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楚猜測得十分正確,坐在正殿的嬴政聽到韓非所說的話之後,心情確實不好。 他冷淡的看著跪在麵前的韓非,沉聲道:“此事,你與李斯商量過?” 韓非抬起頭,眼中驚訝一閃而逝,可如此短暫的瞬間已經被嬴政徹底捕獲。 他驟然眯起眼,露出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恐怖氣勢,仰頭發出一陣大笑,看著韓非的眼神透出一股深切的同情。 嬴政起身走到韓非麵前,將手掌搭在他肩膀,微微壓低身子,低聲道:“韓非,你知道嗎?若是三年前,你敢說這樣的話,朕已經會殺了你,然後把跟你熟識的韓國遺民都殺光。至於李斯,他早就從父王那裏聽說過孤對遺民任用的態度了。可他竟然能夠抓住你的性格弱點,驅使原本猶豫不決的你現在就衝入宮中。你好好想想吧。” 語畢,嬴政抬腳走迴原位落座,韓非卻因為他的一番話而變得眼神空白。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說不出話來。 大殿靜了好一會之後,韓非才開口磕磕巴巴的說:“那太、太子覺得韓非所說的事、事情,行得通嗎?” 嬴政對韓非此時仍舊念念不忘親屬的行為真是毫無辦法。 他不耐煩的點頭道:“可以參加科考,但廷尉不可借用職務之便,提前將修改後的大秦律交到遺民手中。” 韓非趕忙叩首稱是,得到了答案後,腳步飛快的告辭離去。 聽到韓非離去的腳步聲,秦子楚從後殿走出。 他坐到嬴政身邊,忍不住說:“阿正,你為何非要讓他們師兄弟反目成仇呢?” 嬴政冷笑一聲,然後道:“韓非心機不下於李斯,隻是對李斯沒有防備而已朕不需要日後打算重用之人擰成一股繩,他們鬥起來才好。” 第170章 挫敗 秦子楚有些詫異的說:“既然你早就打算重用李斯了,為什麽我壓著他這多年,你都不反對?” 嬴政眼中笑意一閃而逝。 隨即,他湊到秦子楚頰邊忽然落在一個輕吻,柔聲道:“因為子楚為朕抱不平,朕心裏覺得特別歡暢。” 話音未落,嬴政眼中的笑意轉為冷酷和漠然。 他抬眼看向窗外的天空,平靜的說:“李斯對自身的評價一直非常高,也懂得自己要什麽他是很清醒、也很現實的人。若是不讓他始終處於困苦之中,日後李斯又怎麽會更加竭盡全力呢?” 秦子楚驟然失笑:“我以為他原本對你也十分尊崇。李斯是一個很會順著別人心意說話,又能挑出問題關鍵勸諫的人。事實上,若非因為我清楚他在處理你身後事這個問題上有所偏見,連我都想用他了。” 嬴政冷笑一聲,平靜的說:“隻要能給李斯榮華富貴,並且一直給他榮華富貴,李斯能夠馬上掏心掏肺的獻出他的全部才華和本事。這樣人可以用,也可以重用,但朕絕不會再將身後事托付給他了。” 說到此處,嬴政忽然看向秦子楚,認真的說:“朕已經下令修陵墓了。” 秦子楚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愣,脫口而出:“你真的修秦始皇陵了?” 嬴政點點頭,語調顯得十分溫和:“子楚,你從未關心過自己的身後事,現在‘重病不起’導致朝臣議論紛紛,都怕你哪一天走了,結果卻因為未曾修陵而無法入土為安。朕借機表示我們兩代君王同葬一墓,此時已經開始修建驪山陵墓了。” 秦子楚微微皺眉,有些古怪的說:“活著的時候討論陵墓,這感覺有點古怪阿正,此事會不會太浪費民力了?” 嬴政聞言搖搖頭,將秦子楚攬入懷中,指向立在正殿之中極其完備詳盡的地圖,低聲道:“朕過去曾經在鹹陽城內大興土木,將被征服的六國宮殿全部仿造了一遍以展示朕的功績。但此生有你,朕沒有做這件事情浪費民力。而且,曆代君王都要修建陵寢,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兩個合住隻修建一個陵墓,對百姓來說已經是非常輕鬆的事情了。你無須擔憂,百姓們不會為此感到難以承受的。” 聽到這裏,秦子楚終於放心了。 離開鹹陽宮的韓非一迴到家中馬上將好消息再一次對親屬們公布,可得到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他微微皺眉道:“難道你、你們想要一輩子在土地之中耕作嗎?其中的艱辛不、不必我多說,這些年來,你們一、一定完全明白了,眼前有這、這麽好的機會,為、為何全都沉默不語?” 張良的父親張平曾經是韓王和韓悼惠王的宰相。 他雖然不願意耽誤兒子的前程將張良送入鹹陽宮中學習,以圖日後張良能有一個好的未來,可自己早就滅了繼續做官的心思。 此時,他對韓非提出的問題看得最清楚。 張平直白的迴答:“非公子當年不得國主重用,秦王子楚和太子無論如何重用公子,都無可厚非。您有的隻是‘韓國公子’的身份而已,但平與你不同。我曾經得到兩人國主的信重,擔任宰相之職,是平能力平庸、有負國主,未能夠力挽狂瀾。平與其他得到過國主賞識之人,又怎麽能夠背主而去侍奉秦國的國君呢?” 韓非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 比起張平謹守信義,韓非對現實的理解要清醒得多。 他視線在張平和許多其他族人身上轉了一圈,冷聲道:“國、國主寬仁,隻是將、將我們看守起來,讓我們自、自食其力;太、太子延續國主的想法,不以我們為、為心腹大患除之而後快。但秦、秦國下一任的國主呢?下下一任的國主呢?秦重、重法度而少寬仁,我們能過的已經是、是最好的日子了。你、你們還不知道吧?太子下、下令修編大秦律法,要廢除過、過重的刑法,盡量轉變成刑徒徭役!隻、隻要眼前秦國對待百姓寬厚的政策能夠延續下去,等到、到秦三代之後,天下之人皆為、為秦之順民,誰還記得我、我們這些不能夠出門交際走動的各國遺民?那個時候,無、無論秦國國主想要如何處置我們,都不會有、有人阻攔。你、你們竟然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坐在家中等死!” 這番話一出口,滿室皆驚!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驟然痛訴:“天下之大,竟然沒有我們容身之所了嗎?” 韓非皺眉道:“張翁,其實這些年來送入此處的祿米,並非是我買迴來的,而是秦國國主吩咐的。國主怕你們知道了不肯食用,才一直讓你們誤會下去的他知道你們根本不會耕作,也沒有耕作的那把力氣。非並不是替秦國說話,我也懂得破國之痛,隻是眼前已經沒有韓國複國的機會,別做無謂的堅持了。” 張開地聞言痛苦的閉上眼睛。 他終於歎息著說:“秦國徹底平滅了六國之後竟然不再堅持他們的嚴刑峻法了嗎?六國果然是氣數已盡。” 眾所周知秦國的法度嚴苛,這也是最為六國百姓詬病的一點。 但若是強大的秦國連這點缺陷卻改正了,怎麽可能再失民心,給六國遺民複國的機會呢? 秦國滅六國起,做過的事情一招一件連綴起來,已經徹底斷絕了六國複國的機會了。 韓非看著在場的眾人,終於說:“如此,諸位是、是否願意在後年參加科考呢?” 一時之間,在場無論老幼,臉上的表情都變得十分精彩。 韓非忍不住再歎一聲,失望的說:“諸位還有許多時、時間可以考慮此事,日後再說吧。” 話落,韓非拖著腳步直接走了。 他對自己族人的選擇既欣慰又失望,欣慰於他們對故國的懷念,又為了他們的固執而失望。 這讓韓非心情十分複雜,想出門走走冷靜下來。 原本師兄李斯家中是個好選擇,可想到鹹陽宮正殿之中太子提醒他的話,韓非卻感到一陣齒冷。 師兄弟多年,他對李斯扶住甚多,卻沒想到兩人竟然走到現如今這般境地。 果然是人為權死。 韓非雖然遺憾,可這些年來他經受的困苦已經非常多,雖然難掩心頭的失望,他還是很快掙脫了負麵情緒,前往學宮探望越發年邁卻仍舊精力充沛的老師。 一進門,韓非卻愣住了。 李斯正坐在老師荀況身邊,兩人不知道低聲交談著什麽。 荀況很快發現了韓非身影,招手笑道:“你來了。” 韓非收起心中多餘的情緒,走到荀況身邊坐好,恭敬的低聲道:“老師,學生已經多日未能前來探望你了。學生真高興老師的身體仍舊十分硬朗。” 荀況笑嗬嗬的開口道:“李斯剛過來沒多久,聽說你們倆一同主持修改秦國律法?能夠廢除過重的刑罰是一件於民有利的好事情,你們倆要好好做。” 聞言,韓非忍不住抬頭瞥了絲毫看不出心虛的李斯一眼。 然後,他故意挑起話頭對荀況說:“老師,韓非今、今日來正是對此有不明白的地方,希望能、能夠得到老師的指導。” 韓非話雖然是對荀況說的,可餘光卻未曾離開李斯片刻。 果然,話音剛落,他就發現李斯微不可查的揚了揚眉毛,眼中閃過驚訝的神色。 韓非心中道:太子的話果然是真的。 若是太子一怒之下免除了他的官位和職責,那麽修改律法的事情自然就會落到李斯一人身上。 以李斯的本事,想要做出成績來絕不是難事。 到時候,李斯就可以憑借他的落敗作為墊腳石,一飛衝天。 真是好攻心為上的好計謀! 荀況已經發現兩位得意門生的古怪氣氛。 他略作思考,很快明白了其中可能產生的糾葛,可卻故意不提此事,而是微笑著拍了拍李斯的肩膀,溫和的說:“既然此番得到了太子重用,你要盡心盡力。” 李斯垂首恭敬的說:“是,老師。” “還有其他要問的事情嗎?”荀況說出這話,已經帶上了送客的意思。 李斯再此處盤桓已久,自然起身道:“那學生告辭了。” 見李斯已經徹底離開,荀況看向韓非,柔聲道:“朝堂之上爾虞我詐,人心詭譎,有什麽不方便說的事情,可以來老師這裏訴苦。” 聽了老師的話,韓非反而說不出李斯什麽話來了。 他沉默一會之後,開口卻說:“老師,學、學生想要向您詢問的是法律之中減輕罪責需要掌握的‘度’什麽樣的罪犯可以寬恕,什麽樣的罪犯罪無可恕。” 荀況見韓非已經對之前的事情釋懷,露出欣慰的笑容,盡快迴答了他的問題。 師徒二人都默契的略過李斯不提。 臨走的時候,韓非臉上帶著疑問獲得解答的滿足神色。 “這是為師整理好最後一部儒學典籍,你迴去仔細看一看,理解其中的意思,然後將其呈給太子吧。”荀況拍了拍韓非的肩膀。 韓非點頭稱是,隨後,起身告辭。 他很清楚這是老師借此再次讓他通過儒學“仁愛”的觀點來掌握降低刑律之中的嚴苛。 秦國國內一片歌舞升平,此時的百越戰場卻迎來了一場令人沮喪的戰爭。 之前戰無不勝的秦軍,終於遭到了百越土著的挫敗。 第171章 暗示 百越地處東南,氣候潮濕炎熱。 當地十分落後,仍舊保留著許多原始社會的習俗,既無娶嫁禮法,又喜歡斷發紋身,與中原人的差別十分明顯。 通常而言,越是落後的民族,百姓戰鬥力反而越加強盛。 百越也不例外! 秦軍有銅甲、強弩、長戈和數萬戰馬,可這些在平原上令秦軍戰無不勝的強大裝備在叢林密布之中卻完全施展不開了。 說到底,百越是個各民族雜居的地方,百姓並不追名逐利,也因此很難用金錢收買他們。 更糟糕的是,百越人極其排外,而秦軍對這裏的地形不熟悉。 在最初勢如破竹的深入到百越內部之後,百越人神出鬼沒的冷箭遏製住了秦軍前進的腳步。 王翦是個大膽卻又謹慎的將領,知道秦軍的劣勢之後,他並沒大肆分兵,而是隻將秦軍兵分三路。 第一路軍隊攻陷了閩越地區後,再此處建立蜀中郡;第二路軍在南野扼守,同占領了南越番番禺的第三路軍一起對閩越和南越行程掎角之勢,對他們造成極大的壓迫,暫時放棄了同時對西甌的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