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溝大隊幾乎青一色全是貧下中農,所幸還有一個十分難得的反革命分子,就是鞠德全提出要讓吃救濟糧大灶的四類分子李德順,責無旁貸地充當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活靶子。

    批判反革命分子李德順大會會場設在大隊辦公室門前的荒草坡上,白紙黑字的巨幅橫標掛在屋簷下,兩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八字對聯寫得鬥大。周圍大大小小的各色條形紙上,除了慣常通用的“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一類內容外,新增加了“學習大寨人,不信鬼和神”和“誰反對農業學大寨,就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等條幅。武裝基幹民兵組成的值勤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煞有介事地全副武裝挺胸直立。來自七條溝八麵坡,十多個梁頭上五十多戶二百來口迷魂溝人,整整齊齊排齊順行坐在草坡上。王主任說這是迷魂溝大隊有史以來組織得最嚴肅、氣氛最森嚴的一次批判會。這一切,則是我從家鄉開會批鬥我父親時的形式而移植來的,讓高山堖堖人大開了眼界。

    中午十二時,主持會議的王主任宣布開會,一聲令下,立時便有四名氣勢洶洶的持槍民兵押解著李德順,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推推搡搡,快步繞場一周後到達主席台前。人群中好一陣騷動,口號聲此起彼伏激蕩山穀。被嚇壞了的孩子剛“哇”地哭出一聲,當即便被母親驚慌失措地捂住嘴巴。李德順彎腰低頭雙腳並攏臉色蠟黃站在台前,身子似支撐不住而瑟瑟發抖。

    鞠德全宣布反革命分子李德順罪行,稿子是頭天晚上我和鞠德全一起,熬幹了四兩燈油煞費苦心寫成的。先照例簡述一番曆史罪狀,李德順“文化大革命”初因為去一個朋友家裏喝酒,被牽連進一起後來平了反的“反革命集團案”,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交貧下中農監督改造。但是此時卻是鐵板上釘釘的階級敵人,貨真價實,毫不摻假。曆史問題一筆帶過,現行問題是批判重點。一條是李德順曾經講說過迷魂陣的傳說,散布封建迷信毒害腐蝕革命群眾。另一條是某一天在工地上,李德順一個上午跑到梁背後拉了八次屎,故意磨洋工抵抗農田基本建設也就是破壞農業學大寨。不言而喻,兩條現行罪狀純粹是為了在迷魂陣修地會戰製造輿論準備。按說鞠德全應當聲嘶力竭把李德順說得窮兇極惡惡貫滿盈,從而激起廣大群眾同仇敵愾鬥誌昂揚達到預期目的。不料對階級敵人的威懾力似乎也威懾到了我們的黨支部書記,鞠德全照本宣科,讀得有氣無力結結巴巴大煞風景。

    鞠德全宣布過罪行,該當李德順認罪服罪坦白交待。根據鞠德全對我講說的以往經驗,李德順一直很乖覺,批判會上你說他有什麽問題,他就承認有什麽問題,當然都是上述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從不讓幹部難堪也不跟群眾頂牛。不料這一次李德順卻一反常態,對宣布的新罪行死活不認賬。他辯解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說過迷魂陣的傳說,一口咬定那天他拉肚子,到梁背後去是六次不是八次,每次都拉下了屎並不是磨洋工。他說為了怕日後有人找他的事兒,專門在每次拉的屎上放著一粒白石子作為記號,不相信可以當即去現場查驗證實。李德順說著,那原本驚恐的臉色漸漸趨於平靜,身子依然弓似地彎著卻不再發抖。

    頓時,一切全亂了套。主持會議的王主任六神無主,直把眼睛朝我盯來討主意。傻了眼的鞠德全把腦袋埋在兩腿之間,好像此刻的事與他無關。我一下子慌了神兒,說李德順講過迷魂陣的傳說,在什麽地點什麽時間對誰講的,全都不明確。原來想著李德順認罪服罪很幹脆,沒有必要搞調查取證。或許純粹就是鞠德全瞎編的,因為實在太需要李德順有這麽一條罪狀了。如果真是這樣,事先安排個積極分子瞪著眼睛說白話,此刻站出來檢舉揭發也就解決了問題。這樣的事兒那時候見多不怪,此時眾目睽睽下既難行事又來不及了。還有李德順在工地磨洋工的問題,究竟去梁背後是六次還是八次,拉沒有拉下屎,都沒有人證物證。此刻即便是李德順背著牛頭不認髒,也不能停下批判會到山梁背後去查證。即便是李德順果真跑肚子拉下了屎,是六次不是八次,這時候也不能承認冤枉了李德順,長敵人誌氣滅革命群眾威風。

    會場上出現極其尷尬的局麵,李德順竟迴過頭朝主席台望了一眼,神色頗有點洋洋得意和對抗到底的模樣兒。有個機靈的小夥子站起來高唿了幾個口號,響應者稀稀拉拉帶不上勁兒。口號過後又陷入冷場,人群中有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

    不能這樣尷尬下去。萬不得已我隻好拿起別人曾經使用在我身上的卑鄙伎倆,招手把鞠德全和王主任劉會計喚至近前,低聲說:“來點硬的,對階級敵人不能太仁慈!”

    “你是說動拳頭?”鞠德全先就怯生生沒有勇氣。

    王主任說:“咱們這兒從來沒有打過人,大夥兒當麵,誰下手?”

    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搞階級鬥爭竟還是這般低水平?我不由得氣唿唿地問:“那就這樣挺著?”

    幾個人皆麵麵相覷,似乎都無計可施。

    正在這當兒,奇跡出現了。一位婦女突然從人群中站起來,手指李德順,聲色俱厲地質問道:“你為麽事沒有說過迷魂陣有神有鬼的話?你光給我講說都不下二十迴!”整個會場的目光一齊轉向這位非凡的女性。她稍作停頓,又接著說:“那天在工地上,你到梁背後就是八迴不是六迴。我在你跟前抬石頭,記得清清楚楚。你每一迴去都好大時辰才迴來,足有抽兩袋煙的功夫。屙一泡屎要得了多久?你根本就是磨洋工搞破壞!”

    無異於救命的菩薩!我仔細瞅了瞅這位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階級鬥爭勇士,天哪,竟是那天我在汽車上遇到的女人!她似乎早就認出了我,在結束了對李德順檢舉揭發後,對著我直望了一眼,然後才在一片詫異目光的注視下坐了下去。我突然醒悟到,這是她在這種情況下及時地站出來救我的急!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那麽高的階級覺悟,完全是出於對我的那一種說不上是什麽感情的感情。頓時,我心裏熱乎乎的。這麽多日子以來忙得不亦樂乎,沒有看見過她也沒有打聽過她,不知道是哪個生產隊哪戶人家。迴想起那天她在汽車上說的情形,她們家一定也是很需要救濟糧的。我何不趁此機會,以表彰敢於對敵鬥爭行為的名義,獎勵她一定數量的救濟糧?事出有名,公私兼顧,想著待會兒我提出這樣的意見時,鞠德全他們肯定不會反對,也絕對察覺不到我有什麽弦外之意。我為自己假公營私的絕妙之計暗暗得意。

    隨之而來會場上的氣氛急轉直下整個兒活了。李德順像隻鬥敗的公雞耷拉下腦袋,沒敢強詞奪理再狡辯一句。王主任又神氣活現主持著大會。按照預定程序,由預先組織的發言者,讀完預先寫好的發言稿。鞠德全如釋重負般掏出八分錢一包的“羊群”牌香煙,越過王主任頭頂朝我扔過來一根。

    批判會在一陣口號聲中勝利結束。散會前,王主任宣布了大隊的決定:修地工地移至迷魂陣,全大隊集中會戰,明天早上就正式開工。人們顯露出驚懼惶恐之色,卻無人公開反對。

    人群離去後,鞠德全王主任和劉會計一起走到我跟前。

    王主任說:“今天的批判會總算開得不錯,達到了預期目的。”

    劉會計說:“好懸哪!要不是李惠珍主動站出來發言,我看都沒法收場了。”

    鞠德全說:“應當好好表揚獎勵一下李惠珍,這種敢於鬥爭的精神非常可貴!”

    “對,很有必要!”合乎我的心意的提議由鞠德全講了出來,我當即表示同意,並進一步闡釋說,“今天要是沒有這位女同誌敢於鬥爭勇於鬥爭的精神,批判會將會是一種什麽結果?政治上遭受的損失會有多麽大?我們就是要表揚獎勵這種精神,讓大家都來向她學習。這樣的人越多,我們今後的工作就越好做。”鞠德全說:“表揚好辦,出牆報寫黑板報都行。獎勵該獎麽事?”

    我不容王主任劉會計插言,搶先說道:“在迷魂溝現在最吸引人的是救濟糧,我看可以獎給她五十斤救濟糧,數量太少作用不大。”

    鞠德全王主任劉會計一齊露出驚異之色,相互間瞅了瞅卻都不說話。

    我又說:“你們是不是有什麽顧慮?不要緊,有什麽責任由我承擔。”

    三個人又是一陣不吭聲。許久,鞠德全才說:“我看獎勵救濟糧就不必了,隻要讓她跟其它人一樣在工地上吃大灶就行了。”

    我很感奇怪:“怎麽?她還沒有吃救濟糧大灶?不是上工的人都能吃麽?她沒有上工?”

    王主任說:“她是李德順的女兒,天天都上著工。”

    “什麽?她……是李德順的女兒?”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腦驟然間呈現一片空白。事先並未施加壓力和安排布置,在那種劍拔弩張之際,李德順的女兒完全主動站出來作證李德順,這是真的麽?

    然而,這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頓時,我變得惴惴不安進而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的大腦急速地旋轉著,李惠珍是反革命分子李德順的女兒,這可是階級立場問題。那時候黨員和幹部因為和四類分子家屬,包括兒媳、孫媳毫無血緣關係者在內有曖昧關係而受到處分丟掉烏紗飯碗者屢屢不斷。我和李惠珍在汽車上不為人知的那段脈脈溫情,倘若被抖落了出來,再跟獎勵救濟糧的有爭議行為聯係在一起,那我就有口難辯大難當頭了。幸虧我的提議尚未付諸實施,我努力從慌亂中鎮靜下來,一反方才極力主張重獎的熱情而冷冰冰地說:“既然李惠珍是李德順的女兒,我們對她的言行還要做階級分析,不能被表麵假象所蒙蔽。因此,沒有必要對她表揚和獎勵,救濟糧大灶還是不能讓她吃。”

    鞠德全王主任劉會計又是一臉們疑惑和驚異,相互間再次望了望,然後都低下頭去好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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