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濟糧威力無窮。

    在農田基本建設中一向總是甩不掉後進帽子的迷魂溝,在階段性評比中一躍而進入先進行列,絕對進度數字竟名列各大隊之首。公社召開幹部會議,吳書記當著全體公社幹部和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麵,首先把我表揚了一番。說是在一向被認為修地跟本上不去的迷魂溝,由於我去蹲點包隊竟奇跡般後進變先進,充分說明人的主觀能動性是主要的,條件是次要的。接著又對鞠德全進行了鼓勵,稱讚領導是關鍵。我隻覺臉紅心跳很不自在,鞠德全卻毫無羞色一臉的得意。

    按照事先安排,鞠德全要在會議上介紹經驗。在吳書記總結前段工作布置下一段任務的講話中間,我上了一次廁所。剛走進廁所,鞠德全跟了上來。四下無人,他壓低聲問我: “等會兒咱們咋說?”

    迷魂溝有什麽好經驗?無非就是集中救濟糧辦工地大灶。但是這是違犯救濟糧不允許平均分配原則的做法,不能公開對外講。我便同樣聲音很輕地說:“隨便胡謅幾句,講講算了。”

    沒想到鞠德全發言的時候,並未按照我說的“隨便胡謅幾句講講算了”。這家夥一反平時那種蔫乎乎癡呆呆很不起眼的常態,揚頭挺胸繪聲繪色滔滔不絕大講了一通。什麽學習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學習大寨人艱苦奮鬥的創業精神,開展了為革命多修地多打糧的大討論,激發了廣大貧下中農和革命群眾的社會主義勞動積極性;什麽狠抓階級鬥爭不放鬆,批判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促進了大幹快上;什麽苦幹實幹加巧幹,幹部帶頭多流汗,說我晴天一身汗,雪天一身泥,早上起床天不明,晚上迴來滿天星……全是無中生有瞎吹直吹。介紹完經驗,照例有幾句先進更先進再上一層樓的表決心。鞠德全大概在海闊天空眉飛色舞造成的氣氛驅使下收不攏腳步,竟信心百倍勁頭十足地表示說:“我們要乘這次公社會議的東風,繼續大學大批促大幹,快馬加鞭不下鞍,白天黑夜連軸轉,冬春任務年前完!”

    真是吹牛皮不要本錢,不怕吹塌了天!別說在迷魂溝,就是在二道梁子公社的所有大隊,隻要按照縣上分配的任務和時間要求如期完成,那便是萬幸。我雖說隻在迷魂溝呆了不長的時間,但對於在高山堖堖上修地的難度卻有了清楚的認識。海拔兩三千米以上,三十度以上的陡坡,這就是高山堖堖人賴以生存的可耕地。在這樣的土地上興修石坎水平梯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隻能壘一丈多高的坎子,刨出五六尺寬的地麵,還是半邊有土,半邊全是堅硬的石根子。鞠德全要用一半的時間完成分配的全部任務,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鞠德全發言後,我看見所有參加會議者皆大眼瞪小眼,以為這位嘴上沒毛的迷魂溝大隊黨支部書記簡直是在說夢話,說昏話,跟大夥兒開玩笑!

    我很清楚地看到吳書記起先也是以一種質疑的目光注視著鞠德全,便希望他能給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降降溫。不料,吳書記隻是猶豫了那麽一瞬間,臉上的神色很快卻出現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振奮。吳書記聲音突然間提高了許多,說:“同誌們,鞠德全同誌的發言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縣委一再批評說,在我們幹部隊伍中存在著一種十分危險的右傾保守情緒,看不到群眾中蘊藏著巨大的社會主義積極性,在那裏說這也辦不到,那也不可能。鞠德全同誌提出迷魂溝大隊要在年前完成今冬明春修地任務,大家是不是又不相信?反正我信,而且完全有可能做到!公社黨委決定,十天以後在迷魂溝召開現場會,開闊一下大家的眼界,解放解放思想。下來請老馬同誌講一講他們的具體措施,各大隊在最近這段工作中就可以做為參考。”

    吳書記又出其不意地將了我一軍,到了這般時候我隻有硬著頭皮跟著鞠德全說大話。我除了重複一遍鞠德全的決心外,人雲亦雲地講了抓好學習開展革命大批判,苦幹實幹加巧幹等一套沒有任何實際內容的空話。

    散會後,鞠德全讓我按照“二八”製在公社好好休息兩天,他當即趕迴去安排部署迎接現場會的工作。我哪還敢在公社多停留,隻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地趕迴了迷魂溝。

    我跟鞠德全、王主任、劉會計在一塊兒開了個碰頭會,研究怎麽提高修地進度。鞠德全大概已經對王主任和劉會計講了在公社會議上表態的事情,他們倆直埋怨鞠德全不該在會上吹那麽大的牛,言下之意對我也是一肚子的氣兒。大家議論來議論去,認為當下最關鍵的是要找到一些好修一點兒的地塊,其它的措施不過是給瞎驢帶障眼。

    這天一大早開始,我和鞠德全他們三個一起,一個隊一個隊,一條溝一條溝,一麵坡一麵坡,一架山一架山幾乎跑遍了迷魂溝大隊的全部地盤,還是沒有找到比現在正施工的地塊容易修的地塊。王主任、劉會計唉聲歎氣怨天怨地直嘮叨,我真後悔在公社會議上沒有阻擋得住鞠德全的冒失,反而跟著瞎起哄。鞠德全一直悶著頭不說話,無論王主任、劉會計怎樣言語不恭,他都既不做解釋也不發火。

    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山埡,山埡左側是座高高的山嶺。遠遠望去,嶺頭上雲霧繚繞,影影綽綽中看得見參天的大樹,以及稠密纏繞的葛藤架和茂盛橫生的茅草。

    鞠德全說:“到迷魂陣上看看去。”

    “大冷的天,上迷魂陣做麽事?”劉會計表示反對。

    王主任腳步未停朝另外方向走著,說:“修地又修不到迷魂陣上,跑那冤枉路幹啥!”

    鞠德全站著不動,很固執地說:“去看看,讓馬同誌上去看看。”

    迷魂陣這個奇怪的地名,很明顯跟迷魂溝的地名有著某種聯係,我於是產生了興趣,說是上去看看,以便對全大隊的地貌有所了解。王主任和劉會計不好違拗,轉迴身跟著我和鞠德全朝嶺頭上爬去。一路上,大家不再提說修地的事兒,情緒也不像剛才那般垂頭喪氣,隨便聊起了大天。王主任、劉會計你一言我一語,對我講起有關迷魂陣的神奇古怪傳說……

    迷魂陣海拔兩千多米,嶺上各種樹木皆有,材質極好,就是沒有人敢去砍伐。有一年一個小夥子偏不信這個邪,提了把大板斧上了迷魂陣,直到天黑淨了還沒見人迴來。大夥兒打著燈籠火把去找,在嶺頭上一棵大樹下發現了小夥子。隻見小夥子仰麵朝天躺在地上,鼻子口裏塞滿了土,早就斷了氣兒。更令人奇怪的是樹幹上隻砍了一刀斧頭印,原本明晃晃的斧頭已經鏽蝕成灰,斧把也朽為木屑……

    迷魂陣上還有藥材,極貴重的天麻、豬苓一窩挖下去就是數十斤,崖畔上的金釵草一都魯一都魯長著。但是,從古到今沒有人敢上去砍樹采藥材。據說有一年有個窮急了的漢子,偷偷提把挖藥鏟上了迷魂陣。不到一頓飯功夫,漢子挖的天麻、豬苓,還有采的金釵草就裝了一大背籠。在高高興興迴家的路上,卻一頭從鷹嘴崖上栽下了溝底。等到人們聞訊去抬屍首時,背籠裏的東西仍還裝得冒尖飽,不過不是很值錢的藥材,而是山溝裏到處都有的朽樹疙瘩……

    迷魂陣野獸很多,狼蟲虎豹,飛禽走獸大白天站在溝裏就能望得到。可是,遠遠近近的人沒有誰敢去打過獵。據說有一年有幾個年輕人仗著人多膽子大,邀群結夥上了迷魂陣。兩個人手持獵槍守在卡子上,其它人從四麵八方吆吆喝喝包抄驅趕野物。不一會兒,守卡子的人看見兩頭野豬驚慌失措被趕了過來,待進入有效射程範圍後同時開了槍,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結果走至近前,看見打倒在地的不是野獸,而是全身上下成了馬蜂窩的兩名同夥……

    從此,人們把迷魂陣上的樹木稱做神樹,藥草稱做神草,野獸稱做神物。不敢砍,不敢挖,不敢動,迷魂陣一名也由此而得。

    王主任、劉會計直說得有鼻子有眼,簡直跟親眼看到過似的,我聽了卻為之一笑。盡管那時候我還不是一名唯物主義的共產黨員,但卻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相信在人的範疇內有魑魅魍魎存在,卻不相信那冥冥之中還有什麽超越人的東西作祟。

    王主任說:“馬同誌,你不信?反正我們迷魂溝人可都信這個。要不,你看溝上溝下的樹木都砍了,迷魂陣還是老樣子。五八年大煉鋼鐵,到處的樹木都被砍了燒爐子,就是沒有人敢上迷魂陣去砍樹。”

    劉會計說:“解放後一直破除迷信,迷魂陣這個迷信總破不了。大夥兒提起迷魂陣,心裏老是毛毛的。”

    我問鞠德全:“鞠支書,你也信?”

    鞠德全笑了笑,說:“在迷魂溝要犯這個忌諱,確實不容易。”他有點答非所問。

    我們登上了迷魂陣,極目遠眺,一覽眾山小。四周是冬日少有的豔陽天,桔紅色的太陽有氣無力地照射著群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惟獨迷魂陣上雲遮霧罩,縷縷白霧從身邊飄然而過,我們被裹挾在模模糊糊的雲霧之中,就像是腳踏祥雲從天而降的神仙。突然,透過虛無飄渺的雲霧,我看到不遠處有約莫二三十畝大一塊緩平地。這不正是我們苦苦尋覓的理想地塊麽?我抑製不住極度的興奮,搶先跑了過去。再仔細瞧瞧,這塊土地的坡度幾乎等於零,而且土層深厚,旁邊還有可供開山取石的崖壁。在這裏,壘起尺把高的石坎,就可以平整出數丈寬的水平麵,修一畝完全合乎標準的石坎梯田簡直隻需要幾個工。我忙喊鞠德全他們快過來,他們好像不知道是怎麽迴事,疾步走至近前。

    我說:“跑了大半天,這裏不是現成的好修地塊嗎?”

    “你是說在這兒修地?不行,不行!”王主任腦袋瓜搖得像撥郎鼓,“你沒看看,這兒連草都不長,還能長莊稼?”

    我這才又仔細地看了看腳下,確是寸草未生。除了偶爾一點兒類似於苔蘚的綠色植物外,其餘全是光禿禿裸露的赧紅色沙土。那些樹木和葛藤架全圍著四周生長,惟獨在山頂上留下這一塊不毛之地。

    劉會計說:“這兒是迷魂陣的最頂頭,山高,天寒,風大,無霜期極短,一年四季沒有幾天好天氣,六月天上來都得穿棉襖,種莊稼連苗都出不來。”

    “高一丈,不一樣”,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所至,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得遵守它。修地的目的是為了多打糧食,種不成莊稼的地修了純粹是勞民傷財,這種極簡單的道理我還是懂得的。上迷魂陣之前王主任就說過迷魂陣上不能修地的話,我一時高興竟忘記了。

    自始至終悶不做聲的鞠德全突然猛不丁冒出一句話:“你們說,在咱們高山堖堖修這種石坎水平梯田,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猶如石破天驚,我和王主任、劉會計不禁都愣住了。按照那時候的理論和邏輯,修梯田就是學大寨,學大寨就是幹革命;反對修梯田就是反對學大寨,反對學大寨就是反革命。對於這個原則性的大問題,身為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鞠德全不會不懂得。那天公社會議上那般革命那般高覺悟的鞠德全,此時提出這種令人難以迴答的敏感問題,肯定有什麽話要說。王主任和劉會計有點不安地望著我,我卻若無其事地麵對著鞠德全,靜等他的下文。

    果然,鞠德全又說:“馬同誌這段時間在咱們迷魂溝,大夥兒都看出來是個好人。因此,我就放心大膽地在你跟前說幾句揭底兒的大實話。”

    我在迷魂溝並沒有呆多長的時間,也沒有跟群眾有太多的接觸。大家送給我一個好人的稱謂,我不僅受寵若驚,而且莫名其妙。

    鞠德全接著說:“我們高山堖堖山高坡陡,原來的地滿坡種,打多打少總能收一些。拚死拚活修成梯田,卻隻能種一半兒,另一半兒是硬石頭。冬春修的地,夏秋季一場暴雨,石坎垮成了石頭堆,能種的地也種不成了。再說修一畝地要五六百個工,二三百元的炸藥雷管錢,迷魂溝修了三年地,三年裏各生產隊勞動日值沒有上過一角錢。這種事能叫好事?群眾一肚子的氣兒不敢說,幹部捏著鼻子哄嘴,明知道是在造孽,卻還要催命似地逼著大家幹。”

    鞠德全頓了頓,又說:“剛才馬同誌提出在這兒修地,王主任劉會計不同意。不同意是對的!在迷魂陣上修地就是瞎胡整。可是反過來一想,在迷魂陣上修地跟在其它地方修地有多大區別呢?與其在其它地方費勞費錢還要挨批評做檢討,倒不如在迷魂陣上修地省時、省工又省錢,群眾少遭罪,咱們還受表揚,兩全其美。還有那麽點救濟糧已經吃了半個多月,剩下的能支撐多久?沒糧吃你就是扛挺機關槍也把人趕不到工地上去。因此,我想咱幹脆就把工地轉移到迷魂陣上來,集中全大隊勞力會戰,在這兒突擊幹上上十天,刨它一二十畝地沒問題,早早完成任務算了。”

    好你個鞠德全,我真是服了你!你先前那種明白裝糊塗已經夠水平了,如今你又從糊塗迴複到明白就更夠水平了。看起來鞠德全一開始要我們上迷魂陣來看看,或者說早在公社會議上表態時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不他敢麵對著那麽多人在那樣的場合下誇下那樣的海口?

    鞠德全一口氣說完要說的話,又悶下頭誰也不瞅不看,像審判庭上的被告在進行了最後的陳述之後,提心吊膽地等待著法庭的宣判。王主任、劉會計顯然已被他們黨支部書記一番無所顧忌的慷慨陳詞說服了,隻是由於事關重大而不敢輕易表態,都把惶恐乞求的目光對向我。

    我對於高山堖堖修地的利弊得失,尚未來得及進行嚴肅的思考,更沒有具體的實踐。但是聽了鞠德全一番掏心窩子的大實話,加上好多天來在迷魂溝看到的實際情況,已經朦朦朧朧意識到:這裏的群眾確實被這種官僚主義的做法害苦了!可是,作為一個公社派駐幹部,我無權也無膽量跟公社以至縣委對著幹。反潮流的英雄畢竟是英雄,我隻是一個普通甚或還要比普通低一等的老百姓,我不能像鞠德全那樣公開地否定這種學大寨幹革命的形式。然而,作為一個人的良知告訴我,我不能壞了迷魂溝人的事,他們已經快要走到絕路上了。我於是故意顛倒了因與果的辯證關係,似乎不負責任而實際上最負責任地表示了我的態度,說:“在迷魂陣修地是不是真的沒有用?這要靠實踐來證明。原來不長莊稼,很可能是因為沒有開墾出來。修成水平梯田後再經過加工提高,搞成大寨那種海綿田,也許還能長出好莊稼。咱們先決定在這兒修地,修了再說。”

    鞠德全抬起頭,不敢相信地望著我,眼眶裏湧出晶瑩的淚珠兒……

    劉會計說:“群眾的思想工作還要做,大家對在迷魂陣上搞個麽事心裏總還是有些忌諱。”

    我說:“這好辦,咱們先開它一個批判大會,拿四類分子開刀,上綱上線,上掛下聯,誰還敢公開反對?”

    王主任笑了笑,說:“馬同誌,你剛參加工作,就對這一套蠻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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