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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衝此子,少年早慧,又連曆大變,不能當他是一般少年。[本文來自]我族侄趙梓在信中說,可用此子之才,不可用此子之人。其人心性……往好處說,是銳直,往惡處說,是偏狹。在華陽時,他行事便無所顧忌,專壞成法,另開新局。到瀘州後,更是不知中庸,隻顧快意,隻求目的。為求功成,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你要用他,千萬小心。”


    這是趙遹離開瀘州時對孫羲叟的囑咐,孫羲叟與趙遹交情深厚,這些話是發自趙遹肺腑,直接把王衝比作又一個王安石。聽趙遹的意思,王衝甚至比王安石還要令人忌憚。王衝此子不僅文武雙全,在西園曬書會上露出的一絲學理苗頭,更有顛覆之意,近於離經叛道。


    王衝自然不能跟王安石相提並論,拗相公負三十年大才,一朝得用,才露了禍害天下的真麵目,而王衝麽,樁樁小事便已露了本質。趙遹不僅要在朝堂打壓他,不讓他入了官家或者哪位相公的眼,還要孫羲叟小心提防。而實際操作嘛,讓他跟僰人之事綁得越緊越好,得官乃至得差遣都沒什麽,就是不能讓他跟朝堂格局有染。


    基於這樣的認識,孫羲叟就沒有深交籠絡王衝的意思,隻把他當作僰事上的一柄利刃。此刃很鋒利,竟然借勢安定了興文寨周邊,讓興文寨這個異數立穩了。這讓孫羲叟心思更加火熱,再借興文寨之勢,叩問歸來州。


    孫羲叟本想著先將風聲傳出去,試探歸來州和羅氏鬼國的反應,也包括朝堂的反應。最終目標是要在歸來州設軍,這也是盡他瀘南安撫使的職責。有宋以來。川峽四路裏,就瀘南最能折騰,其次才輪得到永康軍對麵的茂州汶州羌蕃。元豐亂過,元佑亂過,之前更是大亂。朝廷在瀘南設安撫司,以瀘州鎮固夷事,他便要將朝廷的意誌貫徹到底。


    元豐時烏蠻亂過,之前雖是僰人之亂,背後的羅氏鬼國難說沒有插手。孫羲叟雖然不太清楚羅氏鬼國的情況。但以他做事講求精細的心性來看,一件事就得丁卯分明,不存在曖昧模糊。羅氏鬼國無辜,朝廷怎麽作,都不該有異心。若是有染。那更該如此,以強勢震懾這個蠻國。如果羅氏鬼國作亂,不正好印證了他的憂慮?至於會不會被劾生事,隻要妥當解決此事,那就是功,不像賈宗諒,能生事卻不能平事。


    卻沒想。他這番盤算還沒展開,朝廷還沒有反應迴來,王衝就衝在了前麵。


    為救父親,敢於火箭焚匾……


    為救同窗。敢於獻佞君上……


    還是為救父親,舍得破家,乃至隨父從軍,進而甘冒奇險。隻求為父親脫罪……


    為兌現承諾,更敢以區區少年之身。擔下數千僰人前程……


    迴味自己所知的王衝事跡,再跟眼下此事一對比,孫羲叟搖頭,這個王衝,怎麽看都不是個奸狡之輩。趙遹就顧著去看他行事的手段,卻不理他行事的用心。沒錯,王衝行事的確專擅權謀,可看他擔起的事,不行權謀也根本成不了事,而他的用心,卻真是一片赤誠。


    那麽這次王衝去歸來州,又是為了什麽呢?


    孫羲叟心中閃過一絲愧疚的念頭,難道是將自己辟舉他入安撫司任管勾書寫機宜文字這事當作大恩,盡心迴報?


    這事他用心不純,興文寨約盟大獲成功,瀘南由此基本安定下來,王衝功勞不小,他得有所酬謝,但因趙遹的囑咐,又不能讓王衝得用,幹脆就來了這麽一手。既向王衝表明了態度,又能引動朝堂,阻了王衝的官途。


    “這小子……竟是個憨直之人!罷了,我也親去興文寨作他的後盾,趁熱打鐵,將歸來州之事辦了。”


    想來想去,孫羲叟隻能這般感慨,而歸來州之事,既然王衝已經替他開路了,他也不能就此退縮。


    孫羲叟到興文寨時,已是四月二十。他不是第一次來興文寨了,但也為興文寨一日一變,整潔中又見生機勃勃的氣象所動。而在這裏跟廉訪使江崇撞上,卻又感覺像是吃了隻蒼蠅。


    “安撫真是忠勤……”


    “廉訪也有心了……”


    兩人見麵,淡淡兩三句後便不知該怎麽說下去了。孫羲叟是不屑加不爽,走馬承受就是皇帝的耳目,在他這個正經文官麵前,依舊得畢恭畢敬。但此時的走馬承受比往朝囂張了不少,就說江崇,此時跑到興文寨來,不是看王衝,就是衡量歸來州之事,不管哪一件,都讓孫羲叟很反感。


    沉默相持許久,孫羲叟無奈地道:“廉訪既在此,本官便去巡查寨堡了。”


    這是潛規則,文官不好與走馬承受同時共視一事。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江崇就得避開孫羲叟,可這裏除了興文寨,也沒有江崇有理由去的地方,他隻好硬著頭皮頂。孫羲叟是安撫使,視察城寨防務,巡視峒囤,哪裏都能去。


    江崇勉強笑道:“江某也是盡心公事,安撫莫要怪罪。”


    不怪罪才怪!


    孫羲叟氣唿唿地離了興文寨,跑去寨子外的軍寨,逮著種騫出氣。翻約盟時種騫沒在場的老帳,挑剔軍寨裏的瀘州義軍軍紀鬆弛,搞得種騫一臉灰一肚氣,卻無處發泄。


    一個安撫使,一個廉訪使,一內一外蹲在興文寨,再加個脾氣不好的知寨,興文寨的人再沒了好日子過。竇羅枝整日長籲短歎,她是沒了機會去親近王彥中,而王彥中也悶悶不樂。孫羲叟總把他招去談文下棋。這人文學不怎麽的,卻又自傲,棋藝不佳,棋品也不好,憋得他很難受。


    江崇也難受,有孫羲叟在附近,他再不敢大吃牛肉,大口喝酒。隻能擺出一副忠勤模樣,一樁樁細查興文寨的事務。至於宇文柏、鮮於萌和唐瑋,幹脆縮起來,不再跟他們打照麵。


    日子一天天過去,瀘南的氣候開始又熱又悶,再加上心情不好,人人都像是抹了一層漿糊在身上,份外難受。到了四月二十八,孫羲叟和江崇都等得不耐煩。擔憂王衝出事,歸來州會有大變時,王衝終於迴來了。


    “廉訪也來了?”


    王衝與江崇見麵,見王衝豐神俊朗,氣度雍容。沒一點苦大仇深的銳利感覺,更像出身仕宦的公子哥,讓江崇很有些詫異。卻不知此時的王衝,已解了心結,立下宏願,以至心性豁朗,才有如此氣質。


    有心跟王衝深談。但時候不對,江崇無奈地道:“王將仕還是先去見孫安撫吧,前日他去了輪多囤,今日也該迴來了。”


    孫羲叟也來了。正好……


    “江廉訪與我一同去吧,有些事,便是孫安撫,也該想與廉訪共知。歸來州有大前景。就不知廉訪願不願與安撫同賭。”


    王衝直接拉上江崇,江崇下意識要拒絕。可聽到這話,眼中閃過精芒,躊躇片刻,跟著王衝去了。


    “事情就是這樣,安撫若有決心,歸來州便能作穩朝廷藩籬。”


    軍寨裏,種騫這個主人被趕了出去,王衝將歸來州之行詳盡道出,聽得孫羲叟和江崇心馳神搖。


    羅氏鬼國願意再獻歸來州,而且不是名義上的獻,隻要讓歸來州鬼主旁甘世襲名義上的歸來州官職,歸來州便是朝廷治下。新的名字甚至都想好了,可以叫歸州。


    “羅氏鬼國,不忌憚朝廷有他心?”


    江崇身為武人,在這一點上比孫羲叟還想得深。把這話深深一品,孫羲叟臉色微變,他倒是低估了此事的影響。


    王衝道:“羅國這幾代羅王,已安樂多年,隻求守成,隻要朝廷施恩安撫,以歸來州再換得朝廷封賞和商貿之利,他們樂見其成,原本歸來州也非他們固有之地。”


    他再補充道:“不過朝廷與羅國兩方都難信此事可輕易而為,就看安撫和廉訪能不能說動朝廷了,給出足夠誠意。”


    孫江兩人恍然,才知王衝為何非要把他們兩人拉在一起談這事。王衝的意思是,整件事情,其實就是個信任問題。羅國那邊其實沒什麽變數,隻要朝廷給名給利,就能坐享開邊之功。但朝廷能不能信此事,隻要給了名頭,就能收下歸來州,這是個大問題。孫羲叟說話不完全頂用,要再加上江崇在官家那用些功夫,兩麵合力,才能讓汴梁相信,動歸來州沒什麽問題。


    不過這樣一來,就如王衝所言,對兩人來說就是一場賭博。孫羲叟本意是想設軍,有軍治在,就確立了以兵為防的策略。他日出事,還可以追責知軍等地方官員,而現在卻是設州,如瀘南安撫司下的純州祥州戎州一樣,一步到位,他日歸來州以及羅國出了問題,就要歸罪於他這個主張恩撫籠絡之人。


    至於江崇,更是豪賭。他一旦沾了此事,也就與歸來州的前景禍福相倚。可好處卻是,若是成功,他就顯出了治事之才,很有可能擺脫皇帝耳目這條路子。


    “此事怕是那個旁甘更想得名利吧,由此可見,羅國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孫羲叟抓住了此事的關鍵,王衝暗道,此人對事情的細節可不糊塗。他在歸來州呆了十多天,就是坐等旁甘的消息。旁甘被他說動,派人急赴畢節的羅王府,取得了羅王的允準。具體細節王衝不清楚,但猜測也是跟利有關。旁甘應該是允諾上繳多少財貨,讓羅王動了心。


    其實整件事情裏,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王衝暗示旁甘可以私鑄銅錢。這一點牽扯太深,王衝自然不會跟孫羲叟和江崇說透。羅國有銅,即便不足,還有羅殿國乃至大理國,隻要找來內地錢匠,鑄什麽銅錢都沒問題。


    羅國通過歸來州和興文寨,用銅錢換取內地的商貨,獲利比直接賣銅豐厚。而這些銅錢流入宋地後,既可以順江而下,在荊湖和江淮直接當錢用,也可以融為銅器行銷。就宋地這邊的商賈而言,也是大利。


    既然兩麵都是利,之前為何沒有這麽做呢?


    這就有兩重阻礙。一是羅國道路險阻,商貿不通。並不是說真沒辦法販運商貨,而是流通太弱,沒有走出一條寬敞之路。其二就是法令問題,羅國鑄大宋銅錢,流入鐵錢區,這就大違朝廷之策。


    但王衝以興文寨對歸來州,這兩重阻礙就有望解決。


    道路問題,真要有大宗商貨來往。便是絕壁,也能搭出棧橋。比如戎州雅州,朝廷以茶換羌蕃的馬,不是就生生走出了一條茶馬古道?


    而法令問題,這就是私下的勾當了。王衝建議旁甘。將此事從官麵上剝開,以興文商行對旁甘在歸來州所建的商行,兩家控製私鑄銅錢的流向,隻要不擴散得太快,遮掩個幾年沒問題。幾年之後,再視情況選擇洗白之路。大宋缺銅,銅錢外流很忌諱。內流卻是很歡迎的。到時無非也就是朝廷要想辦法掌控這條路,可涉及到羅國,該也不敢大動幹戈。


    孫江兩人默然許久,江崇忽然道:“我記得。朝廷對羅國本就封過矩州和姚州刺史,再封個歸州刺史,也沒什麽。”


    孫羲叟眼中也綻出精芒:“一個州刺史,還是給羅王庶子的。有多大意義?若是羅王願受朝廷封號……”


    果然是個膽大心厚的主,連江崇也都暗抽口涼氣。王衝暗自搖頭。這就不止是歸來州的事,會影響到與大理國的關係,撼動整個西南。羅王曆來都是以兒子,以一小塊土地,間接借用大宋的名義,不願直接受大宋封授,畢竟旁邊就是大理國。


    孫羲叟也意識到這事不太可能,失笑道:“隻是一說而已……”


    他深吸口氣,點頭道:“此事無廉訪相助,倒真難讓朝廷動心,不過,本官還是想見見這個旁甘,聽他親口說來。守正,你可願為本官搭線?”


    孫羲叟這已是認可了大半,但出於謹慎,他還得親自出麵。


    王衝早與旁甘達成了默契,點頭道:“安撫願行此事,旁甘會到興文寨來見安撫。”


    兩人一怔,王衝竟然說動了旁甘來興文寨!?真不知是王衝口才太了得,還是旁甘名利之心太重!?


    恐怕是後者吧,不然歸來州之事,哪能這麽順暢?孫羲叟這麽想著。


    江崇看王衝的眼神卻又變了,沒有偌大的利益,可辦不到此事,王衝到底拿出了什麽東西?


    雖然兩人依舊各懷心思,但就在這一日,興文軍寨的小廳堂裏,孫羲叟、江崇和王衝三人,就歸來州獻土之事達成了一致。


    離開興文寨時,孫羲叟撫著王衝的肩膀,憋了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守正,本官於你有愧啊!”


    王衝笑道:“安撫哪裏話?安撫辟舉王衝入安撫司,這番恩德,絕不敢忘!就算安撫沒有此舉,為安興文寨數千生靈,為朝廷定瀘南,王衝也當盡心國事,以安撫之急為急!”


    孫羲叟再歎,這話似乎有馬屁之嫌了,卻聽王衝又道:“王衝敬安撫,如敬趙龍圖,安撫與龍圖都是勇於任事之人,王衝從安撫和龍圖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雖然對這兩人某些行徑很不滿,但這話倒還是真誠的。如果給許光凝打六十分,趙孫兩人便有七十分,相對的,鄧洵武那等人,三十分都不到。


    孫羲叟心中感慨,苦笑道:“可辟舉之事,多半無望啊。”


    王衝再拱手道:“王衝年少,還未學成,怎會急於仕途?王衝是感安撫賞識之心!”


    這也是真話,才十七歲,急著當官任差幹嘛?更重要的是打基礎,學知、名望、財力、曆練,這才是基礎。


    孫羲叟更用力地拍著王衝肩膀:“好!好好做!我定不負你!”


    趙龍圖,你終究是看錯人了。


    孫羲叟滿腔感慨地走了,江崇找到王衝,目光閃爍不定。


    “守正,我有些不明白,旁甘到底是得了什麽利,才會這麽主動?”


    他問得很隱諱,意思卻很直接,王衝微微一笑:“廉訪,你這是代誰問的?官家?鄧相公,還是你自己?”


    江崇沉默片刻,低聲道:“這裏隻有武人江崇,沒有廉訪,沒有鄧家姻親。”


    將宇文柏對江崇的描述再品了一迴,王衝掏出一枚大觀銅錢,默默放在書案上。


    此人可以拉攏,這個坑本來就要找人來一起蹲,也考慮過孫羲叟。可孫羲叟是文官,地位也到了一定層麵,這種事很有顧慮,而這個不得誌的武人江崇,正合適。


    江崇盯著那枚銅錢,疑惑不語,這就是利嘛,他在問具體是什麽利。


    “有些事情想得太深太多,反而忽略了它的表麵……”


    王衝悠悠的話語,如勾魂魔音,深深透入江崇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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