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以後,消妄很久都沒再見過映歡,映歡不曾來過清音寺。


    大抵,她和夫君成了親,過得琴瑟和鳴。


    消妄那顆心,漸漸地恢複寧靜,他也以為,再也激不起漣漪。


    寺廟裏的日子,依然百日如一,倒也不厭煩,消妄想,他的一生,大抵都要在清音寺度過了。


    爹娘的臉,在他的記憶裏,也逐漸模糊不清,隻是他時常想起來,五歲,爹娘將她送來這裏時,他哭喊著求爹娘不要拋棄他時,爹娘那決絕的臉。


    還是會刺痛他的心。


    還有方丈為他剃度時,他安靜地接受,因為他已經學會了不哭不鬧。


    大道無形。


    消妄知道,這麽些年,他已經完全悟出了人生,不就是那麽一條路麽,喧嘩也是走,寂寞也是走,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算命先生的一句話,改變的不是他的命運,而是他的人生。


    消妄再次見到映歡,是幾個月後。


    彼時,映歡頂著微微隆起的腹部,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去清音寺裏祈福。


    寺廟裏有香客認出映歡,都是誇她,溫良賢惠,是個好妻子,將來也一定是個好娘親。


    嫁做人婦的映歡不再是少女,而是一個看起來就溫良的女子。


    她對著消妄笑:“小和尚,你還在啊?”


    消妄隻是淡淡一笑,手又下意識地摸上佛珠。


    這次他的心沒有跳,隻是感覺胸悶。


    她過得很好。


    映歡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清音寺,應該是為了養胎,不方便行走。


    清音寺在山腰,要走山路的。


    消妄的臉上那道疤,隨著歲月的增長,絲毫沒有變淡。


    常來的香客都知道,清音寺裏有一個麵目猙獰的僧人,他沉默寡言,幾乎不和香客說話。


    日複一日,消妄經常站在清音寺門前,手裏的掃把換了好幾把,門前的樹葉落了好幾載,他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麽。


    是哪個把他拋下了就再也沒有來過的爹娘?


    還是那個已經嫁做人婦,曾經給自己寂靜的心添了一抹漣漪的女子?


    又或者,他誰也不等,隻是寂寞而已。


    轉眼又是五餘載,映歡再來清音寺,是帶著她的女兒來的。


    消妄下意識要躲,怕他臉上那道醜陋的傷疤,嚇到孩子。


    映歡的聲音,還如以前那麽清脆:“小和尚,你跑什麽?”


    比以前更有風韻的女子,手裏牽著個小不點,走到消妄身前,依然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她眼裏溫暖的光,一下子讓他的心,又蘇醒了過來。


    讓消妄意外的是,映歡的女兒並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看到他就被嚇哭,而是合起小手,一臉認真地朝著消妄說:“阿彌陀佛。”有模有樣。


    消妄沒有機會擁有一個溫良賢惠的妻子,更沒有機會擁有一個如此乖巧可愛的女兒。


    自那次以後,映歡再也沒有來過清音寺。


    大概是在家裏,相夫教子吧。


    消妄沒有想到自己可以還俗。兩年前,去寺裏祈福的香客,總會莫名其妙地失蹤,還多是妙齡少女。


    寺裏寺外都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那次大規模的土匪屠殺,在佛門聖地進行,惹怒了佛祖,是佛祖的懲罰。


    也有人再一次扯到了消妄的身上。


    說他是天煞孤星。


    隻不過,消妄親眼看到了,是寺裏的幾個和尚,淩辱那些少女。


    人心險惡,多少人打著皈依佛門的幌子,卻私下裏幹那等肮髒之事。


    消妄不能對他們做出評價,他知道,清心寡欲的外殼下,他也有一顆對感情熾熱的靈魂。


    消妄去報了案。


    清音寺裏那些殘害了無辜少女的僧人,都入了獄,官府也因此封了清音寺。


    恰逢此時,消妄多年未曾謀麵的爹去世,留下了一身重病的娘。


    寺裏剩餘的那些僧人,也都還俗迴了家。


    消妄亦是。


    消妄經常幻想著的家,竟然終於迴了去。


    隻是,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讓左鄰右舍無一不對他指指點點。


    甚至,將他爹的死,歸罪於他。


    後來,消妄的娘也沒能熬住,死在了病痛裏。


    他終於迴家了,卻沒有了家人。


    城郊的院落總是很安寧,消妄雖然還了俗,卻像在清音寺時一樣,心靜而坦然。


    人總是耐不住寂寞的。


    消妄開始希冀,他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爹娘很和善,他很孝順,他有一個溫良賢惠的妻子,有一個孩子。


    消妄賦予那些屍體意義。


    隻是,他沒有想到,在他湊到了“爹娘”以後,會得知,映歡離世的消息。


    那個被坊間鄰裏,傳的溫良賢惠,尊老愛幼的女子,死在了深秋裏。


    消妄偷了她的屍體。


    那串多少次,都被他拿來壓製情愫的佛珠,是他故意放進棺材裏的,那是一種虔誠的信仰。


    算命先生說過,消妄活不過三十二歲。


    他以為自己從來沒有相信過,其實卻對此深信不疑。


    這也是他賦予那些屍體意義的原因,因為他最終也會是一具屍體。


    “消妄,當別人嘲笑你的時候,你有想過反擊嗎?”魚初笙如是問。


    消妄笑了:“反擊又怎樣,不反擊又怎樣,他們說的是事實。”


    他臉上的疤,的確駭人,他也確實給身邊的人,帶來了不祥。


    人活一世,不過如此。


    即使魚初笙見過了那麽多的生離死別,那麽多的遺憾錯過,但那顆心,從來不曾麻木,隻會更柔軟。


    她歎了口氣,道:“走吧……”那些屍體,在消妄的眼中,都是有生命的。


    隻是,消妄的院子,又來了一個人。


    不,準確地來說,是兩個人。


    是魚初笙在李家見過的,映歡的丈夫,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童。


    他怎麽會來這裏?


    沒等魚初笙和錢遠墨問出來,那男子已經領著女童,走了進來,看到屋裏的景象,都是吃了一驚,女童看見那幾具屍體,更是嚇得躲在了男子的身後。


    喚了一聲:“爹,那……不是娘嗎……”指著女子屍體,聲音裏滿是怯意。


    男子伸出手,輕摟著女童,卻對消妄說:“這個,是你的孩子。”


    眾人大驚!


    從消妄的講述來看,他跟映歡,根本……


    魚初笙看向消妄,道:“消妄,你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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