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盤腿坐在炕上,繼續幫殿下分竹簡。全都分好之後,他就拿著跟陸爹有關的那一疊,像條小狗一樣,把自己蜷在殿下身邊,一片片反複看來看去。看了一會兒,聞到嫩豌豆和肉湯的香氣,兩個人的肚子都開始咕咕直叫。四郎便起身將糯米飯、粉絲、熟豌豆全都盛入碗內,澆厚厚一層肉餡,灌上骨頭鮮湯,加少量醬油、醋、油辣子,以及味精、胡椒麵、蔥花,很快,一碗色澤醒目,麻辣鮮香的豌豆羹就做好了。給殿下也盛一碗,兩個人對坐著吃。“好香好香。這是在吃什麽呢?”崔玄微的鐵衛,那個叫做老莫的聞著香味,溜達進廚房。四郎起身給他盛一碗豌豆羹遞過去。老莫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吃完抹抹嘴,言簡意賅地傳話說,自家主人勞煩再送幾道精細好飯食往他們住的客房去。還特地不忘囑咐一句,宇文公子愛吃鴨菜,請胡老板莫要忘了。“放心吧,且忘不了呢。還按這幾個月的慣例,做隻鴨子送過去,保管是客人沒見過的新鮮菜式。”四郎答應下來,扭頭見莫大挺自來熟的樣子,就問他:“你家的那個,嗯,侄少爺,為什麽這樣喜歡吃鴨子呢?”侍衛老莫的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有些曖昧的低聲說:“我們侄少爺複姓宇文。宇文閥被犬戎攻打時,送他去那邊做質子。那些犬戎人和宇文閥互相征戰多年,結下了血海深仇,如今得了一個宇文家的質子,開始還能以禮相待,等宇文閥被臨濟宗舍棄,家業衰敗之後,便將這已經再無用處的質子送去做了軍奴。總之大約吃了不少苦,很受了些非人的待遇。後來有一日,我陪著將軍夜襲犬戎帳篷,那晚犬戎人正在舉行宴會。無意之中就看到昔日的宇文閥四少爺被……被一隻雄鴨子撲在屁股上,且以尾作抽疊狀。”說到這裏,老莫黑黃的臉上露出一點紅暈,似乎很不好意思。頓了片刻,他旋即正色道:“將軍一怒之下,殺光了在場的犬戎人,許多參會的犬戎貴族死的時候,孽根都還是硬的。那些犬戎人可真是會糟踐人的畜生!據說是因為鴨肉性寒,所以趁其與軍奴相交,臊水未出的那一瞬間殺死,吃起來肉質就會特別的鮮美。這種鴨子也因此成為犬戎貴族中風行的一道名菜。不知道是不是在軍營中和鴨子結了仇,宇文少爺每年總要吃掉七八百隻鴨子。不過,除了這點古怪愛好之外,侄少爺為人極好,性情也柔和,我們都很喜歡他。”四郎聽得目瞪口呆之餘,又覺得有些奇怪。這老莫似乎對宇文公子有些愛慕的意思,可若真是如此,又怎麽會將他不堪的過往如奇聞異事般講給他們幾個外人聽呢?總覺得老莫的言行舉止有自相矛盾之處。等老莫離去之後,殿下放下手中的竹簡,皺著眉看了看他的背影,忽然說道:“最近小心些。你那師兄身邊的人有點不對勁。看著像是被人下過咒。”第190章 懷胎鴨3到了午後,綿綿的陰雨總算停了一陣。天邊有半拉太陽有氣無力的掛在那裏,慘白的光線落在路上積起來的泥水窪中,到處都是亮晃晃的反光,地上反而比天空要明亮一點。山溪漲起來了,水裏釣出來的大螃蟹,取蟹肉蟹黃加入酪一般的濃白雞湯裏調和燒透。剖開的雞鴨腦子下入油鍋裏,加蔥薑料酒,精鹽,白糖,再用上次烤肉剩下來的胡椒粉稍滾一下。揀出蔥頭薑片之後,下蟹肉,蟹黃,與雞鴨腦同燒,若是嫌油膩,還可以撒一把青豌豆下去。推勻後用水澱粉勾琉璃芡,裝盤即成。山豬精負責做一道鬆仁雞。這道菜製作的關鍵就是要好刀工。因為須得將生雞取掉肉骨,隻留下完整的皮。雞肉片下來和鬆子仁一起刮絨成糊狀,攤在雞皮上。仍舊用雞皮將雞肉、鬆子泥包好,整個油炸,裝在碗裏蒸熟。另外還有道玉蘭豆腐,是石膏豆腐用小鍋瓤舀成玉蘭片樣式。鋪在木耳,冬筍做的枝葉上,便是一道賣相精致的小菜了。做完幾道配菜,四郎開始做今日的主菜,懷胎鴨就是要在肥大家鴨的肚子裏套一隻體型稍小的野鴨,又在野鴨肚子裏塞入一隻鵪鶉,最後在鵪鶉肚子裏填入炒製好的火腿、香菇、幹貝。幹貝,鵪鶉,野鴨,家鴨每一道都要有不同的味道。因此,這道菜的製作過程簡直是前所未見的複雜。對待不同的客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如宇文青那般隻執著於一種食材的,便要在菜色的新奇上取勝,用繁複的烹製手法迎合那同樣複雜而扭曲的欲望。如崔玄微這般,自然是要在菜式的細節上下功夫,務必做到美輪美奐才行。菜色既不在多,也不在新奇,而在於色香味的搭配能給人最恰到好處的感受。陰天廚房裏光線太暗。見外頭好容易幹爽了半天,四郎就讓山豬精把烤爐都搬去院子裏。馬家敗落了,她家三兒媳婦就把馬婆子養的鴨子全拿出來賣了換做迴娘家的路費。槐大看價格還算公道,鴨子也是肥桶老鴨,恐怕每一隻都在四斤以上,就都買下來,養在有味齋的後門外。槐大去捉了好幾隻大小不一的鴨子進來。肉質筋道的野鴨用精鹽、胡椒、白酒、花椒麵等遍抹全身後醃製兩天取出來,上屜用大火清蒸,蒸熟後被山豬精取出來,也倒掛在鐵架子上晾著風幹。為了做這麽一道菜,鐵架子上已經掛了一排鴨子,家鴨和野鴨都有,還有些體型較小的野味。四郎正用鐵叉擎了隻鵪鶉在炭火上烤。爐子裏燃燒著樟樹葉、茶葉、柏枝,稻殼和刨花沫,一陣陣熏肉的煙霧在雨後清新的空氣中嫋嫋飄散。剛搬來大堂二樓的崔玄微從窗戶上看到四郎,就走出來找師弟聊天。言談中兩人由魚腹浦邊的八卦陣說起了上次由臨濟宗在山裏擺下的陣法。討論起破陣之法的時候,四郎提到了自己蠻牛開山移石法,而崔玄微則談起了陣中忽然出現的那條領路黑狼。“誒?你說懷疑是有妖精看中你了,所以化作黑狼帶你破陣?”四郎訝然的轉過身,看稀奇一樣上下打量崔玄微。正常狀態下,不該是懷疑陣亡同袍的英靈顯形嗎?崔玄微這麽說,好像在自認是個靠臉吃飯的小白臉。崔玄微到底在軍隊呆了這麽多年,比之汴京初見,身上更多了些痞痞的味道:“怎麽,不相信我的魅力?那狼最後躍入濃霧中時,還再三迴頭看我,滿是依戀繾綣之意。我手上的大兵什麽德行我還能不知道,他們就算是要帶路,也絕對是大大咧咧的來,並不會這般行事。”說著,崔公子對著四郎眨眨眼:“本公子真是寶刀未老,這深山老林裏,說不得夜裏還會有狐仙花魅來自薦枕席哩。”四郎撇嘴道:“狐妖才不會做這種事。對了,我記得幾個月前你和我說過,住在餘家客棧的時候,忽然出現一個田螺姑娘料理你的生活起居。這幾日也不見你再提起這件事,如今到底怎麽樣了?”四郎手上不停的給鵪鶉身上刷些麻油醬油等調料,忽然想起這件事,就隨口問了出來。崔玄微臉上嬉笑的表情漸漸消褪,似乎有些不甚自在地說:“別提這件事了。我當日拿著你給的符篆迴家貼在床頭,然後夜裏便總看到屋子裏有隱隱綽綽的輪廓,伴睡半醒之間忽然喊出一個故人的名字,也不知是否唐突了佳人,那田螺姑娘就有好幾個月沒有再來。直到今年正月初一日食那天,屋子裏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我坐在那裏焦心不已,忽然有個人衝進來塞給我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一粒月明珠。接著明珠的光彩,我看到麵前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立著。還沒等我瞧清楚,那人影又消失了。”“哦,這麽說,田螺仙女還真是體貼入微,而且對崔師兄你情根深種了啊。”四郎沒覺察到師兄語氣裏的反常,他把鵪鶉翻了一個麵,打趣道。崔公子的表情越發鬱悶,他悵然搖頭,說道:“可惜了。那日雖是驚鴻一瞥,卻也看到送夜明珠的人似乎是個長著胡須的壯實男子,雖然臉沒看清楚,但是體型輪廓卻還是依稀可辨的。我崔玄微愛好的乃是溫軟女兒,若說龍陽之事,對象是師弟這樣清俊雅致的少年也就罷了,此等彪型大漢,實在叫人無福消受。”聽完崔玄微的描述,四郎心下懷疑餘家客棧裏的幽魂便是崔鐵蟾,想到忠心的侍衛一直仰慕主人,死後也要繼續完成生前主人下達的最後一個任務,之後變成鬼魂也要默默追隨在主人旁邊,這樣忠心的仆人世上並不多見。因此,四郎不由得替他鳴不平:“崔師兄看不上人家,那鬼魂說不得也並沒有別的意思。若是男子,龍陽之好畢竟是少數,那鬼魂約莫隻是仰慕師兄風采,想要交個朋友而已,師兄大可不必避之如蛇蠍。”“我匆匆離開,倒也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崔玄微似乎想要說什麽,猶豫片刻還是閉上了嘴。兩個人說話間,四郎就將烤得吱吱冒油的鵪鶉放在盤子裏,又將風幹的野鴨放在火上,用茶葉稻殼樟樹葉熏。不一時,就有一股奇特的肉香在院子裏彌散開來。山豬精在旁邊把幹貝蘑菇都煸炒好,塞入鵪鶉腹中,再把鵪鶉塞入熏好的野鴨中,最後把野鴨塞入肥大的家鴨腹內,下油鍋炸透,最後加入料酒、蔥、薑、精鹽上鍋蒸。“青兒最近有些不思飲食,唯獨對有味齋的鴨菜,還能多少進一些。真是有勞四郎費心了。”崔玄微揮了揮手,老莫和另一個侍衛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崔玄微問他:“青公子呢?”“迴稟將軍,公子還在樓上安睡,卑職這就將飯菜給他端上去。”老莫跪在地上道。崔玄微道:“不必了,今日難得沒有綿雨,你喚他來大堂吧。”“是。”兩鐵衛齊聲應道,起來旋身就走。院子裏起了一股穿堂風,秋天的袍子掛在他們身上,空蕩蕩的被穿堂風吹得鼓了起來。四郎盯著兩個侍衛的背影看了看,覺得兩人廋得叫人心驚,便小小聲問崔玄微。“你虧待自己的侍衛了?怎麽廋成那樣?”崔玄摸摸下巴,疑惑道:“往日不覺得,經你這麽一提,的確是瘦的有些詭異了。我記得以前老莫是個人高馬大的北方大漢啊。所以說那客棧邪門,就像是裏頭有個會吸人精氣的妖怪一般。起先我並沒有搬家的打算,隻是將你給我的符篆隨身攜帶著。自正月初一日食之後,我身邊的幾個侍衛也不知怎麽迴事,都一日日沒精打采起來。有的舉止還十分古怪,就和丟了魂似得。都是千軍萬馬中過來的人,走個路都會不小心跌破頭或者劃傷手,雖然隻是小傷,可到底是不吉之兆。還有一個,青兒從那天開始,便總做惡夢,三天兩頭生病。鬧著要我搬出去。我心裏十分擔憂,總覺得繼續待下去會出事。自己的性命無所謂,卻不忍心身邊的侍衛以及青兒受我連累。因此,昨日師父一提出要我來有味齋住幾日,我便連夜讓侍衛收拾行李。你也知道,師父早給我算過命,說我今年會有個桃花劫。我很擔心應在這上頭……希望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崔玄微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崔玄微的話音剛落,院子裏無端刮起一陣小風,四郎恍惚間聽到牆外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好像是個男人的聲音,轉頭四下看了看,見臨山那扇鏤空的窗戶邊隱約有一張男人的臉,一閃就不見了。一迴頭,又看到二樓木製的窗戶邊站著一個人在往下看,是個下巴尖尖的少年,穿著褻衣,披散著長發躲在窗簾的陰影裏。“青兒?青兒是誰?不會是嫂子吧?也不帶來我看看。”四郎迴過頭,指著那個如同幽魂一樣的人影,疑惑地問:“那是誰?怎麽在你屋子裏?你說的青兒不會就是他吧?”“四郎,”崔玄微攬住他的肩膀,笑著教訓他:“可不好胡說,這是宇文世侄,並不是什麽嫂子。他家裏出了事,曾經淪落到異族土地上去過,所以脾氣有些古怪,不過心腸是好的。吃過你做的鴨子之後,宇文可是對你讚不絕口,總說要看看你呢。他身子不好,在屋裏睡覺,此時大約也是被烤鴨的香氣從睡夢中喚醒了吧。可見四郎你的手藝真是出神入化。”四郎覺得剛才宇文青看過來的眼神不像是誇讚,不過,或許是自己看花了眼也說不定吧,。因為有一個瞬間,四郎恍惚看到宇文青的背後似乎還站著一個人,不過既然剛才他指給崔師兄看,師兄沒有半點反應。也許那人形真的隻是屋中家具投下的陰影吧。將做好的菜一道道放進食盒裏,眼看著日頭西沉,天上又有些落雨,四郎就端著菜盤,跟著崔玄微一起去了大堂。留下槐大等人在後頭麻利的收拾著鐵架子,烤爐等器具。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加上晚上又開始下起了綿密的杏花雨,流連在有味齋的常客大多趕著下午天晴迴家做事去了,大堂裏稀稀落落,剩下的幾個客人中並沒有宇文青的身影。四郎便打算和崔玄微一道上樓去。有味齋的客房常年沒有人居住,因此十分的逼仄簡陋。走在樓道上,常年失修的樓梯不停發出吱嘎吱嘎叫人牙酸的動靜。此外,樓梯的頂上還有灰塵和被風破的蛛網,大概是下了太久的雨,加上二樓很久沒開窗透風,四處都彌散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好似某種劣質香料發了黴。“樓上是簡陋了些。本來想要讓槐大休整一番再讓師兄搬進來。”四郎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崔玄微笑了笑:“如今可委屈玄微公子了。”“沒事,屋子裏收拾幹淨也能住人,我領兵作戰多年,早就不再是當年嬌生慣養的京城四公子了。往年在北邊和犬戎人作戰的時候,為了躲避或者追捕敵人,時常露宿荒野,最糟糕的時候身邊隻跟著一個鐵衛,我們兩埋伏在屍體堆裏。等犬戎部隊過去之後,才敢起來活動。當夜便睡在一個戰壕裏。因為睡覺時沒有枕頭。侍衛就找來一個死人頭自己枕著,讓我枕著他的胳膊睡。到了半夜,死人頭受了熱氣,竟然蠕動起來。現在想來,那感覺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如今能夠有這樣的條件,我已經很滿足了。隻是怕委屈了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