隨其他醫生出診。 如今就等著太子的迴複,如果拿到兵權,薛遙就立即強製隔離病患。 如果太子還是隱瞞不報,無法調兵,薛遙就啟程迴京。 留著也隻能等死,他還有小胖崽要喂。 然而,六天過後,還沒等到太子的迴應,薛遙就等到了一個噩耗—— 平榕縣的民眾打算聚集起來,進行“送瘟神”的祭祀。 薛遙從當地官府衙役口中,得知這種祭祀,需要讓病患們集體坐在祭壇之中。 祭祀過程竟然有傳遞喝下香灰水這類作彌天大死的行為。 絕望和無力感,是薛遙十年來都不曾有過的。 這樣一場“大型傳染儀式”要真舉行了,整個平榕縣就完蛋了。 薛遙當即拜會了平榕縣知縣,把太子爺的印章親筆信給他看了,要求他配合自己,阻止民眾集會。 這讓知縣十分為難。 送瘟神這種祭祀活動,並不違反王法,於情於理,都沒有官府出麵打壓的道理。 平榕縣剛經曆了天災,又遭逢瘟疫,老百姓本就苦不堪言,這時候還不讓他們請神驅瘟,沒準要鬧出大事的。 薛遙見這知縣顧左右而言他,就猜到他想委婉推脫。 “知縣大人,太子殿下特別派我來平榕縣控製疫情,過幾日還會給我送來兵符,到時候也用不著您幫忙了,隻是現下兵符未到,事態緊急,請您務必配合。” 知縣麵色討好的笑了笑,卻還是不肯鬆口:“既然太子殿下讓您來除疫,何故不讓百姓送瘟神呢?” 薛遙:“……” 這種時候跟他講傳染,那完全是講天書,口才好上天都糊弄不過去。 那就隻能…… “你知道我外爺是誰麽?”薛遙臉色一沉,兇神惡煞地問知縣。 是時候拚一波外公了! 拚爹拚外公這種事,不分古代現代,哪個時代都相當管用。 知縣一愣,緊張道:“卑職孤陋寡聞……” “周衝。”薛遙直接了當說出來。 “周……周大人?”知縣難以置信:“是那位……” “沒錯。”薛遙抿嘴一笑:“內閣次輔兼吏部尚書,周衝。” * 知縣帶了衙役們,跟隨薛遙一起到祭祀地點,阻止老百姓搭建祭台。 不出所料,遭到了老百姓的激烈反抗。 等著救家裏孩子性命的老人們紛紛哭跪在縣太爺腳下,求大老爺給百姓留一條生路。 知縣一臉為難,扶起老人,推說是上頭的意思。 他說“上頭”不允許百姓私下祭祀,因為京城裏已經請了天師做法,瘟神很快就走了。 薛遙知道“瘟神”不可能很快送走,便對老百姓們說:你們這種祭祀方法非但不會送走瘟神,參與的人還會招來瘟神。 當然沒人相信他這貴族打扮的少年人的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