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想了想,嘴角勾起笑容,高聲道:“好,就如相國所言有理,大朝的時候詳細討論。” 若是提起察言觀色,揣摩嬴政的心思,除了與之相交多年的彰黎、甘羅等人,無人能夠出李斯左右。 彰黎剛剛走了沒多久,李斯已經跪在鹹陽宮正殿外。 嬴政眉頭微挑,微笑著說:“哦?李斯也來求見?讓他進來吧。” 內侍得令,趕忙前去叫李斯覲見。 秦子楚十分稀奇的說:“雖然知道李斯本事不凡,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麽有政治敏感性。” 嬴政得意一笑,湊到秦子楚耳邊將一口熱氣噴在他耳廓上,發出低沉的聲音道:“朕並沒看錯人吧?李斯是個可以重用的人。” 李斯跪在殿外求見,心中忐忑不已。 雖然他已經坐上了九卿之中奉常的位置,可以李斯的敏銳怎麽可能不從宮中傳來的蛛絲馬跡裏發現上皇和陛下之間的曖昧? 這個發現令李斯又驚又喜,驚的是看似明月一般幹淨的上皇竟然和陛下有著如此不可告人的關係,喜得是既然他們二人將自己放在了奉常的位置上,那麽二位帝王必定將他當做了心腹之臣。 此番,李斯正是希望借由勸說因為遼東郡學子舞弊一案而大發雷霆的陛下來證實自己心中的猜測。 成功了,至此以後李斯當然會做一個直言敢諫的能臣;若是不成,他也好絕了再進一步的妄念,安安心心的守穩奉常的位置,享受一輩子榮華富貴。 “奉常請吧,陛下宣召您了。”內侍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門口,低聲傳達著嬴政的話。 李斯趕忙收起四散的思緒,理了理衣袍隨著內侍跨入正殿。 一進門口,他垂眸跪下,完全不敢向禦階上多看一眼,直接高聲道:“李斯叩見陛下、叩見上皇。” 嬴政一見李斯如此,和秦子楚對了一個“你看,他果然猜到了”的眼神,嘴角浮起笑容。 “起來吧。”嬴政低應了一聲,隨即,將李斯晾在正殿之中,像是他隻是心血來潮跑來宮內看一眼,而不是有事稟報似的。 李斯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嬴政一眼。 不巧,嬴政正好轉過視線,看不出絲毫情緒的深邃眼眸讓李斯整個人都僵在原地,渾身發冷。 他克製不住的哆嗦了一下,隨即,猛地一咬牙,豁出去似的開口道:“處置舞弊案涉案人員的事情請國主三思。” “哦?奉常又有什麽想法呢?” 嬴政平淡的說出這句話,李斯馬上聽出其中的深意,心中道:難道還有人前來覲見的比我更早? 那麽,覲見之人說了些什麽呢? 各種想法衝進李斯的腦海,可他決定不去管別人的說法,先將自己的觀點說清楚。 李斯再次叩首:“吾皇請聽臣一言,參與舞弊案的臣子雖然其心可誅,但其卻在此事之中為了當地的學子謀取了許許多多的好處,哪怕將涉案的官員和學子全部抓起來了,那群學子的父母親朋仍舊會說遼東郡官員是為了當地謀福祉,而不會說其行為卑鄙無恥。” 他沒勇氣再看一眼嬴政分不出憤怒還是平靜的眼睛,隻好幹脆俯首,頭也不抬的一口氣將心中的全部說完:“陛下可以處置這群品行不端的官員,但絕不能僅僅因為科舉舞弊事件對他們加以刑罰,否則陛下該如何收攏當地百姓的忠心。這樣的官員必定還有其他觸犯我大秦律法的行徑,請國主另找原因處置,不要因此事盡失民心。” 嬴政快被氣笑了,可他卻發現自己詭異的聽懂了李斯話中的意思。 若是一個人將貪贓枉法獲得的利益獨吞,那麽他必定會遭受千夫所指;但若是這個人把貪贓枉法來的錢財與他人分享,那麽除了能夠得到一個好名聲之外,還會收攏一幫同樣得到好處人的忠心。 此次遼東郡涉案的官員,除了確實能夠保證忠誠卻被牽連的郡守之外,剩餘縣令、縣尉、縣丞等人通通都得到了當地學子的稱讚。 之後更因為涉案人員太廣,當地幾乎沒有幾名學子是幹淨的。 可嬴政的抓捕行動卻做得遼東郡上下皆知,當地百姓更是許許多多人都因為連坐之法被牽扯到了麻煩之中。 這樣一來,一起遭罪的百姓非但沒有將舞弊案中的官員和學子當成罪魁禍首,反而對下令嚴懲此事的秦國心生怨言。 真是可笑! 但再可笑,這也是不能迴避的現實。 若非遼東郡守手下軍政大權在握,完全依靠秦軍的力量掌握了局勢,遼東郡內此時絕不會如此平靜。 嬴政早已得知這些事情,心中自然十分窩火。 他瞥了一眼仍舊跪在階下的李斯一眼,冷然道:“李斯,那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李斯本想說什麽,卻別嬴政眼中的寒冰凍得渾身發冷。 嬴政冷笑一聲,不客氣的說:“我大秦若是要處置官員,絕不用另外尋找名目!” 說完話嬴政露出自信的笑容,指著李斯道:“日後不可詭道,迴去好好想想,過幾日大朝再仔細商討此事。” 第191章 覺悟 惹怒嬴政的人從沒有好下場,此番,他果然言出必踐。 若說嬴政原本還有一些在朝堂上讓大臣商議舞弊案的心思,此時麵對站在殿中神色不安的臣子們,他隻想冷笑。 “此事不必再議,按照彰黎丞相的意見執行。”嬴政說到此處,視線在人群中轉了一圈。 最終,他的眼神落在秦初身上,直接道:“秦初,朕命你為禦使,你帶上三萬秦軍。朕倒是要看看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違背朕的命令,再多言!” 秦初麵無表情的單膝跪在地上,直接道:“臣領命,定不負陛下心願。” 嬴政終於收起臉上冰冷的神情,露出些許讚賞的神色點了點頭,溫和道:“由你做此事,朕很放心。” 李斯也站在殿內,心中卻感到一陣陣的驚悸不安。 正是由於他複述的一些刁民言論才惹得陛下大怒不止,因此,自己非但沒能夠探聽出陛下是否打算讓自己再進一步,還讓陛下生出了暴虐的心思。 眼下這樣好試探陛下的機會,他怎麽能讓笨嘴拙舌的秦初將軍專美於前呢? 李斯立刻走上前,一臉認真的說:“此番麵對的都是牙尖嘴利的書生,臣請陛下允許臣與秦初將軍同去。” 嬴政看著李斯這幅忠心耿耿的模樣,心中略有些猶豫,但考慮過後卻笑著拒絕了他的主動提議:“秦初將軍與已經致仕的姚上卿是至交好友,多年來口舌上怎麽會沒有一丁點進步。由他主持此事便可,奉常不必多想。” 話到此處,嬴政有意轉移話題,進而詢問:“此番科舉初試的成績已經批閱完了嗎?” 為人細致的馮去疾主管此事。 一聽到嬴政的問話,他立刻出列道:“除遼東郡之外的三十五個州郡已經在一月前將科考試卷統一上交,由騎兵護送至鹹陽城中。臣一旬前帶著七十二名博士官將試卷整理出來,凡是未能規範書寫秦隸文字的已經剔除,剩下的兩千餘份試卷已經全部糊名謄抄完畢,正在批閱中,不日即將完成。” 嬴政點點頭,忽然笑了起來,開口道:“朕很期待此番科考初試的成績。” “臣一定盡快完成批閱工作,將精彩的文章呈遞給陛下過目。”馮去疾馬上知情識趣的表示。 嬴政向來獨斷超綱,科舉選才這樣的大事被分為初試和殿試兩次,在朝中摸爬滾打過的老家夥們都明白陛下這是厭惡了各地封國過的貴族遺民把持當地的民心所向,打算提拔新興起的勢力去打擊這群人,進而鞏固朝廷的權威。 無論如何,隻憑借著強大的武力不是長久之道,這種懷柔的策略令人欣慰。 嬴政這樣的作為,在講究公平和效率的秦國朝廷之中幾乎沒有反對的聲音。 若說幾百年的戰亂造成禮樂崩壞是個遺憾,那麽禮樂崩壞為秦國帶來最大的好處則體現在了選拔人才這一點上。 在秦國朝堂上,再沒有人刻意提及出身,而是以能力為先,隻要秦朝不驟然亡敗,那麽其中的好處享用不盡。 嬴政聽了馮去疾的迴答滿意的點頭,放過了科舉的問題等待馮去疾過幾日的迴報。 平滅六國後開始擔任宗正的嬴集卻忽然出列,拱手道:“奏請陛下立後!” 嬴政原本漸漸好轉的心情瞬間蒙上一層陰影。 他垂眸看著站在殿下的嬴集,擠出一抹生硬的笑容,聲音硬邦邦的說:“天下剛剛平定,百廢待興,國庫空虛,百姓疲憊。朕與父皇不願耗損民力,連陵寢都修建在同一處,哪有多餘的閑錢舉辦立後大典?更何況國務繁忙,朕尚且不知後宮佳麗哪一個賢良淑德難道叔父很清楚嗎?竟然提起立後的大事。” 嬴政最後的問題相當不客氣。 嬴集瞬間出了一腦袋的冷汗,他隻覺得有無數殺氣將自己包裹起來,膝蓋一軟,直接跪在地上,口中趕忙道:“陛下贖罪,臣絕無此意。” 嬴政這才收起渾身冷冽的氣勢,不再多言。 李斯一見如此馬上明白陛下並不想為難嬴集這個叔父。 他笑嗬嗬的從中斡旋道:“集公子,陛下德兼三皇,功過五帝,是亙古未有的雄主,普天之下什麽樣的女子能夠與之相配呢?自然沒有。既然陛下並沒有對哪位佳麗傾心非常,何妨空懸後位呢?” 東方六國身份高貴的佳麗盡充後宮,若隻是選擇一個名門出身的賢惠女子並非難事,可李斯一張口就將嬴政的地位提到了比三皇五帝更高的位置,哪怕世間女子再溫柔體貼、高貴賢良,隻憑借她們都是“戰敗國人充入後宮”這一條罪過,就沒有任何一個有資格登上後位。 而哪怕老秦人出身的女子,也沒有任何一人配得上嬴政。 這皇後之位,是空著也要空,不空仍舊要空! 李斯此話一出,嬴集為難的看了嬴政幾眼,最終神色遲疑的退迴大臣的隊列之中。 可滿朝文武卻都都忍不住交頭接耳。 大秦自古實行的就是嫡長繼承製度,若是陛下不娶皇後,那麽隻能由長子來繼承。 可偏偏嬴政已經年屆二十四歲,後宮的女人卻一無所出! 嬴集願意提起此事,正是因為後宮平靜的像是一潭死水,興不起絲毫浪花。 正常的後宮怎麽可能是這樣的?! 嬴政卻像是滿不在乎的說:“子嗣之事不急。哪怕朕沒有後嗣,朕這麽多的叔叔家中都有孩子,想要挑選一良才繼承大位也很容易。” 有幸能夠有職位的幾名公子霎時都矮了一截,趴伏在地,沒有一個敢起身。 他們背上凝了一層汗水,打濕衣襟。 嬴政卻笑出聲來,擺手道:“諸位叔父都不要如此,朕說的是正事。之所以將你們的孩子都接進宮中教養,也是為了能夠讓朕親眼看看孩子都是什麽模樣。” 話中的意思,嬴政竟然像是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似的! 大臣和公子們麵麵相覷。 過了好一會之後,他們忽然想到陛下曾在年輕時候的與上皇前往趙國,而當時他被人行刺了又不準侍衛靠近。 難道說陛下那時候就傷了根本嗎?! 一股不好的預感在眾人心中盤桓,可當時嬴政年紀尚小,若是真的傷了現在怎麽可能長得如此高大強壯,下巴上還有一層明顯剛剛刮去胡須的深青色痕跡。 其中的問題真是太令人疑惑了。 嬴政帶著微笑的表情仔細聽著殿下臣子們的竊竊私語。 過了許久之後,他終於輕輕咳了一聲,收起臉上的笑容。 朝堂之上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所有大臣都抬起頭看向嬴政,安靜而專注的等待他們的君主給予暗示或者明示,讓他們明白自己該做些什麽。 嬴政側臉看向秦子楚,秦子楚點了點頭,衝著嬴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柔聲道:“聽說你的長子異常聰明伶俐,兩歲已經能夠誦讀《詩經》了?” 嬴集並不知道秦子楚這時候提起自己家中聰慧伶俐、惹人疼愛的長子為了什麽,但他當初沒有期待過王位,現在自然也不願意自己兒子一腳踏進這片不知道深淺的漩渦裏。 嬴集趕忙跪下,一字不錯的說:“嬴集的長子扶蘇不過是個學他母親口舌的頑童罷了,不值得上皇如此誇獎。” 秦子楚輕柔的笑了起來,擺擺手道:“趕快起來,你我兄弟別這麽講究。自打繼位之後,你和我生分了不少。既然扶蘇聰明,不妨早些開蒙,若是弟妹擔心的話,讓她陪著扶蘇一同來就是了。” 嬴集仍舊拿不準秦子楚的意思,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還是接受了秦子楚的提議再沒有比秦朝宮廷教育更好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