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塾師模樣的中年人揪著自己的山羊胡,不讚同地搖頭道:“這世上並沒有靈異鬼神之事了。那鴨蛋也不是什麽祥瑞,不過是瘴癘之氣孕育了毒菇,白龍淵邊的鴨子以毒菇為食,長期以來毒素鬱結在蛋上,變成了神乎其神的夜光卵。而鴨子食毒菇不死,說不得就有解毒的作用。可是那日將軍派人搜查馬家,馬家的鴨子全都不翼而飛。由此看來,這件事恐怕並不是什麽鬼神作祟,而是那邊要進一步控製將軍,想出來的計謀吧。”說著,中年人還用手指了指窗戶外邊雲遮霧繞的青山。這倒是街坊們從來沒想過的事情了。臨濟宗在此地積威甚重,聽聞此言,大家都麵麵相覷,誰也不敢搭話了。四郎在店裏來迴添酒加菜,招唿來來往往的客人,忙的不亦樂乎,對於這些議論,他是從來不去搭腔的。若有人和他說話,也隻隨眾附和幾句罷了。這一日下午,四郎正在廚房裏將煮半熟的雞蛋一枚枚打孔,倒出蛋黃後加些碎肉和佐料進去。這肉幢蛋很費水磨工夫,不過做來配粥極美。四郎忙碌半日,也不過得了一十五枚而已。最菜的間隙,四郎就看到飄著細雪的斷橋鎮上陸陸續續來了許多馬車。偶爾有馬車停在有味齋打尖的,透過撩起的車簾子,四郎看見裏麵坐著一些愁眉苦臉的老頭兒。此外,今日臨山的一麵窗戶上,中能看見有鳥兒從林子裏驚飛而起。天快黑的時候,不知從哪裏飛過來許多怪模怪樣的鳥兒,在山林間不住的哀鳴盤旋,它們的聲音很是悲哀,好像在說:“可惜!”“可惜!”怪鳥叫過不多久,四郎就聽到槐大在外頭叮囑小妖怪們,說這不是什麽好兆頭,讓他們近日老實呆在有味齋裏,哪都別去。把加料的蛋黃灌入最後一枚雞蛋中,二哥和胡恪才帶著一身寒氣,從漆黑的夜色中走了進來。四郎給他兩個各盛了一碗白米粥,配上先前蒸好的兩枚肉幢蛋,以及一碟甜麵醬。狐狸表哥抓起酒壺倒了杯酒出來一飲而盡,沒頭沒腦地和四郎感歎道:“你瞧著吧,進去的人也不知道能出來幾個……罷了罷了。”“什麽進去的人?”四郎點燃一支蠟燭立在桌子上,端著粥碗在二哥對麵坐下來。“今日坐馬車來的那些,都是當世的名醫和一些小有所成的散修啊。能把他們聚集起來,小盤山上如今也就剩一個住在別院裏的冉將軍如此能耐了。可惜,趟如這灘渾水,也不知還能活出來幾個。”同是醫道一脈,狐狸表哥不由得對那些大夫動了惻隱之心。“今晚上不論發生什麽,妖族都不許插手。”二哥的麵容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顯得很是冷酷。胡恪囁嚅兩句,到底還是沒敢說話。這一日有味齋早早就熄滅了燈燭,連往日徹夜通明的兩盞紅燈籠也被取了下來。可四郎的心中一直碰碰直跳,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怎麽了?”二哥用手撐起頭。“這件事,究竟是怎麽迴事呢?”四郎轉過頭,在黑暗中直視著二哥的眼睛。英娘在廟中上香是撞破了和尚偷情,加上她哥哥又是崔玄微身邊的近侍衛,於是馬隨就奉命去餘家提親。半是拉攏半是威脅,也是臨濟宗慣用的手法。可惜餘家不吃這一套,斷然拒絕,不論臨濟宗如何找麻煩,咬著牙不肯答應這婚事。還帶著一家人妄圖逃出臨濟宗和馬隨的控製。加上崔鐵蟾已經死,於是馬隨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半道上殺死了餘家五口人。餘家的怨靈迴到客棧中,伺機報仇,怪不得前些時日,馬婆子總在門口罵街,說有人夜裏朝他家院子扔石頭塊,潑糞水。可是因為力量太過於弱小,出了夜間這些小打小鬧的惡作劇,英娘一家即使便做鬼,也根本無法靠近陽火很盛的馬家人,因此一直沒有成功。直到崔鐵蟾歸來後……二哥手裏拿著四郎散在枕上的頭發把玩著,說道:“崔鐵蟾也算是個好哥哥好下屬了。英娘雖然養出了毒蘑菇,馬家人卻不是她出手害死的。真說起來,也是咎由自取。而冉將軍,就算死了瘋了,這筆帳也該算在崔玄微頭上,可雙方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崔玄微也是為了自保而殺人。這些事情,便是去了地府,也是他們有道理啊。”這些事情四郎自己也能想明白,略微思索片刻,他再次問道:“冉將軍那邊,究竟是怎麽迴事呢?”二哥仰麵和四郎並排躺著:“就醫者而言,夜光卵少量食用,能夠讓人產生幻覺,誤以為自己看到了鬼怪。可是實際上,夜光卵中蘊含的少量毒素,有開陰陽眼之功效,同時還會讓人身上的陽火降到最低,就是俗稱的容易鬼上身。姓冉的這麽多年殺人如麻,做下的惡事更是數不勝數,如今每到入夜,他的床前就立滿了死人。昨夜我已經去看過了,那不過是個被嚇得神誌不清的瘋子罷了,隻以為臨濟宗要對他施行厭勝之術或者下毒,便打算先下手為強了。”四郎這才長籲一口氣,道:“怪不得我今日總覺得會有什麽大事要發生,早上起來就心驚肉跳的。”二哥笑了笑,把四郎攬入懷中,像對待幼童那樣,輕輕拍著他的背,哄道:“沒事,一切有我,快睡吧。”到了半夜,臨濟宗的山門內忽然起了大火,那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後世的史書上,稱其為臨濟宗之變。在此役中,一貫和臨濟宗交好的冉將軍忽然對宗門內的萬千僧侶發動奇襲,有問鼎天下之力的冉氏經略中原多年,手下自然有一批能人異士。盡管他的軍隊苦戰一日一夜後,終究還是不敵臨濟宗的大能,最後不得不放火燒毀了將軍府,連同他最寵愛的姬妾兒女一起在火焰中化為了灰燼,但是冉氏的拔劍相向,卻也給臨濟宗造成了極大地損失。盡管臨濟宗極力想要遮掩這件事,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很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臨濟宗為了徹底控製冉將軍,不惜給其下毒,冉將軍不甘心淪為傀儡,這才奮起反擊。最後轟轟烈烈而死。大火熄滅之後,臨濟宗就宣稱冉氏為“佛敵”,生來便是給人世帶來厄運的魔王。但是與此同時,宗門的名聲卻也一落千丈。最糟糕的是,臨濟宗一貫采取的是扶持世俗勢力,間接掌控天下的策略。太和山之變後,天下大大小小的勢力忽然變得矜持起來,誰也不肯上趕著來做臨濟宗的傀儡了。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被燒毀的寺廟別館的斷壁殘垣間也長出了離離青草。少去一方勢力,三分的天下漸漸有了些安寧的跡象。這一日傍晚,冬節後三日在有味齋裏大發議論的那個中年人又來到了店裏。這迴卻是和姓黑的行商一起。四郎進去送菜時,聽見那個中年人站起身,很激動地比劃著:“國家的興亡,因統治群體的賢明而決定,戰鬥的勝敗,因人的謀略而定。一切神仙方術,都起不來作用。從古到今,有靠星象之術而成就帝王業的嗎?就是像符咒厭勝之術,世間很流行,也頗有些靈驗的時候。但數千年來,戰爭割據的時代,那時方術難道就失傳了嗎?也沒聽說過哪個皇帝、哪個大王,哪個將軍,哪個丞相死於敵國的詛咒厭勝,其他就可以推想而知了。便是冉將軍這件事,我也堅持認為不過是人心的謀劃罷了,並不涉及什麽鬼神!”把菜盤子輕輕放在桌子上,四郎轉身出來,就看到有味齋外麵緩緩走過一位苦行僧,他滿麵塵土,拄根拐杖朝著夕陽而去。在血色殘陽的映襯下,顯得分外孤獨和淒涼。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作者有話要說: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個路人似的,停留了一會,向我點點頭又走過去了。——泰戈爾本章甚至全文都不過想要表達出泰戈爾大大一句話裏的意境而已。你萌快試著感受一下我的逼格^皿^另注:天下大勢這條線至此便算是走完了。剩下的不過是陸閥如何收拾河山而已。寫完這章真想打上全文完三個大字啊摔!第188章 懷胎鴨1自打進了二月間,就有霏霏陰雨纏綿不去,遠近黛青色的山峰全都籠罩在一層氤氳的水霧裏,倘若初略看過去,就像一幅意境絕佳的水墨畫。若是仔細看,那些醃臢的黃泥小路,以及山間小溪中漂浮起來的菜葉子,間或浮起一隻死雞,就能一下子將人從仙境拉迴凡塵。二月的雨又叫做杏花雨,原有春雨貴如油的說法,如今卻連著下了一個月,漚得家裏的被子都發了潮,泛出一股奇特的黴味。一大早起來,華陽就指揮著一群小妖怪,拿點了佛手香的熏籠熏被子。“哎,這天氣可真是叫人沒了脾氣。若不下狠勁把裏外都熏透了,隻怕裏麵是會長蟲子的。”熏被子的法門還是隔壁李嬸娘教給華陽的,因此,今日這位熱心的嬸娘也在旁邊幫忙張羅。在旁邊抖被子的小花妖最害怕蟲子,她用一隻手捏著被子腳,戰戰兢兢地問:“被……被子裏怎麽會有蟲子?是……是什麽蟲子?”李嬸娘瞟她一眼,忽然壓低聲音,有些詭譎地說道:“嬸娘現做著漿洗生意,什麽怪事沒見過?真是各種各樣的蟲子都有。最多的是一種肉眼看不到的灰蟲子,也有黑色的小飛蛾。若是死人蓋過的被子,還會爬出一堆一堆的蛆呢。”小花妖被嚇得一哆嗦,又不敢扔開被子,半哭不哭的表情特別惹人憐愛。四郎在旁邊聽了,插嘴道:“不會吧。我平日裏從來沒見被子裏爬出蛆來啊。”李嬸娘道:“瞎,嬸娘騙你作甚。去年臘月間,我就接到一床被子,是個高大的侍衛樣人拿來的,托我漿洗,結果一拆開,被子裏麵全是一堆堆的蛆,嚇得我啊,忙不迭把那被子燒了。後來也沒人問我要過那床被子。”華陽笑道:“莫不是撞上什麽髒東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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