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雕長案上散亂地堆著奏折,白瓷的碎片撒在地上無人敢收,昏暗的裏間隨著門的開啟透進一道光,盛怒中的人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我。

    “你來幹什麽?”待我合上雕花木門,皇上的眸子複又清晰,細看去竟鬱雜著幾分躁悶。

    看來,那不僅僅是夢。

    “我要去前線。”雖然看著他的神情有些不忍,可是尹暮軒受了那麽重的傷,想他曾經可是救過我的命的,若是最後一麵,我一定要見。

    “你該自稱什麽?”他微閉著眼,冷冷地問。

    一時情急竟忘了,我連忙福身:“臣妾欲親赴戰場,為我尹殷朝的戰士鼓舞士氣。”

    他默然了半晌,我想他該是要說你憑什麽鼓舞士氣一類的話了,索性厚著臉皮繼續說道:“望皇上恩準。”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冰冷而堅硬,彼此的唿吸都清晰可聞。他直直注視著我,沉默了許久,忽然眼神黯然地如夢囈般低聲問道:“連你也要離開我?”晶瑩的眸子裏閃著一束我不曾見過的光,耀的我心裏有些抽疼。

    但此刻,我隻能直視著他,鄭重地迴答:“臣妾並無他想,事完早歸,請皇上成全。”

    “你迴去吧。”他疲憊地倚著鏤空紋龍椅,木然望著精致的菱花格窗。

    “皇上……”

    “我已經答應你了。你決定的事,從來不是我能左右的,除了答應,還能怎樣?”看我還愣在原地,他煩躁地一揮手:“迴去吧。後日起程”

    “娘娘,這是皇上送來的衣服。”傍晚,洛桑捧著一件衣服走來。

    細細審視,一套留仙裙,原來是宮女的裝扮。心裏一驚,卻說不出什麽感覺,難道還有誰和我同去?

    千萬不要是……那個人。這隻會讓我沉入無盡的愧疚。

    “洛桑,我要去邊塞,這一路吃苦受累,自是比不上宮裏的富貴安逸,本不該連累你,隻是,現下你是我唯一能夠信任的人了。真是……對不住了。”看著洛桑因為明日的離開忙碌的身影,我有些愧疚的說道。

    “娘娘這是哪裏話。若是洛桑不在娘娘身邊,其他宮院的娘娘們嫉妒您得寵,還不定怎麽欺負我呢!和您一起去了還舒坦些。再說了,洛桑是習慣了辛苦的人,邊塞再苦,能比得上我入宮前的生活麽?娘娘您就寬寬心吧。”她繼續穿走在各個櫃桌前整理著。

    “連營畫角,故宮離黍……”默念著詞,盼著第三天的到來,尹暮軒,我要來見你了。

    日高花影重,卻仍無人來道辭,看來我這次又是秘密出宮。

    “娘娘,小車已經備好了。”洛桑囑咐過幾個侍女後來通知我啟程。

    “出去就叫我藍玉吧,免得惹人生疑。”我望著鏡中的自己,雲鬢已解,隻隨便挽了個髻,鬆鬆散散,明眸無興,略顯慵懶,正好掩蓋了內心的焦急。

    “娘娘,這次出去身份不同以往,打扮上自然委屈些,反正也耐不過幾日,暫且先忍了吧。”洛桑看我看鏡看得出神,還以為是嫌棄現在的裝扮,連忙解釋道。

    “嗬,又不是天仙模樣的人,何必管它裝扮什麽樣?隻是覺得有些觸目傷懷,想起了過往的事罷了。”我伸手牽著她:“出了宮,便把我當姐姐吧,我們姐妹相稱。”

    “這怎麽行!”還以為她又要說些客套話,正準備打斷,卻不料她接著說道:“洛桑比您大呢!”

    幾日來,看她為自己忙活,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執意厚待她,倒慣得她越發大膽了,不過也越來越像姐姐了。看到我的不對就指出來,看到我的危險就幫過來,眼前的洛桑,總時不時和記憶裏那個倚柳獨立,融化於滿天飛絮的女子相融合,在我心裏撒下一點點,又一點點的溫暖。

    “我的好姐姐,走吧?”笑著拉起洛桑,反正現在也不是什麽貴妃,隻是宮女,可以完全放下顧忌,看著洛桑的臉刹時紅撲撲的,像夏日裏池塘中粉嫩的荷花,閃著柔和的光澤。

    我倒是樂於她的改變,也不至使我太煩悶,可她就危險了,不少女人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不了我就想方設法剪除我的親信,洛桑是我的貼身侍女,感情比別人更深一層,自然成為眾矢之的。

    為了保她周全,我隻好在各宮娘娘麵前盡量與她保持距離,偶爾還責罰責罰她。也就口頭上的責怪,並不真體罰,這倒落了個好名聲,使得不少宮裏的宮女都傳碧泉宮的主子淩貴妃待下人極公平,不管多得勢的都不會得到特殊庇護,連貼身侍女洛桑做了錯事都要罰的,但又極和善,雖罰不打。

    才幾日的事情啊,傳的這樣快,我驚奇的砸砸舌。皇宮果然不是好待的地方。

    巳時,我和洛桑終於被安排妥當送上了馬車,心裏是難耐的激動和不安,不知尹暮軒現在如何了,千萬不要有事啊!

    我在心裏暗自祈禱,跟著馬車搖晃的節奏數著清晰可聞的心跳,就這樣緊張而又恍惚地不知過了多久,發現馬車停了下來。

    這是什麽狀況?迴頭去看洛桑,卻發現她也是一頭霧水,看到這是計劃之外的事情。不管是福是禍,都躲不過去,我幹脆直麵迎戰,伸手挑開簾子。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竟然在這裏。

    依然高深的庭院,依然高深的,府門口,那燙金匾額上的三個字:敕王府。

    我真和他一起去?

    心裏被說不清的東西堵著,完全無法思索,我怔怔地站在馬車旁,看著遠處走來的人,幽深的眸子是深不可測的潭,是水波不興的湖,濃鬱的憂傷絕不是假裝出來的。

    他憂傷什麽?尹暮軒受傷,他才是最大的贏家。難道……嗬……看著自己的祖國受到攻打而敗兵,他為天下蒼生悲傷?

    我默然的看著他,心裏翻滾著洶湧的波濤。淩藍玉,你有什麽資格去責怪尹疏靄的無情?你自己……才是最壞最壞的那一個……

    你利用別人的感情,欺騙別人的信任。明明知道他不會拒絕你,還去找他提那麽殘酷的要求,你憑什麽?你沒有傾城之貌,沒有充棟之才,甚至,你連最起碼的,良知都沒有。

    忽然想起前日西暖閣裏的對話。

    ……

    “連你也要離開我?”

    “臣妾並無他想,事完早歸,請皇上成全。”

    “你迴去吧。”

    “皇上……”

    “我已經答應你了。你決定的事,從來不是我能左右的,除了答應,還能怎樣?”

    ……

    他已經說的那麽明白了,我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去想一想?

    前方戰敗,尹疏靄肯定要借此機會削弱皇權,奪取兵權,再打著援軍的旗號帶兵親赴戰場,以擺出一副愛民如子,視死如歸的英雄模樣。一旦他奪迴兵權,尹暮軒勢必再次倒戈,到那時,皇上失去的就不僅僅是江山了。

    他的母親離開他了,他的兩個弟弟也都離開他了,現在就連我,也要離開他了。

    也許在他心裏,這離開,無異於背叛!

    我怎麽可以為了自己的安心這樣傷害他?拋開姐姐不說,他對我,哪點不好?哪裏怠慢?從一個小小的貴人短時間內升至貴妃,若沒有他的阻止,後宮裏的風浪會把我卷至何處?

    他原先寵愛的樊妃,自謀害我之後就完全失寵,這不僅僅是一個行為,更是一種態度。正是他的這種態度保護我少受了多少災難,我卻一直以為這些平靜全是靠自己的聰慧換來的。

    他平日裏帝王氣勢懾人心魄,卻總在我麵前如孩童般可愛,他能在我這裏放鬆,卸下所有保護,就是因為他相信我不會傷害他啊!

    可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我竟然這樣決絕的離開了他。心裏的悔恨化做無限的濤水奔騰出我的眼眶,再也站不住,我頹廢地坐在地上,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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