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移至迷魂陣後,修地速度快得令人不敢相信。救濟糧做成的一天兩頓包穀糊湯,吸引著全大隊的男女老少,凡是手腳稍微動得了的,幾乎無一遺漏地全都上了工地。迷魂陣上山高氣候出奇地寒冷,上工的人用不著幹部催促加油,隻有手腳不停地拚了命幹活兒才能抗得住冷凍。人們對把工地移至迷魂陣的意圖似乎都領會得非常徹底。石坎水平梯田的主體在石坎,本來應當坎基深厚填石充足,才能保證堅固耐久。可是他們隻把坎體表麵砌得很整齊,裏邊的填石皆以土代替,水平麵盡量平整得很大很寬。鞠德全他們幹部都裝做未能識破而不予揭穿糾正,一個勁兒地表揚這個表揚那個,純粹隻抓進度不抓質量。開工後僅僅五天時間,已修成的地塊就有十五畝之多,另外還有四五畝接近完工的半成品。一道道半圓形的石坎,極水平細致的地麵,遠看像城牆,近看像稻場,集中連片,規模宏偉,跟電引上看到的大寨虎頭山一模一樣,很令人感到鼓舞和高興。

    幾天來,我一直堅持和群眾一起參加勞動。抬石頭,砌坎子,挖土,平地麵,拿起什麽幹什麽,既幹得了,又幹得好。看起來在農村的幾年勞動改造不無好處,大夥兒直誇我能吃苦,是個聯係群眾以身作則的好幹部。

    鞠德全不時地走來勸我說:“馬同誌,蹲點幹部哪有你這樣下茬幹的?在工地上轉轉看看就行了。”

    我笑著說:“我可是晴天一身汗,雪天一身泥,不下茬幹哪兒來的汗和泥?”

    鞠德全也笑了,說:“說是那樣說,還能當真?”

    在工地所有工序中,我唯一沒有幹過也壓根兒沒有去過的地方是采石場。采石場由大隊統一抽調勞力,專門開山取石供各隊使用,勞動量較大且有一定的危險性。按說我應當多去那裏跟群眾“四同”,我卻連照麵都不去打,因為李惠珍被分派在那裏捉鋼釺子。相對來說,捉鋼釺子雖有危險卻比較省力氣,很可能鞠德全他們因為她沒有吃上工地大灶而特意照顧她。自從知道她就是李惠珍李惠珍是反革命分子李德順的女兒後,我內心十分矛盾和不安。既害怕暴露那天汽車上和她親昵的情形,又為她家缺糧斷頓而擔憂。她大概以為我來到迷魂溝充當公社大員,對她家至少對她個人吃上救濟糧滿懷了希望,結果卻正是我一次次地斷絕了她吃上救濟糧的機會。因此,我很怕麵對她,麵對她那可可憐憐的饑餓相,麵對她那哀愁怨恨的目光。然而每天,我卻要無數次地朝著采石場方向望去。遠遠地看見她那瘦小纖弱的身子蹲在老虎嘴似的崖壁下,旁邊兩個小夥子輪番掄起大錘直向她手中的鋼釺子砸下,真怕那兩個小夥子一不小心而把她砸得粉碎。

    這天傍晚下工後,鞠德全對我說:“馬同誌,咱們的修地進度肯定在全公社是第一,明天你給咱迴公社去一趟,問吳書記要一些救濟糧迴來。”

    盡管鞠德全早就說過公社留有救濟糧指標,哄著修地的話,我還是不大相信,說:“我怎麽沒有聽說還有救濟糧指標?能要到?”

    鞠德全說:“你剛來公社,人家把你糊弄著。往年咱們修地走不到前頭,又沒有公社幹部蹲點,說話不頂用也說不起那種話。今年有你在迷魂溝,咱又把地修上去了,你去要保險能要到。要多要少,反正不會空著手迴來。公社幹部都給自己蹲點的隊上爭取多要救濟糧,咱們迷魂溝過去沒有蹲點幹部,就一直吃著虧。”

    難怪那天我一到迷魂溝,鞠德全就說隻要有你這麽個人住在隊上,什麽不幹也都行。原來公社幹部蹲點竟還有這種特殊作用!我說:“真要有這種事兒,我就給咱去試試。要不到可別埋怨我?”

    鞠德全很有信心地說:“你去,一定沒問題。誰也別找,直接找吳書記。”

    晚上下工後,我準備明天一大早就趕迴公社去,迴到住處洗了洗早早鑽進了被窩。從早到晚在工地上實打實地幹活兒,身體非常困乏,頭一挨枕頭便就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被人輕輕搖醒。睜開眼看,房裏的燈已被點亮,李惠珍端直直站在床鋪邊。

    似有一股寒氣突然襲上全身,我“忽”地坐起來,用被子裹緊身子,驚慌而又害怕地問:“你……你來幹啥?”

    李惠珍沒有答言,笑了笑坐在了床邊。我更加心驚膽顫,像怕被蛇咬了似地挪開一段不能再挪開的距離。

    “喲,你這是咋了?我又吃不了你,怕麽事?”李惠珍笑模笑樣說著,伸過巴掌抓了抓被子,問,“冷不?”

    我可以說從頭到腳完全徹底地害怕了。這般時候,這種情況下,這個不同於鞠德全女人那種跟我毫不相識的女人,有在汽車上那麽一個經曆,她完全有可能毫無顧忌揭開被子鑽進被窩來。誰敢擔保窗子上此時沒有眼睛?那間房裏就睡著五保戶老倆口,據說瞎子的耳朵特別靈,老太太也許早就聽到了動靜還在繼續聽著這邊的動靜。情急之中,我突然厲聲吼道:“李惠珍,你給我出去!”

    這一下輪到李惠珍吃驚了。她那耐看的臉龐兒驟然變得通紅,而後急劇呈現慘白。她慢慢站起身,離開床鋪邊,呆呆站在房間中間。

    我依然聲音很響地說道:“你馬上從房裏出去,有什麽話明天說!”

    李惠珍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挪腳,直挺挺站著說:“我不害你,五保戶是俺姑俺姑父,我爹在外邊看著人,我隻對你說幾句話。”

    反革命分子在門外站崗放哨,她的女兒深更半夜到我一人睡的房裏來,這種狀況本身就給人以話柄,具有極大的危險性。我急忙穿好衣服,正襟危坐於窗子下的辦公桌旁,冷冰冰問道:“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李惠珍怯生生望著我,說:“我們家實在沒有麽事吃了,我跟我爹已經吃了半個月的幹菜葉子,明天連幹菜葉子也沒了。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在工地上吃大灶。”

    又是這個事!我已經明確否定了鞠德全的兩次請示,此時怎能私自答應她?我公事公辦地推諉說:“這種事鞠德全他們具體管,你去找他們。我一個蹲點幹部,哪能管到每家每戶每個人!”

    李惠珍說:“尋過鞠支書幾多迴了,他說他不敢做這個主,讓我來找你。”

    看來鞠德全已經把我阻止讓她吃工地大灶的情況告訴了她,我隻好正麵答複她,說:“救濟物資不能用於四類分子家庭,這是硬政策。鞠德全不敢做主,我也不敢做這個主。你們家的困難,你們自己想辦法。”

    李惠珍的淚水像泉水般湧了出來,她用巴掌抹了抹,似怨又恨的大眼睛直直瞅著我,說:“你真就那麽狠心,眼睜睜看著我活活餓死?”

    我無言以對,隻好以沉默迴答她。

    李惠珍又說:“原來看見你來到我們迷魂溝,心裏頭怪高興,想著我們家今年不怕餓飯了。誰知道你一開始就斷了我跟我爹吃救濟糧大灶的想望。我爹早就讓我來找你,怕你不知道四類分子的女兒就是我。我怕對你有啥不好的影響,一直硬撐著沒有來。後來聽說要開我爹的批判會,找的是那麽兩條雞毛蒜皮的事兒,就商量說讓我爹來個死不認賬。批判會開不下去,我站出來作證,當著大夥兒麵有個好表現。你認出來是我,鞠支書他們要表揚獎勵我,讓我去跟大夥兒一樣吃救濟糧大灶,你就會名正言順地答應下來。誰也不知道麽事,誰也說不上麽事,你也不作麽事難。批判會上真就這樣做了,你先也說要獎勵我五十斤救濟糧,為麽事後來連讓我去吃救濟糧大灶都不準了呢?”

    原來批判會上的戲劇性情節是一個故意製造出來的陰謀!我頓時感到了極大的震驚和不安。看來參與預謀策劃的絕非隻是李德順和他的女兒李惠珍,事前事後那些可以稱之為情報的東西及時地為他們父女所了解,至少說明鞠德全是預謀者之一。這些看似老實巴腳的高山堖堖人,其實頭腦並不簡單。我隻是不明白身為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鞠德全,為什麽要和四類分子合夥幹這種捉弄我的勾當?

    我正在疑慮之際,李惠珍又說:“你是不是怕有人說你跟我這個四類分子的女兒不清白?放心,我李惠珍從來就沒有這種壞名聲!那天在汽車上我看著你是個好心腸的人,心裏頭喜歡你。我迴來對誰都沒有說過什麽,給我爹也隻是說我那天在汽車上碰到你,你給我買了飯菜,送給了我烙餅饃,是個好人。再說,你在迷魂溝名聲好得很。那天晚上你睡在鞠支書家裏,鞠支書和王主任在外邊窗子下直蹲了一夜,說你從頭到尾都怪老實的。誰還能想到你跟我在汽車上會有麽事不清白?就是對人講了,也沒有人相信。”

    我簡直要懵了!

    鞠德全他們一開始就對我采取類似於特務式的考察手段,究竟是為什麽?假若那天晚上我一時頭腦發昏幹出越軌之事,他們會對我怎麽樣呢?我越想越感到後怕!現在盡管李惠珍說她從未對別人講過汽車上我跟她相遇相悅的情形,還說迷魂溝人當下不會相信,但是誰能擔保她永遠不會講出去?如果我違犯救濟政策,讓她吃了政府給貧下中農的救濟糧,如果追查起來,兩者攪合在一起,不知還會演義出什麽更可怕的情節!倘若我從此和她斷絕了緣情,視同陌路,即使將來有一天她對人講說了我和她在汽車上的不規矩行為,我就可以以不準她吃救濟糧為借口,矢口否認反給她加上誣告的罪名。要是我允許了她去吃救濟糧大灶,那不就給人以口實,將來無論怎樣狡辯也難以蒙混過關。人這個東西,總是有著極卑鄙汙濁的另一麵,當麵臨自身生存危機的時候,那種醜惡的靈魂便會不由自主地顯現出來。似乎是一種本能使我徹底地不為李惠珍的哀憐所動,依然鐵石心腸般說道:“李惠珍,我感謝你告訴了我好多蒙在鼓裏的事情。但是,關於你吃救濟糧大灶的事兒,我還是不能答應你。你要怨我恨我,我隻能讓你怨讓你恨。現在,我請你離開這間房子。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氣。”

    徹底地下了逐客令,李惠珍也就徹底地沒有了希望。她突然間撲倒在我跟前,趴在我的膝頭扯著哭腔哀求道﹕“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你要是再不準許我吃大灶,我就隻有餓死一條路了……”

    我鐵了心不為之所動,猛然用力一把推開李惠珍,惡聲惡氣說﹕“你餓死不餓死關我啥事?你要再賴在這裏不走,我就出去喊人了!”

    李惠珍愣了一會兒,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淚眼模糊中惡狠狠望了我一眼,說﹕“我真是瞎了眼,還一直都把你認做好心腸的人,你才是個白眼狼!”說完,悲傷而又絕望地走出門去,沒入黑漆漆的暗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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