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挫敗地抓著她的手臂,咬牙吼著:“妳知不知道妳自己在幹什麽!我不管妳現在在想什麽,總之妳先跟我走!” 李玲猛地瑟縮,頻頻搖著頭。 “不能……不能……你不能碰我——” 我深吸一口氣,做狀要去拉她流血的手,她卻避開,抬手掩著臉,斷斷續續地哭道—— “祺日……你不能碰我……” “你不能碰我的……” 她抬頭,像是豁出去了一樣地對著我,大吼說—— “我有艾滋的!我有艾滋的——!” 醫院的空氣很冷,我低頭削著蘋果,李玲坐在床上。 我將削好的蘋果遞給了她,她雙手接過,我將外皮削成了兔子的形狀,李玲低頭看了看,抬頭對我笑笑說:“真可愛,我都舍不得吃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不怕,妳要是喜歡,我再削給妳。” 李玲點了點頭,咬了一口。 末了,她說:“住院費是不是很貴?上次醫生和我說……要買藥的話,價錢不便宜的……” 我看著她,輕聲道:“妳不用擔心。” 她搖了搖頭,說:“我想我弟妹了……” “這幾天觀察好了,就可以出院了。”我伸手將翹起的發絲壓平,輕聲說:“那要不這樣,我等會兒替妳去看看他們,好麽?” 她偏著頭,靠在我的肩上。 她的手,有些冷。 “早治療……”她說:“早治療,真的還能活很久很久?” 我點了點頭。 “醫生不是說,治療的好的話,還可以活三十年的麽?” 李玲扁著嘴,紅著眼眶,輕聲說:“祺日……我還是不治療了,長期治療……很貴的,其實我也沒有覺得很不舒服……” “胡說。”我說:“我替妳想辦法,妳別怕。” “得這個病也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和一般人沒什麽兩樣,沒這麽可怕的,有什麽事的話還有我陪著妳,對不對……?” 她“嗯”了一聲,眼淚落在我肩膀上。 下午的時候,我去了李玲繼父的家。她不和她繼父一塊兒住,聽說兩個人相處得不太愉快,她的繼父有酗酒的惡習,還有暴力傾向,隻是她現在還沒能力把弟妹接出來一塊兒住,隻能在她的繼父不在的時候,悄悄迴去看看她弟妹,將錢交給他們保管好。 我將這幾個月存的錢拿了出來,原來是要還給任家的,不過現在實在沒這個法子了。這一點數目買藥做治療還是可行的,不過要是長期下去,就顯得不太夠了,再加上李玲還有家庭的負擔,另外,我才知道她前些時候就休學了。 我到那老舊寓所前,拍了拍門,等了許久,才見人來開門。開門的是一個男孩,微卷的頭發,有著屬於混血兒的可愛臉蛋。我彎了彎腰,看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糖。他有些戒備地看了看,我微笑著將手機拿了出來,點開李玲錄下的一段話。 男孩一聽見是姐姐的聲音,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往裏頭大叫一聲:“愛麗絲,是姐姐的男朋友——!” 我向凱薩琳預支了薪水,並向凱薩琳表明了願意成為杜亦捷的法律顧問的意願。凱薩琳滿是意外地看著我,問:“任,你是不是在經濟上遇到了什麽困難?” 我笑了笑,這確實是事實。 當天下午我請了早退,正要去醫院接李玲出院的時候,卻在醫院櫃台遇見了熟人。 張廷負手站著,轉頭見到我的時候,臉上含笑走了過來。 “小少爺,您近來可好?唷——怎麽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我有些訝異地看著他,“張哥……?你怎麽會在這裏?是……” 是任三爺出事了? 張廷擺了擺手,像是看穿我的想法似地一笑:“三爺他老人家好了,沒事沒事,看小少爺您嚇得臉都白了,真是,我看您心裏也是掛念著三爺嘛。” “呃……哦。”我扯了扯嘴角。“那沒什麽事,我們之後聊。” 我正打算越過他走過去,張廷突然出手攔住我,“小少爺您等等。” 我看著他。 張廷摘下了墨鏡,歎了一口氣,抬起頭又含著笑:“我這不是有事來……找您的嘛——” “那是……什麽事?” 張廷吹了吹墨鏡,眼裏似乎閃著精光。 “當然是代表三爺他老人家,給您表達表達關切之情。” 我皺了皺眉,抬腳就要走開。 “哎,年輕人急什麽!”張廷拽著我,說:“住院費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剛結帳了。” 我頓了頓。 張廷繼續說:“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來告訴小少爺您,您那朋友的醫療費用什麽的,用不著擔心,三爺都擱在心上呢。” 他撓了撓頭,笑嘻嘻地說:“還有人啊……我也派人送迴去了,您——放寬心。”他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 我瞪大了眼。 張廷聳了聳肩,做了個“請”,說:“那小少爺,您現在是無事一身輕了,就跟我過來,去和三爺他老人家在酒樓吃個飯吧。” “小少爺……” “不會——連一頓簡單的見麵吃個飯,您都不給麵子吧?” “唷唷唷,小少爺,這天下沒白吃的午餐,三爺幫了您,您是該有點表示一下的是不?” “可憐三爺老人家當天一醒來就滿屋子地找您,您一聲不響地,連個電話也沒打來問候問候,讓三爺想的——” 我憋紅著臉迴看著他,一股悶氣像是積在心裏,也不知該怎麽發出來。 半晌,才咬牙吐出一句話:“我去——我去就是了。” 若說一開始我是懊惱的話,當跟著張廷踏入酒樓包廂的時候,倒自是徒留無奈了。 很顯然這事情又是張廷自己自作主張。 我記得任三爺的口味很淡,就像是久病在床的人,那種常吃的米粥素菜,清清淡淡的,那脆弱的腸胃似乎消化不了一點油膩的肉味。以往能和任三爺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吃食方麵也是要仔細分開來的,而且為了表示尊重,通常桌上也沒什麽魚肉可言。 故此,早年逢年過節,反倒是任家吃得最素的時候,桌上的菜色鐵定能讓人淡出鳥來。 可我打小口味偏重,也喜歡甜一些的,辣一點不要緊、苦一點也不要緊,就是怕淡。 說到這邊,我也不隱瞞了——我是絕不喜歡和任三爺在同一張餐桌上的。 不說他的口味習慣,就說說那氣氛。 任三爺屬於少量多餐型,喝一碗米粥也要斷斷續續,而且一般上看過去胃口缺缺,仿佛就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吃一些意思意思。 我和任三爺感情融洽的那一年,也曾經很熱心地決定給任三爺那和尚舌頭好好地改造一番,帶了不少芳嫂的拿手好菜去登門拜訪——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我著實怯步了。 任三爺就喝了一小碗氣味濃鬱的人參雞湯,當晚就徐清宏就著急地打了通電話到主宅說出大事了。 結果我人趕到郊外宅邸,就見任三爺臉色發白地坐在房裏那張太師椅上,後背墊著厚厚的軟綿枕,醫生才剛走出門不久,護士手裏的銀色盤子上的團團棉花沾著些許血漬,看得我心涼了一層又一層。 那時候任三爺見我來了,原來歪倒坐著的姿勢好容易矯正了,看過去臉色不大好,卻像是要掩飾什麽地抬手掩了掩鼻,徐清宏倒是在一邊衝著我怪叫道:『總裁!三爺喝了你的湯,上火流鼻血了!』 於是我就明白了,任三爺是個瓷人,除了要好好供養之外,還不可以隨便喂食的。 所以當我這會兒走進包廂的時候,下意識地低著眼,桌上就擺著幾道菜,全是素的不說,單看那色澤便知慘淡,對任三爺的恐懼還沒升起,倒是讓那一桌子的菜給攪的一陣心悸。 “三爺,您快看看誰來了?”張廷像是獻媚一樣地搓著手。 那模樣讓我頓然想起一種詭異的畫麵——就像是古早大老爺在酒樓裏吃茶喝酒,還附贈美人來陪酒吃飯的。 驚悚十足。 “嘿,三爺,我就說小少爺是個重情知恩的,您看這不是聽說您幫了小少爺的好朋友,主動來給您道謝的麽?” “小少爺,您怎害臊了站這般遠,叔侄倆什麽話不能說,過來過來。” 我猛地讓張廷拽著前進了幾步,抬眼對上任三爺那張帶著淡笑容顏時,竟是有一瞬間的……失神。 隻見任三爺揮了揮手,兩邊站著的侍應生就又抬了張椅子過來,看樣子是常來的地方。 “哎,擺這麽遠幹什麽,去去去,咋不知辦事的。”張廷見那張椅子擺在對頭,往那侍應生的手裏塞了張小費,自個兒將那椅子拉了過來,就擱在任三爺的位置旁邊。然後抬頭笑著對我招手,“坐近些好說話,三爺嗓子不好,那麽遠三爺說兩句還得喘個沒氣——呸呸呸,我說這什麽渾話。” 張廷是個粗魯人,人還熱心得厲害,將我按到椅子上,我便聞到那股檀香中夾雜著類似藥味,有些刺鼻。 張廷折騰得差不多了,就倒退著走了出去,笑眯眯地把門合上。 任三爺看了看我,眸子像是習慣性地垂了垂,轉眼一邊的侍應生就給我多拿了碗筷,盛了一小碗的熱粥,服務很是周到。在這裏能吃到道地的中菜不容易,看這一桌都是清清淡淡的,卻覺得肚子也撐了起來。 但是,我也不是真來吃飯的。 “祺日。”他看我,不知是不是傷口初愈,說話還是有些吃力,“不合胃口……?” 不等我迴答,任三爺已然放下筷子,側頭不知和走來的侍應生低聲吩咐了什麽,那侍應生點了點頭,就招唿著其他人把桌上的菜都撤了。 “哎。”我叫了一聲,這包廂很是寬大,說話大聲點還能聽到迴音。 “不用換菜了,就這樣吧。”我硬是笑了笑,佯裝自然地坐正了,說:“三叔您的傷才好。 “吃清淡一點……會比較好吧?” 任三爺不說話,隻是默默地讓人換了一桌子的菜,沉默的時候,氣氛難免有些凝滯下來。我無意識地搓揉著手掌,卻突然聽到他開口說:“祺日,你過得……好不好?” 我沒來得及應一聲,他又說:“有什麽需要,記得……和三叔說。”他冰涼的手碰了碰我桌下的手掌,然後輕輕地握了握,就像是長輩給予小輩鼓勵一樣。菜很快就呈上來了,他就又輕輕的放開,我剛才感受不到一絲重量,隻有殘留在手心的冰冷是真實的。 桌上的幾道菜還算是合意的,隻是任三爺換了一碗五穀粥,麵前還擺了幾個種類不同的水果。他這些年來看過去沒老多少,除了幾根銀絲之外,臉上也沒多少細紋,想來還是和吃食習慣有關,任三爺注重養身這點也不是件新鮮事,打從上一世便是這般。 “還行麽?” 他突然這麽問,我原來埋著頭,頓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趕緊點了點頭,“行、行。很好很好……” 任三爺伸手夾了牛肉,他拿筷子的姿勢很好看,放到我麵前的小盤子上,語氣似乎有些愉悅。 “多吃點。” 我頻頻點頭。 “三叔不知道……你現在喜歡吃什麽。”他說:“你喜歡就好。” 我吃得滿嘴油膩,頭也沒抬,咕嚕一聲,說:“您也吃您也吃……” 舌頭像是發麻一樣,感覺不出味道了,也有些消化不了。 捫心自問,我還是怕他的,他一靠近我,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不過算算也過了好些年,再怕也是有個限度的,之前沒個心理準備,讓他給活活嚇了幾次,嚇著嚇著也有點抗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