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願往。”

    青穹殿裏微息可聞,淩準看著光影中的雲卿,不悅道:“愛卿說什麽,孤沒聽清。”

    雲卿再道:“臣豐雲卿願使慶州。”

    列侯中閃動一抹豔紅,淩翼然雙目灼灼似火。

    淩準從座中緩緩站起,冷冷道:“春闈三月即開,愛卿可有心思西去?”語調裏帶著隱隱的警告。

    “春闈事宜皆備妥當,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擬的新律就猶如廢紙一張。”她直麵禦座上傳來的陰鷙之氣,再拱手,“臣願往!”

    “即便如此,可這畢竟是第一年,豐尚書此時離都怕也是不妥吧?”聿寧舉步出列,淩厲地掃向禮部眾官,“慶州之事就請諸位代為分擔吧。”

    幾雙靴子巧妙地退後,沒人敢應。

    雲卿冷眼一瞟,揮袖道:“春闈之前臣定歸。”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紛亂。

    “豐尚書,”淩翼然冷冷道,“這大話可說不得啊!”

    “謝殿下賜教。”雲卿掃過幸災樂禍的眾臣,唇角勾起淺笑,“三月之前豐雲卿定將前幽西南四州送上,若有虛言,願同此笏!”

    她奮力一擲,象牙笏擊柱而裂。她坦然仰首,朗聲道:“臣豐雲卿願使慶州!”

    迴音流蕩,良久不絕。

    迎娶隊伍延綿數裏,熱鬧的喜樂與鳥鳴同繞枝頭。西陵門外,隨她出使的車馬避讓一旁,雲卿目送著梁國柳氏的迎娶車馬漸行漸遠。雍容紅車後一頂粉紅小轎顫悠悠地晃著,好似一朵薄命桃花。

    “沒想到柳氏宗主如此仁厚,竟願娶一個失節的女子。”

    “有人要就阿彌陀佛了!再說了,坐紅車的主母是她的親妹妹,這姐妹同伴還能虧了她去?”

    “是啊,世上能有這等好命的怕是不多吧。”

    “什麽不多,恐怕隻此一女!”

    圍觀眾人議論紛紛,毫不掩飾對兩位新嫁娘的豔羨。

    “大人,該出發了。”言律小聲提醒,腿部詭異地屈曲著。

    雲卿略微點頭,又掃向身後,真礙眼啊。

    “朱明德。”她勾唇一笑。

    同使的禮部郎官應道:“大人。”

    “時候差不多了,起程吧。”雲卿緩步走向馬車,衣袖撩過身側的豔秋,“愣著做什麽,本官還需要你伺候呢。”

    豔秋緊緊跟來。

    “慢!”西陵門內奔出一騎,馬上一人高喊,“奉命請禮部尚書豐大人留長恨坡一刻!”

    此人手中舉著令牌,上書一個篆體的“寧”字。不多久,還未散去的人群又騷動起來,馬蹄聲動地而來。數十騎之首為一紅袍魅影,淩翼然橫馬睨視雲卿。

    “殿下。”雲卿主動上前,這才稍稍柔和了他眼中的陰鬱。

    “哼。”桃花眼一挑,淩翼然神態疏淡地招了招手,六幺捧出兩盞玉尊,內盛美酒。

    雲卿接過酒盞,道:“允之,多謝你特地來送我。”

    “特地?”淩翼然哂笑道,“豐尚書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春日在他眉間染上淡淡的暖色,淩翼然仰首盡飲,隨後又挑眉看去。雲卿知他氣未消,以衣袖掩麵,喝下美酒。

    “去年臘月,本侯也是在這長恨坡送走了出使慶州的禮部郎官。”淩翼然美目含柔,“這一次卻不同。”

    看了看他身後的人馬,雲卿微歎,“確實啊,與你以往的做派迥異。”

    “哼!這又算得了什麽?你既能誇下海口,我又豈能輸你?”淩翼然俯下身,唇線優美地揚起,“待你功成歸來,我給你一個全新的朝局。”

    要開始了嗎?她了然輕笑。

    “卿卿,”淩翼然沉聲道,“不準死。你若敢舍命相搏,我定讓你最珍愛的成為陪葬。”

    雲卿歎了口氣,輕聲道:“放心,我很貪生的。”

    淩翼然這才直起身,眸子懶懶一斜,驚得一側的朱明德倉皇後退。

    “三哥的狗啊……”他淺笑道,“朝中有我,你就看著辦吧。”

    雲卿頷首,再看一眼雲都,這裏有著她心愛的人啊。

    “看什麽!”淩翼然一聲厲喝將她驚醒,“這般兒女情長還想成大事?速速起程!”他一揮馬鞭,身後的馬匹呈“一”字形排開,嚴密地擋住了西陵門。

    允之啊允之,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又怎會不明了,以修遠那般敏感的身份他豈會送她離去?

    雲卿轉身離去,忽地身後響起一聲,“接著!”

    她頭也不迴,伸出右手接下一物,緊緊攥於掌心。待上了車才打開紫色的綢包,看著手中的印雲卿不覺輕笑,天下還有什麽事能將他難倒的?

    簾角時時微啟,不時映入幾點嫩綠,襯得某張臉更加綠了。雲卿收功吐納,好笑地看著匍匐的某人,“阿律,你什麽時候練起蛤蟆神功了?”

    嘖,好大一記白眼。

    “豔秋,幫我拿杯水來!”言律大聲道。

    “等等。”她止住豔秋,一把奪去竹杯,“好像被廷杖的是我而不是你吧,阿律你這唱的是哪出?”

    “我唱的是哪出?”言律眼珠亂轉,就是不敢看她,“還不是你害的!不是你我會被罰嗎?”

    將他的心虛收入眼中,雲卿剛要笑問,就聽車外有人道:“大人,馬上要出陽門關了。”

    她徐徐垂眸,“後麵的人還跟著嗎?”

    “已經駐馬不前了。”侍衛應道。

    自打離開京畿大營,車後就不遠不近地跟著一隊人馬。如果那日早朝哥哥人在列中,現在又會怎樣?雲卿合上眼歎了口氣,怕就不是遠遠守護這麽簡單了。

    她隨駕的三十名護衛中有一半是允之的人,而另一半則受控於三殿下。想著,雲卿隔簾輕喚道:“古意。”

    黝黑的護衛長探進頭來,“大人。”

    “前麵那車有動靜嗎?”她問。

    這幾日朱明德除了時不時對著豔秋流口水外就再無動作,若說三殿下無緣無故讓他跟來,鬼才信!

    古意低聲道:“今日朱大人叫了幾人進車。”

    雲卿冷冷道:“今晚開始就不用值夜了。”

    言律不解,“大人,出了陽門關就是雍國,如今雍境大亂,處處都是強盜。更何況你身邊還有一群狗腿子,怎麽可以夜無庇護?這不是等著挨打嗎?”

    雲卿懶懶躺下,“不露出破綻,又如何引狼出穴?”她轉眸瞟向那個美少年,“連豔秋都不怕,你們這些會武的又大驚小怪什麽?”

    被點名的美少年從書中抬首,有些茫然。雲卿看著他,這孩子當真不是三殿下的人嗎?這是她最後一次試探,若通過了她定以誠心相待,視之為親弟弟。

    出了陽門關,一行人便裝成普通的走商車隊西渡酹河,再行一日就要到慶州了。

    “大人,天色晚了,如今隻能野宿了。”車馬停下,古意在簾外道。

    言律齜牙咧嘴地爬起,同豔秋一道下了車。停了片刻,雲卿微晃地鑽出簾子,扶著兩人的手僵直走下。

    “這幾日顛簸讓大人受苦了。”朱明德諂笑著走來,“看來大人的杖傷依舊未愈啊。”說著他親熱地扶起雲卿的左臂,白胖的手“不經意”地從豔秋的肌膚上滑過,雲卿亦“不經意”地擊向他的麵門。“啊,對不住。”她道,語調煞是懊惱。

    朱明德道:“沒事!沒事!大人真是雅人,出門在外還不忘帶上絕色美人相伴啊。”

    “那是自然,本官從不帶無用之人。”雲卿隨意應著,就覺左臂似有一滯,她瞥一眼身側,隻見豔秋平靜的眉梢微微顫動。

    朱明德搓了搓手,“聽說錢侗也是男女通吃,大人這招真是高!”

    任由他胡思亂想,雲卿舉目環顧,此處臨近酹河,眼前有著望不盡的征帆遠影。“這裏是?”她斂眉道。

    “大人,這就是有名的古琴台啊。”朱明德討好地說道,“傳說聖賢帝出巡時聽說這裏連接著陰間的鬼門關,就在這裏撫了三天三夜的琴。適時恰逢鬼月,百鬼夜行竟不能靠近聖賢帝半分。臣子皆歎帝乃真龍天子,是故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帝聞言大怒,斷琴絕弦,從此不再撫琴。”

    聖賢帝是想以琴聲招魂吧,可水眠月終究還是履行了諾言——生生世世與君絕。雲卿不由一歎。

    最後一縷夕陽付諸流水,夜色在古琴台上流溢。

    “大人,”篝火照在朱明德的臉上,顯出幾分詭異,他今日格外殷勤,“此番能與大人同使慶州,實乃三生有幸啊。”

    雲卿慢慢地啃著饅頭,斜了他一眼。

    “大人在朝堂上那般魄力,真是無人能及!”他一卷長袖,演起戲來,“豐雲卿若有虛言,誓同此笏!”

    豔秋放下瓷碗,定定地看著她,橘色的火光為他平添一抹豔色。

    “大人若無十分把握又豈會如此豪氣?”朱明德諂媚道,“明德能同大人共創偉業,真是祖上積德啊!”

    “哈!”半跪在她身邊的言律突然出聲,“朱大人,您是看走眼了!”言律喝著一碗菜粥,手中的饅頭未動半口。

    朱明德微訝,“此話怎講?”

    “我家大人哪有什麽把握?她無非是想空手套白狼!”言律惡狠狠地剜了雲卿一眼,“出行前她連後事都交代好了,我和豔秋都是寫了絕命書才來的,壓根就沒打算迴去。”

    “什麽?”朱明德看了一眼豔秋,他一語不發,等於默認了。朱明德麵如土色,稀疏的八字胡狂顫,“大人……您何苦……”

    言律道:“朱大人啊,這裏最傻的就是您了,主動來送死。不過也好,黃泉路上多了個同路人。”他喝下菜粥,嗬嗬笑起來。

    朱明德狼狽地瞧了雲卿一眼,“大人,下官吃得有些多,要去江邊走走,您慢用。”

    吃撐了?雲卿看著他剩下的大半個饅頭不禁輕笑,下麵狗腿子會選擇怎樣的路呢?

    “奴吃飽了。”耳邊傳來豔秋的聲音。

    奴?她皺眉看去,卻見那雙豔麗的眸子又恢複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這就飽了?”看著豔秋一口沒動的饅頭,雲卿微微眯眼,“怎麽?今天一個個都不吃幹糧,想成仙嗎?”

    言律突然被噎住,咳嗽不止。

    豔秋慢慢跪下,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在被用之前,奴隻能吃稀食。”

    雲卿死死地瞪著他,冷聲道:“你就這麽瞧不起自己?”

    他依舊麵無表情,並不辯解。

    “豔秋,我看中的可不是你的臉啊。阿律,去給他做個假麵戴上。”雲卿慢慢起身。

    “大人……”豔秋膝行一步。

    “你的樣貌確實太出挑了,如今我尚能保住你,待進了慶州就難說了。戴上吧,省得麻煩。”雲卿指著他未動的饅頭,沉聲道,“長高長壯才是男人,這些全都給我吃完。”

    “是!”豔秋捧著饅頭,紅唇顫顫勾起。

    “阿律。”她走向古琴台,言律小步跟上。

    雲卿冷冷道:“今晚讓大家不要睡死,你給我看緊豔秋。”

    “是。”言律沉聲應道,頓了頓又道,“如果他真的是細作,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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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琴台下江濤拍擊著石壁,發出淒然的聲響。雲卿輕撫腰間的玉佩,緩緩開口道:“那就給他個痛快吧。”

    “是。”言律黯然道,“那孩子也許不是……”

    “嗯,但願。”她負手而立,深深地歎了口氣。半晌,雲卿藏起惆悵的心緒,衝身側微微一笑,“阿律,最近你好像都在吃稀食啊,是不?”

    言律臉皮微動,震散了麵上的鬱色,“哈哈……”笑得極之勉強。

    “我要沒記錯的話,起程前夜為你餞別的好像是林門主吧。”雲卿笑道,“聽說那天半夜林門主從你的房裏驚慌逃出,而且還衣衫不整、滿身酒氣。恭喜啊,終於得手了。”

    “呸!還不是你害的!”言律一腳踢來,“要不是你腦袋進了水,牽累我來送死,我至於孤注一擲嗎?!”

    “阿律,你放心。”雲卿唇角浮起淺淡的笑意,“我們一定能活著迴去,一定能。”說完她點足飛起,跳上古琴台的簷角。

    身後,言律的一聲輕喟隨風而逝,“但,師兄是不會原諒我了,不會了……”

    耳畔濤聲不息,她停在江邊挺拔的白楊上,倚枝靜聽。

    “大人,您先別衝動。”樹下一個高大的侍衛扯住朱明德的衣袖,“三殿下不是交代了麽,讓我們等到豐尚書拿下西南四州再出手,到時候那功勞可全都是咱們的了。”

    “呸!”朱明德啐了他一臉口水,“那小子根本就是來賭命的!還功勞?”他氣得渾身顫抖,“要再不下手,等進了慶州你我就真真要陪他送命了!”

    “大人,您也隻是聽他的那個仆人說說,怎麽就能如此篤定呢?”

    “鐵護衛,本官浸淫官場數十年,眼光可比你要毒得多。”朱明德擺起官威來,“先不說那個仆人說話時語調有多真切,光是豔秋的反應就足以說明問題。豔秋可是三殿下送去的禮啊,也就是咱們的人。”

    聽這話,他也隻是猜測,看來豔秋還未同他們聯絡過,雲卿暗忖。

    朱明德猴子似的上躥下跳,“連他都默認了,還會有假?等到明天真進了慶州,再想跑可就跑不掉了!”

    侍衛像被說動似的,沉默了片刻又開口道:“在這裏下手會不會太倉促了?”

    “哼,我早就瞧過了,這幾天夜宿那小子身邊沒有護衛。”朱明德笑得陰森,“再加上他杖傷未愈,你不也瞧見了,他連下車都還要兩個人扶呢,今晚下手他定無防備,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但就這樣無功而返,王上會怪罪的。”

    “老鐵啊,咱們就說渡河的時候一個浪打過來,豐侍郎的那船人就葬身魚腹了。你不說、我不說,王上怎麽會知道?!”朱明德大聲道,“再說了,王上真要懷疑也不會拿咱們怎麽樣!三殿下剛娶了翼國的天驕公主,那氣勢可是直逼禦座啊。”

    “也對。”

    “就這樣定了!等月上中天時,咱們就下手。”

    “明白。”

    樹影下,兩人並肩走著,略矮略胖的那人腳步煞是輕快,“老鐵,豔秋你可得留給我。本官還沒嚐夠呢,嘖,那滋味!”

    “嘿嘿……”

    猥瑣的笑聲響起,二人漸行漸遠。

    雲卿躍下樹枝,望著二人的身影,冷笑一聲。不知功力恢複了幾成,今夜就來檢驗檢驗吧。

    馬車外江風唿嘯,豔秋和言律睡在裏側,雲卿麵朝布簾坐著,靜靜地數著心跳。

    月光曳長了數道陰影,布簾被緩緩掀起。

    “來了啊!”雲卿輕笑出聲。

    趁來人愣神的工夫,她抽出腰間的銷魂狠狠刺去,來人登時殞命。她走到月光下,看了一眼圍在身側的三殿下的十幾條走狗。

    “朱明德呢?”微一轉腕,銷魂聲動,她自問自答,“我忘了,‘狗’是不會說話的。”

    在他們拔刀聚攏之時,雲卿下盤不移,上身卻如初開的蓮瓣向四周傾斜。劍花輕挑,血濺八方。挺身的瞬間,眼角瞥見一個矮胖的身影向江邊跑去。

    她一劍撕裂了擋路的走狗,禦風飛上,“阿律、古意,不要留一個活口!”

    “是!”

    “是!”

    身後刀劍作響,砍殺聲不絕。

    她躍上古琴台,冷冷地看著跌倒在地的朱明德。

    “大人……大人……”他手腳並用地向後退著,“這都是那個天殺的鐵護衛出的主意,下官是被逼的啊,大人!”

    雲卿看著他,將銷魂收迴腰間。

    “多謝大人!”朱明德眨巴著綠豆眼,擠出幾滴眼淚,“多謝大人不殺之恩,下官定……”

    “明德啊。”她摸了摸袖袋,“先前你說這裏連接著陰間的鬼門關可是?”

    “大人……”

    她取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瞟向前方,“正好,就不用走遠路了。”話未落,一道銀光便從掌心飛出。

    理了理微斜的衣襟,雲卿俯身拔出穿過他咽喉的匕首,一腳將屍首踢下古琴台,酹河如一隻餓獸霎時將其吞噬。

    “大人!”

    “大人!”

    ……

    月下立著十幾個漢子,他們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露出暢快的笑容。

    雲卿微微頷首,走到馬車前撩開簾子,“豔秋,下來吧。”

    他看著地上的屍首,麵色沒有絲毫改變。看來是她多心了,這孩子確實無辜。雲卿長舒一口氣,將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遞給他,“這個給你。”

    少年皺著眉,有些無措。

    “豔秋,你是人,不是奴。”她從袖帶裏取出刀鞘,遮住了一刃血光,“被欺負了可以還手,千萬不要逆來順受。”

    豔秋張著嘴,眸中氤氳著水汽。

    “臨出發前我就想給你,隻是……”雲卿沒說完,隻將匕首塞進他的懷裏。她轉過身,放心地將後背對著他,終於卸下了心防。

    “踏雍!”她朗聲高喊,隻聽烈馬嘶鳴,一道光影脫出馬群。雲卿勾過韁繩翻身而上,“出發!”

    古琴台下,一濤碧水滾滾南流,俊俏了多少春秋。

    夜行江畔,下弦月如一葉扁舟行向西天,一顆啟明星高懸蒼穹,東方透出隱隱的橘色。

    雲卿騎著踏雍行在車馬之前,周圍風聲漸止,忽地一隻水鳥飛起。

    “大人。”

    她豎起掌,止住侍衛長的輕喚。古意亦勒緊韁繩向後做了個手勢,身後眾衛紛紛抽出馬刀。

    雲卿從袋子裏取出一個饅頭,邊搓著麵球邊轉眸掃視。一隻、兩隻、三隻水鳥飛起,她一顫掌,飛出幾個白團。隨著數聲驚叫,蘆葦邊、護堤後出現了許多人。

    “嗚……娘!好疼啊,娘!”

    怎麽還是小娃娃?雲卿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破衣爛衫的,好似流民。

    “何人膽敢阻道?”古意一聲大吼,嚇得十幾個孩子號啕大哭。

    一個高壯的漢子自人群中走出,說道:“雍土混戰,我們都是出來逃難的。”

    他輪廓方正,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服,氣質與周圍的男女老幼格格不入。

    雲卿仔細看去,發現迥然有異的不止他一人。

    “嘖,運氣真好,碰上流民打劫了。”馬車裏傳來言律幸災樂禍的調笑。

    “錢物我們可以不要。”壯漢警惕地看著雲卿身後的人馬,壯膽似的舉起大刀,“但要把衣服和路引留下!”

    果然不是流民,雲卿勾起唇角,“想要路引?”

    她暗運真氣,銷魂脫手而出。隻見一道銀光圍著眾人飛繞一圈,轉瞬又迴到她手中。

    “我的胡子!我的胡子!”

    “哇……娘,我的小辮子不見了!”

    “虎子,小辮子沒什麽,快看看‘小鳥’還在不在!”

    一時間,慌亂聲四起。

    “還想要路引嗎?”雲卿吹掉銷魂上的毛發,劍身發出森冷的清音。

    “妖怪!妖怪!”眾人哭爹喊娘地逃竄,隻留下十來個漢子,他們抽出別在腰間的大刀,十幾條紅結在夜色中格外顯眼。

    “留下路引!”為首的那人擺出隨時將要攻擊的架勢。

    雲卿騎著踏雍,慢慢靠近那夥人。

    他們警惕地後退,直到退無可退,雲卿方俯下身,輕聲道:“誓殺錢賊,血酬將軍,你們是前幽的義軍吧?”

    “你……”漢子們恍惚了神色。

    她盯著那些紅結,再道:“前幽義軍以簪心結為標誌,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被認出來是必然的啊。”

    漢子們憤憤地皺緊了眉頭。

    “自前幽滅國後,酹河西岸崛起一群義士。他們痛恨錢喬致陷害忠良、賣主求榮,不惜舉全家之力誓殺之。怎奈錢氏爪牙遍布西南,這些人非但沒殺成錢喬致,反而失了戶籍成為流民。”雲卿沉聲道,“這些年西南的前幽遺民受盡錢氏盤剝,這些義士聯合百姓、振臂又起,形成了人數近萬的義軍。幾年內數次起事,卻每每被州師鎮壓,在下可有遺漏?”

    “誌哥!”其他人驚慌失措地看著為首那人。

    “而今你們攛掇附近鄉裏攔路搶劫,不為錢財卻為路引。這是因為錢氏謹慎,沒有路引者不得入城。”雲卿直麵那位誌哥的厲目,“要是我沒猜錯,你們又要起事了,可對?”

    “誌哥!”

    “宰了這個娘娘腔!”

    “這家夥全知道了!”

    漢子們紛紛大吼。

    雲卿玩味地挑眉,這一句完全證實了她的猜測。

    “閉嘴!”齊大誌吼道。

    雲卿玩著腰間的玉佩,漫不經心地啟唇,“不瞞眾位,在下的路引上有十來個空名,要帶你們入城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空出來的那十幾個人已被毀屍滅跡。

    齊大誌深吸一口氣,警惕地看著她,“有什麽條件?”

    “是個聰明人。”雲卿夾緊馬腹,安撫著開始暴躁的踏雍,“條件就是助我殺錢賊!”

    十幾雙眸子齊齊望向雲卿。

    雲卿掉轉馬頭,衝身後淺笑,“這簪心結是韓柏青那一代的軍屬為遠在戰場的家人祈福用的,裏麵有十二股紅繩,象征著月月平安。”

    “你怎麽知道?”齊大誌有些激動。

    “因為我娘也編過。”望著晨光,雲卿一抽短鞭,逐日而去,“信我的話,就跟上來吧!”

    兩路人馬走走停停,最終匯成了一路。

    “你是官?”齊大誌看著剛換好官袍的豐雲卿,問道。

    見他戒心仍在,雲卿衝那十幾個裝扮成侍衛的漢子笑道:“是,可我是青國的官,是來誅滅錢氏的官。”

    “青國?”齊大誌催著馬,在她身側繞了一圈,“你既是韓家軍的軍眷,又是青國的官,你可認識韓月殺韓將軍?”

    雲卿好笑地看著他,“我和韓將軍在戰場上一同打過滾,算是很熟吧。”

    “那……”這個大漢竟臉紅起來,他身後的男人們也興奮地看來。

    她望著緩緩放下的吊橋,沉聲道:“事成之後,我可以將你們引薦給韓將軍。”

    “太好了!”

    眾人齊聲歡唿。

    厚重的城門徐徐打開,一個錦衣男子領著十多人含笑迎上。

    “慶州牧伯錢侗親來迎接青國使臣!”城上有人大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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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侗!”

    “是那個狗崽子!”

    義軍切齒低罵。

    “小不忍則亂大謀,韓家軍要的不是血氣上頭的烏合之眾!”她厲聲喝止。

    身後霎時沒了聲音,隻剩粗粗的喘息。雲卿向古意遞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地將親衛調到前方,擋住了難掩恨意的義軍。

    雲卿翻身下馬,迎著早春麗日燦爛笑開,“在下乃青國禮部尚書豐雲卿,奉吾王之命特來相交西南四州。”

    慶州官吏紛紛止步,為首的錦衣人略有停滯,隨後疾步走來。雲卿禮貌地對上他的黑眸,心跳驟然消失,像是時光倒流,眼前的一切陡變——

    那是十年前的酹月磯啊,就是這雙眸子,殘忍地映著竹韻、全伯徐徐滑落的身體。就是這雙眸子,狠戾地映著弄墨染血的嬌軀。就是這雙眸子,森冷地看著她從丈許危崖墜落,冷得好似酹河臘月裏刺骨的寒水,讓她畢生難忘。

    “豐尚書,我乃慶州牧伯錢侗。”恍惚間,錦衣人親熱地靠近。五感扭曲著,他好像遍染血跡,散發著濃濃的腥臭。

    雲卿一咬牙衝破眼前的幻境,緩緩地彎起唇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見笑了。”錢侗熱絡地引路,“在下特地備了酒宴為大人洗塵。”

    “麻煩牧伯了。”她柔化著語調。

    “不用如此見外,都是自己人!”

    耳邊響著錢侗暢然的笑聲,雲卿偏首望向緩緩合起的城門,心中有了計較。

    倚劍長嘯破春日,萬裏誅殺萬裏雲。

    起吧,故國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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