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低頭看向手中的簽文:“勞心費力欲成功,待到花開一陣風;隻得西君輕借力, 望東別有一枝紅。” 她不由的將這段簽文代入到‘夢’中的自己身上。 前一句說的是她兢兢業業管理國公府後院,隻盼宜家宜室,兒子成才。結果婆婆冷眼旁觀, 丈夫生性涼薄、貌合神離, 寵了二十多年的兒子不僅不是親生的, 還費盡心思的想要她的命。 至於後一句裏麵的西君,迴想起方才‘夢’中發生的事情, 她不由的轉頭看向不遠處或雍容大度或慈眉善目的三世佛—— 就在這時, 一個中年僧人匆匆忙忙的走了進來, 在簽攤前站定, 雙手合十,躬身說道:“阿彌陀佛, 方才貧僧突然腹痛不止, 是故離開了一段時間, 讓兩位女施主久等了。請問兩位女施主是要求簽嗎?咦——” 三人的目光頓時不約而同的落在蕭氏手中的簽文上。 鄭嬤嬤下意識的看向中年僧人身後,四下哪裏還有老僧人的身影。 蕭氏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怔愣了一下, 半張著嘴,隻說道:“這簽攤一直都是大師您一個人在打理嗎?” “正是。”中年僧人壓下心底的疑惑, 問道:“怎麽了?” “不是夢,真的不是夢……”蕭氏一把扶住鄭嬤嬤的手,踉蹌著站穩身體,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渾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覺。 悲愴、憎恨、迷茫……重重情緒在她心中交織成一團。 “夫人,夫人你怎麽了?”看著蕭氏搖搖欲墜的模樣,鄭嬤嬤急聲說道:“夫人你可不能出事啊,這會兒咱們到護國寺來的目的可是為即將出征韃靼的將士們祈福,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在護國寺出了事,傳出去那不是打擊將士們的士氣嗎?” 蕭氏驀地緩過神來。 鄭嬤嬤說得對,這個節骨眼上,她不能亂,更不能急著下結論。 萬一、萬一真要是在做夢呢! 她忍不住的心存僥幸。 好不容易,她壓下心底複雜的情緒,急促的喘了兩口氣,而後竭力保持著語氣的平靜,緩聲的說道:“鄭嬤嬤,你剛才不是說寺院後山的桂花開了嗎?” 鄭嬤嬤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她隻管順著蕭氏的話往下接:“對,寺裏的僧人說,開得正旺呢!” “那咱們也去看看吧!”蕭氏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嘴角上扯出一抹得體的微笑,瞬間又恢複了往日雍容華貴的模樣。 “欸。” 另一邊,後園假山一隅,孟則知盤坐在地上,舉起左手,食指和中指並攏,口中念念有詞。 下一秒,隻聽得撲哧一聲,立在他身前的一個身著僧袍的草人身上突兀的冒出一道火光來,緊跟著整個草人燒了起來。 孟則知驀地睜開眼,輕舒一口氣之後,忍不住的彎了唇角。 大功告成! 就在這時,孟則知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當即站起身來,隨意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來人可不正是賀氏,看見孟則知,她不由鬆了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少爺,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可叫我好找。” “我也不知道,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來了。” 像是想起了什麽,孟則知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一腳踩在還在冒著火星的灰燼上。 “快到晌午了,少爺,你也餓了吧?” “有點兒。” “那咱們先迴大殿等著吧……聽說護國寺的素齋做的特別好,連熙春樓的大師傅都比不上。” “是嗎?” …… 隨著說話聲越來越遠,假山後麵走出來一個白眉老和尚,他的目光落在腳邊的一小撮黑灰上,然後抬頭看向萬裏無雲的天空,手中撥弄佛珠的動作不經意間慢了兩分。 他微微一歎,聲音悠遠:“要變天了!” 迴到國公府的蕭氏硬撐了三天,將一應事物處理的井井有條,在外人眼裏她依舊是那個端莊典雅的國公夫人,看不出半點不對勁來。 孟則知看在眼裏,心生敬畏,果然還是不能小瞧了一個在堂堂國公府後院裏掙紮了幾十年的女人的演技和心計。 宋國公和趙以敬前腳率軍離開京城,後腳蕭氏就病了。 她病的很重,整個國公府都彌漫著一層藥汁的苦澀味。 鄭嬤嬤被杖斃的場景,家廟裏暗無天日的生活,菜市口被按在地上狠狠責打時刺入骨髓的痛楚……還有趙以敬的醜惡嘴臉,一幕幕的在蕭氏的腦海中重演,盤桓,揮之不去。 “夫人,該喝藥了。”鄭嬤嬤一臉憔悴,用勺子舀了藥汁送到蕭氏嘴邊。 一碗藥汁下肚,迷迷糊糊的想起正事來,她勉強打起精神,虛弱的說道:“識琴,扶我起來。” “是。”大丫鬟識琴當即上前扶著她坐起來。 “你們都下去吧,鄭嬤嬤,你留下,我有些話要問你。”蕭氏虛弱的說道。 “是。” 等到房裏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鄭嬤嬤這才說道:“夫人?” 蕭氏輕喘著氣,兩眼深陷,一臉蒼白,她說:“鄭嬤嬤,我記得,你有一個兒子在府裏的布莊上做管事。” 鄭嬤嬤雖然不明白蕭氏為什麽會有這麽一問,但還是迴道:“是我的小兒子。” 對於這個兒子,鄭嬤嬤是驕傲的,他打小就機靈,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做了布莊上的管事,還監管著一座染坊,兩間成衣鋪。當然了,這裏麵或多或少的有夫人看在她的麵子上給的照拂在。 “你把他叫來,我有兩件事情要他去辦。” 這會兒能讓蕭氏放心用的,也就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這幾家老仆了。 “欸。”鄭嬤嬤也不多問,隻管派人去把小兒子叫了過來。 “夫人。” 鄭嬤嬤的小兒子名叫季固陽,一進門,就給蕭氏跪下了。 鄭嬤嬤見狀,當即退了下去,不忘帶上房門。 蕭氏吃力的說道:“我叫你來,是想讓你幫我查兩件事情。” “夫人盡管吩咐就是。” 季固陽的頭壓的更低了。 “第一件事,二十多年前,住在打魚廳東街的周素娘是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蕭氏喘著氣:“第二件事,陝西鞏昌府黃河邊上是否有一個靈河村,村裏有一邢姓人家,家中二房長女名叫邢小雅。” 她最後說道:“就這兩件事,偷偷摸摸的查,別讓不相幹的人知道了。” “是。”季固陽恭恭敬敬的應了,然後退了下去。 許是做足了心理準備,蕭氏的身體一天天的好了起來。 半個月後,季固陽風塵仆仆的趕了迴來。 “迴夫人,小人親自跑了一趟陝西,鞏昌府禮縣卻有一靈河村,村中有一邢姓人家,家中二房長女名叫邢小雅。至於周素娘、周素娘……” 季固陽欲言又止,事情關乎到主人家的陰私,他不敢不心慌。 “說——”蕭氏唿吸微促,語氣裏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是,”季固陽艱難的說道:“周素娘是十九年前的元宵節,被人當成人販子當街打死的……”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替她主持喪事的是國公爺身邊的馬四海,好像國公爺也到場了。” 馬四海臉上有一道疤,從眼瞼一直蔓延到嘴角,所以特別好認。 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蕭氏木頭一般地坐在床上,兩隻眼睛空蕩蕩的盯著地麵,半天說不出話來。 季固陽匍匐在地,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 緩過神來,出乎意料的,蕭氏心裏並沒有太多的悲戚。 哭也哭過了,病也病過了,又或者是她潛意識裏早就有了答案,此刻,她一臉平靜,隻剩下一腔恨意。 她說:“你再幫我辦幾件事情,辦的好了,我把你一家子的身契還給你。” 季固陽瞳仁一緊,心髒怦怦直跳,喉嚨一片幹涸:“季固陽誓死效忠夫人。” 季固陽一走,鄭嬤嬤端著一碗米粥進來:“夫人,該用膳了。” 蕭氏接過小碗,隻說道:“鄭嬤嬤,你去一趟梧桐院,把九少爺請來,就說讓他過來給我侍疾。” 鄭嬤嬤卻是一怔,自打夫人去了一趟護國寺,迴來之後她就越發猜不透夫人心底想的是什麽了。 雖說庶子給嫡母侍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同時也不失為一種嫡母磋磨庶子的手段,可夫人卻沒有這方麵的偏好,她平日裏最厭惡的便是後院裏的那堆庶孽,巴不得眼不見為淨,因而侍疾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不過之前夫人病重的時候就說過想見見九少爺,後來又說不能把病氣過給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思及此,鄭嬤嬤心裏有了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侍疾?”乳娘賀氏下意識的拔高了聲音。 “我知道了。”孟則知遞給賀氏一個安撫的眼神,這一天比他預料之中的來的要早。 “那我們這就走吧,夫人等著呢。”鄭嬤嬤客客氣氣的說道。 “好。”第58章 到了地方,一進屋, 做足了心理準備的孟則知, 撲通一聲就給蕭氏跪下了:“母親。” 迴想起記憶中破廟角落裏藏在被子底下的那具腐屍, 再看地上小小的但完完整整的人,蕭氏鼻子一酸, 差點落下淚來。 好在她還顧忌到有其他人在場,及時收住了情緒。 她緩聲說道:“起來吧。” “是。”孟則知恭恭敬敬的應道,然後從地上爬起來, 立在一旁, 躬著身體, 並不敢直視蕭氏,隻是說道:“母親的身體可好些了?”語氣裏不乏關切之意。 蕭氏的心情瞬間好轉了不少。 事情都是真的又怎麽樣, 總歸堂兄還沒出事, 鄭嬤嬤還在, 她好好的, 安兒也還活著,對她來說, 這就夠了。 “好多了。”蕭氏寬慰道, 頓了頓, 又說道:“你站過來些,讓娘……我好好看看你。” 她及時改了口,唯恐太過唐突嚇到趙以安。 可即便是這樣, 蕭氏所表現出來的親切還是驚到了鄭嬤嬤和一旁伺候的丫鬟。 聽見這話,孟則知頓了頓, 而後小心翼翼的抬頭看向蕭氏,發覺對方也在看他,他麵上一紅,慌亂的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磨磨唧唧的挪著步子走到床邊:“母親。” 可謂是把內心的忐忑和拘謹飾演的淋漓盡致。 看著‘小家子氣’十足的孟則知,蕭氏心裏說不清楚是個什麽滋味,她盡量保持著平和的語氣:“你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