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停了停,才說:“和尚道士有一個最不好的,就是不事生產卻廣占廟田。不說遠了,就在這小盤山上,大大小小的廟宇就是十幾座。前幾年山上還有些貴族的領地,隨著當和尚的人日益增多,現在也全都劃成了廟田。屬於臨濟宗下麵的拈花寺除了有一個占地極廣的田莊作為廟田之外,自從慶友尊者的大弟子了圓大師去那裏掛過一迴單之後,當地豪強便又多劃出一個山頭給拈花寺。那日冉將軍發瘋後火燒拈花寺,大火燃了三天三夜才熄滅,融化的金子將那片山頭都覆蓋住了,可見寺廟素日有多麽豪奢,對人力物力的消耗有多麽巨大。但師兄有一點說的沒錯,凡人一旦瀕臨絕望,臨濟宗便如同苦海裏的慈航,成了亂世裏掙紮求存的弱者最後的皈依之所。而在宿命麵前,大部分人都是弱者。不過,拈花寺可不是什麽人都會收的。若是想要在拈花寺剃度出家,非但要根骨好悟性佳,還要有些出身來曆才行。否則,就隻能做些掃地打雜的粗活。可縱然經過這樣嚴格的挑選,每年臨濟宗依舊能招入不少能人異士。可是,天下英豪都去做了和尚,社會又如何發展?百廢待興的新朝又該如何建設?長期經曆戰亂的社會極度需要壯勞力。若是以後新朝初建,必定暗潮湧動,開國之君要是一個手腕強硬、能夠最大程度將權利集中於自己一身的人物。雖然一治一亂是常態,可是對於百姓而言,自然希望治世能夠長點。前朝幾代都經營不長,關鍵還在於權利太過於分散的緣故了。如今天下人口已經十去八九,更加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體係,打破舊有的門閥製度,不拘一格選人用人。縱觀各路豪傑,也隻有陸家長居西涼之地,厲兵秣馬,最少士族脂粉氣,同時保持了千年的門第傳承。再加上,陸家已經在領地內推行了屯田法,軍中和轄區官員的任免也早就不用九品中正製,而是唯才是舉,我冷眼瞧著,不知陸家那邊的掌權者是誰,倒有些明君的樣子。”崔玄微一把脫下礙事的鬥笠放在桌上,移到四郎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置於膝上,身子前傾著聽他說話,完全是對國士的態度了。四郎並沒有覺察到這種待遇上的提高,思考片刻後,才繼續說道:“至於門閥。幾百年來,中原一地的各路豪強大多受到臨濟宗控製,有極強的崇佛思想,因此中原一地清談風氣極勝。百年戰亂中,世家若有苟且偷生活下來的後人,隻怕也早沒有那種積極入世的心態,全都萎靡不振,行為也顛倒狂亂,不知禮法。若是到了新朝還對這些人委以重任,後果可想而知。門第雖然貴重,但真正貴重的不是姓氏,而是姓氏之上所附著的東西,比如家風和代代相傳的禮儀修養。可是隨著多年戰亂,許多百年世家落了個根誅淨絕的下場。要說真正的士族傳承,除了陸、崔、鄭三個領兵的大姓,其餘早就已經斷絕,縱有一兩個活下來的,也多是沽名釣譽之輩,或者沒有經過係統的教育,而變得坐井觀天、粗鄙不堪,除了那可憐的血統之外,再配不上士族二字。因此,世家的力量有所減弱,天下又正在用人之際,改革取士製度水到渠成。如今陸閥那邊,不正是因為不拘一格用人才,所以才讓天下間的英雄紛紛歸心嗎?下一步,陸閥如果能夠用一種更公平有效的選材製度取代原先的九品中正製,想必會吸引到更多的有識之士。”說到這裏,四郎意識到自己扯得太遠了,便住了口:“我見識有限,所言也都很淺薄,師兄可別笑……”話還沒說完,崔玄微卻一下子站了起來,揪住四郎的衣襟,鼻尖幾乎觸到四郎的臉:“不淺薄,一點也不淺薄,師弟快繼續說,如果不用九品中正製,該如何納才選士,再說說如何將權利最大程度的集中在君王身上!”崔師兄看著四郎的眼睛裏,滿滿都是濃得化不開的狂熱,把旁邊的陸天機都嚇了一跳,趕忙把兒子救了出來。免得被激動的崔大公子一不小心給勒死了。這也未必是崔玄微對自己小師弟有什麽綺思,隻是當時社會講究“明君賢臣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主公和看對眼的謀臣之間,或者謀士與將軍之間,都有著一種與無關愛情,卻生死契闊,從一而終的奇特感情。崔玄微死死抓住小師弟不停的問問題。四郎不得已,隻好把以前學會過的古代官製,科舉製,外儒內法,中央集權製度等無數封建社會的精英士大夫想出來,又經過時間去完善過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雖然作為一個穿越者,四郎是顯得慫了點,為人做事也不夠霸氣側漏,但是現代社會到底在他身上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日常生活中或許不明顯,可是一旦真正涉及某些製度層麵的問題,即使不去特意表現,穿越者都會比古代人多一點大局觀,這是千年曆史積澱和信息大爆炸時代給予穿越者的饋贈。兩個人說到最後,崔玄微甚至忽然起身,對著四郎跪拜下去,請他做自己的謀士。“如今人族麵臨著萬年未有之機遇,作為一個男人,四郎就不想要參與其中,留芳千古嗎?”崔大公子抬頭執起四郎的手,姿態卑微誠懇,言辭動人心弦。然而,崔師兄到底是帶過兵的人,他雖然跪在地上,周身氣勢看上去比坐在那裏的胖狐狸還要強一點。四郎:(⊙o⊙)!!!陸爹在旁邊笑眯眯的看著徒弟幫自己出手挽留兒子,雖然知道不太可能,還是秉著讓女婿不開心是我最大的心願這一宗旨,努力抓住機會給饕餮添亂。不過,兒子能夠說出這麽有想法的話,倒的確超出陸爹的預料,傻爸爸有種與有榮焉的自豪感。留在人間打天下……當然不想!會被當成小怪獸打死的。四郎趕忙搖頭,自家有多少斤兩自己最清楚,若說要跟著師兄去混古代官場,做個城門小吏還使得,若是開國謀臣之類的角色,就真心不是四郎駕馭得了的。小說裏穿越者出將入相,其實都隻是一場場黃粱美夢而已。若是真實操作起來,穿越者除了製度層麵上有些新見解,其餘壓根沒有任何優勢。而曆來製度上的改革者,都是死的最快,爭議最大的人物。不過,如果是初穿越時遇到崔玄微這麽問,四郎說不定也會點頭答應下來——那一定會是與如今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殿下實在將四郎養的太好了,若是能做神仙,相信大多數君王也不會留戀王位。四郎雖然不是神仙,可是自覺每日過得比神仙還逍遙,偶爾還有些小驚喜小波瀾。這樣的日子,對於四郎這種謀略廢柴來講,真是舒心得不得了。至於功成名就,流芳千古,四郎的事業心完全不在這上麵。因為他早就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業——豢養天下第一大兇獸。複興人族是陸天機師徒的夢想和畢生事業,他們為此殫精竭慮,幾乎付出了一切。四郎尊重這種有夢想並且肯為之努力的人,便趕忙把跪地上的師兄扶起來,討好的給拍拍衣襟上的塵土。“師兄,人各有誌。功成名就,畫入淩煙並不是我的願望,我……咳咳,更喜歡現在這樣生活……不過,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寫下來交給師兄。”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走了,四郎便希望臨走之前能把自己知道的,對人族複興可能有用的知識,全都整理記錄下來,也算是給人族的臨別贈禮,不枉費自己前世做了三十幾年的凡人。第189章 懷胎鴨2到下午間,店裏的客人漸漸少了些。四郎拿著毛筆寫一會兒字,就覺得累,而後便自己搬一個小凳子坐在店門口,腳邊放了盆還帶著雨水的豌豆嫩莢。門外是一簾子雨幕。有些雨絲飄到了屋簷下,把青石板的台階都潤濕了。這時節用嫩豌豆炒臘肉粒,拿小勺子挖著吃,鹹淡適中,風味別致,是極下飯的一道家常菜。鮮嫩的豌豆苗也是當季的時蔬,用來做湯,拌餡以及葷素炒,味道尤好。或者加些醬油,白糖,辣椒油拌食,也十分可口。四郎每次做酸辣粉,都最愛放一大把豌豆苗下去燙了吃,增添鮮味的同時還有清熱去火的作用。正在剝豌豆,外麵忽然撲簌簌想起樹葉摩擦的聲音。四郎抬頭一看,見半空中掉下來一隻嫩黃色的團狀物。有味齋門口枝繁葉茂的大李樹上有個夥計李大做的木頭小窩,那裏麵住著最近新搬來的兩隻躲雨的雲雀,唱歌特別好聽。若是早上在他們的叫聲中醒過來,那一天都會有好心情。雖然不住高屋廣廈,家裏也沒有斥巨資養著一個戲班子,可四郎卻頗會自得其樂,便把這兩隻雲雀當做是自己家養的一對兒樂師夫婦。兩隻雲雀呢,也都十分配合,每次吃完四郎手裏的小黃米,總會千迴百轉的給主人家唱一段才肯飛走。而且,自從夫婦兩個有了小寶寶之後,歌聲也變得更加富有元氣起來,叫人聽了打心眼裏高興。四郎對兩位天才樂師特別滿意,已經自顧自把小雲雀們當成自家未來的戲班子成員了。四郎對自己人還是非常照顧的,因此,一見剛出殼的小雲雀掉了下來,便趕忙一揮袖子,手中的竹劍激射而出,一下子托住了那隻孱弱的幼鳥,然後嗖的一聲飛轉迴來。剛把濕漉漉的小雲雀攥在手心,兩隻大雲雀就銜著蟲子,在細雨中輕盈地落到李子樹幹上。這迴他們沒有先喂嗷嗷待哺的養子,而是四處尋找自己新出殼的親子,在樹屋裏找了一圈沒找見,就發出了急促的叫聲。這些大自然裏的優雅樂師就連悲痛和發火,都動聽的仿佛一首詩。“喀咕-喀咕”四郎側耳傾聽,發現雲雀著急的叫聲中又夾雜一兩聲粗噶的鳥鳴。是杜鵑又來借窩孵蛋了吧?四郎眯著眼睛抬頭看去。果不其然,他看見那隻雄雲雀憤怒地追咬著一隻暗灰色,胸腹長了些黑褐色橫斑的杜鵑。那隻杜鵑鳥看著也就才出身十幾日的樣子,但是體型上已經和他的養父一般大了。不過,到底年歲小,它的翅膀還有些不聽使喚,一邊飛一邊發出“喀咕-喀咕”的叫聲,聽上去像是在求饒。可兩隻失去孩子的大雲雀壓根不理會它這幅可憐相,左右夾攻之下,很快就將其啄得鮮血直流,最後“啪”一聲摔到樹下,成了一團血糊糊。“覺得這兩隻雲雀殘忍嗎?”陸天機從雅間裏走出來,站到四郎身邊,和他一起朝外看。“不依不饒,非要殺死自己的養子。”長的像個濫好人的四郎卻大力搖頭,用非常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不,這種事和殘忍沒有關係吧?雲雀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生存下去。杜鵑這種鳥自己不做窩,也不會孵雛,而是把自己的卵偷偷產在別人家的窩裏,讓其他鳥兒代為孵化和養育。更可惡的是,小杜鵑出身之後,就會依循本能,用頭和屁股把養母的親生子女一個個拱出巢外摔死,最後隻剩下它這個’獨生子‘,獨享養父母的所有資源。所以,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活著長大,我家的樂師夫婦必須趕走這隻小杜鵑。若是它不肯走,反而貪心地想要雀占鳩巢,養父母便隻有徹底殺死他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陸爹點點頭。雖然沒有挑明,可兩個人互相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麽:毀滅神族就相當於將後代產在別的鳥窩裏的杜鵑鳥,他的後裔就相當於那隻小杜鵑。陸爹擔心四郎會對妖族被迫離去,而人族獨占此界有什麽想法。四郎呢,也領會了親爹的意思,很明確的表示了自己的觀點——妖族是養子,說起來已經占了很大便宜,被攆出去獨自生活也是理所應當,沒什麽好怨憤的。隨著兩人的對話,雨點漸漸大了起來,又細又密的在天地間交織成一幕雨簾。兩隻大雲雀停在門外的李樹上,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反而越發淒惶的啼叫。那隻嫩黃色的雲雀雛鳥趴在竹劍上,也跟著發出有氣無力的叫聲,似乎在唿喚自己的父母。聽著鳥叫沉默一陣,陸天機忽然說:“今日我就要動身去魚腹浦了,現在是來和你道別的。我走之後,還讓你崔師兄繼續留在小盤山。讓他就近監視臨濟宗的動靜是一點,再者,玄微出生時我給他算過,原是命裏還該有一劫。根據卦象顯示,他的劫數卻是個桃花劫,恐怕就該在今年,你雖然是師弟,也多看顧著他些。對了,為了讓你們師兄弟能互相照應,我昨日已經讓玄微搬來有味齋了。”“樓上的房間都還空著。師兄身邊帶的人也不多,盡住得。”師兄能過來住是好事,可是一聽老爹要走,四郎來不及高興,趕忙把竹劍放到旁邊,一把扯住陸天機的衣袖,焦急地問他:“去魚腹浦?是要破八卦陣嗎?我也一起去!”不知道什麽緣由,四郎就是覺得這次不能讓陸爹走,有種一別成永訣的不詳預感。若不是因為年紀太大,他幾乎想要像隔壁家不到兩歲的鼻涕奶娃一樣,抱住老爹的大腿,墜在他腳上,不許他外出上工。可惜四郎已經不是兩歲的孩子了,陸爹也不是隔壁打鐵的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