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添未曾防備他有此一舉, 耳根頓時燒紅了, 他抬手捂住耳朵,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說盛黎不分場合好還是該讓他多咬兩下好, 竟呆在原地不動了。盛黎鮮少看到這樣呆呆的小狐狸, 見了也覺得有趣,他知道是自己方才失了分寸, 似乎在那些被壓抑許久的修為迴歸後,他也真的更像是一個“魔”了,做事全憑心意。他難以斷定這是好是壞, 但是見夏添不曾因此生氣, 便也沒有強行壓抑,說來他原本就是這麽隨心的一個人, 否則當初在淩陽宗內, 他隻要有心掩飾, 依照旁人構想中“被撿迴山門的弟子”一般行事, 不那麽鋒芒畢露,或許也不會引來應興文乃至一眾弟子的不滿嫉恨。夏添卻見盛黎唇角帶笑,又覺得自己被他捉弄了,便小聲嘀咕道:“等出去了再說。”他可不是好欺負的小狐狸,到時候非得叫飼主百倍千倍地還迴來不可。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道:“主人覺得這樣可行嗎?”盛黎也不再逗弄他,稍稍思索後道:“或可一試。”誰知道這萬煞陣是不是真的有萬重大陣疊加,連環陣中有一種陣法名為“無窮環”,乃是大陣首位相連一般形成一個死循環,叫人即便知道了陣眼在何處也隻能如原地畫圈一般來來迴迴地重複,若這萬煞陣真是連環無窮,隻怕他們殺到天道隕落那一日也殺不出去。兩人隻逗趣了片刻便放下綺念,盛黎憑借氣息感應了一下魔氣精源的位置,衝麵前濃得化不開的大霧揮了揮手,抬手招來了八個當頭的大魔,對方畏畏縮縮十分不情願,但又根本不能抗拒盛黎體內的魔氣壓製,隻得緩緩從濃霧中走了出來。陣修破連環陣正是如此,或破開陣眼一重重地殺將下去,總有一重大陣是關鍵一環,破開即得生路;或在陣中另立新陣,以新陣的生門對應舊陣的死門,借此斷掉連環陣之間的陣眼聯係,一旦斷開聯係,這“環”也就稱不上“環”,連環陣自然破開。但萬煞陣內偏有一重限製,那就是試煉者在其中無法布陣。可萬魔精源則不同,他們雖無意識卻能自由行動,更可布下重重小陣,自然也能組成一個大陣,但他們卻絕不會為了陣中的試煉者主動組成破陣之局,更不會為之驅使。原本這萬煞陣是供人類修士試煉所用,沒有大魔之間的血脈壓製,任是何等大能也不能驅使魔氣精源,故而若是遇上了,哪怕知道這陣眼就是開啟下一陣的機關,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闖下去。然而大約真是天意如此,盛黎因為自己是魔修而自請入陣試煉,旁人都以為他活不到出陣的時候,然而他卻偏又因為自己魔修的身份可以號令萬魔,竟仿佛是上天注定的一絲生機。如今大魔就位,盛黎依照夏添所言,又命他們分列乾坤震巽等八方,令震位入坤位出,複又喝令坎、離位互換;從始至終,他和夏添都在一旁觀看,除了盛黎動嘴以外,兩人連根手指頭都不曾動過。萬煞陣自然無法判定這是盛黎在布陣,畢竟陣修布陣,再不濟也得自己驅使陣牌或是親手移動方位,這樣隻靠說說話就布陣的架勢可謂是聞所未聞。但大陣一成,生門即刻與舊陣死門相衝,盛黎麵色微變,當即握住夏添的手與他後退數步,二人隻覺麵前金光大作,連那濃重得幾乎凝實的白霧都被金光破成了絲絲縷縷的青煙,原本那些大魔精源都被濃霧遮掩了身形,他們隻能憑借氣息才能辨認方位,如今濃霧消散,夏添才注意到那些大魔竟然一個都沒有跑,全數安靜地縮在四周,這一望去黑壓壓一片,倒是叫人心驚。小狐狸心中一緊,還以為這些大魔是心有不甘於是故意埋伏,當下又戒備起來,若是狐狸模樣,隻怕全身的毛都要炸開。但他沒來得及緊張多久,盛黎便握緊了他的手,道:“大陣將破,我們從艮位出。”夏添牢牢迴握住盛黎,屏住了唿吸,他其實算不得什麽厲害的陣修,也不知道這萬煞陣中除了連環陣可還有其他陣法,畢竟能困得住這麽多大魔精源,夏添也從未想過小覷它。二人凝神盯住了艮位,果見那裏透出一絲極淡的光亮,與濃霧的乳白不同,與金光的奪目也不同,那一絲光甚至暗淡得可以稱得上是“影”了,它在這空蕩蕩的天地間拉出了一個狹窄通道,且若隱若現,看起來稍縱即逝。但盛黎和夏添沒有錯過它,二人一同發力奔了過去,就在這過程中,夏添眼尖地發現那個通道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圈圈地縮小,仿佛有什麽外力在使勁地擠壓,想要將那片被破開的通道重新複原。他們不過移動了一息而已,原本可容幾人通行的破口便堪堪隻容一人側身而過,夏添腦中嗡地一響,他明白這或許是破開萬煞陣的唯一機會,這個出口恐怕也再不會出現,他修為不及盛黎,即使拚上全部氣力也未必能趕在出口消失前進去。但盛黎可以。盛黎隻覺手中一空,還來不及反應便覺後背被人重重一推,他本就在高速的瞬移之中,這一衝擊之下竟是一個踉蹌,直直跌入那破口之中,他剛一出去,那破口便已經急速複原,天地間再找不到一絲痕跡。盛黎心中一空,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空蕩蕩的右手,就在前一刻他還牽著夏添的手,怎麽這時就空了?他腦中太過混亂,竟顧不上自己此刻正坐在一處泥濘中,周身衣衫都被方才快速衝出而濺起的汙泥弄髒了,他管也不管,目眥欲裂地提劍起身,想要重新找出那個破口。恰在此刻,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忽然搭在了他頸側,隨後一雙尖尖的狐狸耳朵也探了過來。失而複得的喜悅鋪天蓋地地籠罩了下來,盛黎隨之一送,精神高度緊繃後的放鬆令他重新跌坐迴了泥潭,幾點汙泥濺在他臉上,看起來狼狽不堪。然而唯一有幸見證的旁觀者卻半點不敢借機起哄,毛茸茸的小狐狸一拱一拱地攀著盛黎寬厚的背脊,順著他的肩膀爬上去,又“一不注意”故意踩空,從他肩頭跌倒了胸前。盛黎下意識地抬手接住了他。他低眸看著被自己捧在手裏的小狐狸,麵沉如水,一句話也沒說。夏添知道是自己莽撞行事了,隻是方才事態緊急,他不想自己成為盛黎的拖累,又覺得方法可行,才變作白狐模樣從後狠狠推了對方一把,又伸出爪尖緊緊扣住盛黎的衣衫——這還是他第一次對著盛黎動爪子,把對方號稱“刀槍不入”的錦袍都給抓破了。見盛黎不說話,小狐狸先是吱吱鳴叫幾聲,又捧著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湊到他近前,示意盛黎去看尾巴尖上因為方才逃離而被削掉的一撮毛,一雙漂亮的狐狸眼裏更是水盈盈的似是隨時要掉淚。盛黎歎了口氣,著實是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下次。”得了盛黎這一句話,夏添頓時安下心來,除了當年初遇之時,他還沒被盛黎用這麽冷淡的態度對待,大約是被人寵愛慣了,便隻是一時一刻也受不住,眼下見盛黎態度軟化,再顧不得什麽自己是大狐狸了的念頭,捧著尾巴尖哼哼唧唧地叫喚起來,隻哄得盛黎手足無措地不斷安撫,說了一番諸如“這樣也很好看,夏夏尾巴尖掉毛我也喜歡”此類的話才罷休。瞧著盛黎是真的消了氣,夏添才放下心來,他心中有些愧疚,方才他雖然趴在盛黎背上,瞧不見對方的神色,但那種從心脈中傳來的痛徹心扉卻不容忽視,盛黎難過,他自然也是不好受的,眼下十分內疚地探著腦袋,輕輕舔著盛黎的下巴。盛黎氣的是自己無力保護道侶,氣的是小狐狸不告為之的衝動,眼下氣了也就罷休了,見小狐狸哀哀叫喚自己更不免心疼幾分,他抱著小狐狸站起來,這才注意到自己渾身泥水,十分狼狽。小狐狸立刻又湊過去,輕輕地咬了咬他的喉結。盛黎知道,夏添這是想說“主人一身泥水我也很喜歡”,他忍不住笑了笑。兩人在這裏柔情蜜意,卻不知峰頭上眾人幾乎都已經判定他們死在了萬煞陣中。就在方才,整個雪頂的綠樹青葉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株老樹也枯萎化作飛灰,大雪在一瞬間重新覆蓋了所有痕跡,白茫茫一片再看不出曾有大陣在此開啟。宗主沉聲道:“大陣已閉。”眾人搜尋片刻,看不到絲毫有人逃出生天的模樣,連淩陽宗的護陣弟子都鬆懈了下來,隻是覺得有些可惜,他們之中曾有人以比試的名頭和盛黎交過手,知道對方修為深厚,如今就這麽和他那個道侶死在了萬煞陣中,不免唏噓。第220章 道侶修煉手冊死了……死了?!應興文抬頭望著重歸平靜的天空, 一時間腦海一片空白, 竟不知該以何等神情應對。自打知道盛黎是魔修以後,他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向天下昭告對方那低賤的身份, 更想要在天下修士麵前將盛黎一鞭打死, 屆時既能證明他絕不是被盛黎壓製一頭, 又能彰顯自己正道修士的光明磊落,為了天下大義而不惜手刃曾經的同門。當然, 他也早就想到, 萬煞陣威力所向披靡, 放在如今的修真界, 恐怕沒有幾個修士敢主動入陣曆練,盛黎和他那個妖修道侶一旦進去便是再無生還的可能, 不過也許是方才天地變色的情狀太過可怖, 令應興文心生恐懼,擔憂盛黎真的會接受萬魔投誠進而破開萬煞陣, 屆時要對付他恐怕還有些難度。他知道如今宗主與他離了心,但他也知道,一旦盛黎真的墮魔, 宗主絕不會坐視不理, 所以他才敢以代宗主的令牌,號令淩陽宗的守宗弟子全部來到雪頂擺出大陣, 隻為在對方出現時將之一舉擊殺。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 雪頂重歸平靜, 盛黎竟然真的就死在了萬煞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