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靜,前方流淌著濃濃的白霧,空氣中滿溢著迷人的甜香,一切如夢般詭異。

    他是誰?

    此身何處?

    修長的手撩開輕舞的霧氣,也撩開了沉睡已久的記憶……

    外麵好吵啊,小小的身子蠶蛹似的在錦被裏扭動。

    “快!快!”

    “快點兒!娘娘要生了!”

    紛亂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聽起來無措而驚慌。

    “唔……”錦被裏發出抱怨聲,“好吵。”

    一個長相樸實的女人跪在床頭,輕輕地拍著那個“蠶蛹”,“殿下,過一會兒就好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尖細的女聲驚得床上的小人兒猛地坐起,形狀優美的桃花目透出幾分迷茫、幾分懼色,“張蓮?”

    “殿下別怕。”女人覆上那隻微顫的小手,溫柔地說著,“奴婢一直就在您身邊。”

    小人兒舒了口氣,濃密的睫毛輕輕眨動著,驅散了眼中的混沌。

    “誰不好了?”軟軟的童聲響起。

    “沒有誰不好,是殿下做噩夢了。”女人欺哄著,扶著小主子慢慢躺下,雙目卻擔憂地看向前殿。

    “王……王……王上……”內侍顫著音,幾乎是吼出一句破碎的話,“王上駕到!”

    “父王?”小人兒推開乳娘的雙臂,跌跌撞撞一路跑去,“父王!”

    他散著發衝到殿廊裏,衝天的燈光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明明是黑夜,怎麽亮得那麽刺眼?

    “殿下,您怎麽出來了?”

    這個聲音他識得,是父王身邊的內侍長得顯。

    他漸漸適應了周圍的光亮,眼前景致漸漸清晰。“我……”他張口欲言,突聽一聲厲斥。

    “萬敬文,你好大的膽子!”

    是父王,隻是父王為何如此生氣?他繞開得顯,有些忐忑地望去。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跪伏地上,不停顫抖。嗯,這人他認得,白發老頭晌午時來過,聽張蓮說是來照顧母妃和他未出世的小弟弟的。

    “臣……臣……不敢。”

    “不敢?!”年輕的君王一腳踹去,老頭滾了兩下,嘔出一口鮮血。

    “父王……”這樣的父王好陌生,小人兒有些害怕地退後。

    “貴妃就是喝了你開的補藥才早產的,不敢?孤看你是太敢了!”

    早產?什麽叫早產?

    小人兒退到乳娘身邊,迷惑地抬頭看她,女人牽著他微涼的小手並未多言。

    “王上!”萬太醫爬到君王的腳下,唇邊猶帶血跡,“就是借老臣一萬個膽子,老臣也不敢加害娘娘和未出世的小殿下啊!王上!”

    君王眸色冰寒,淩厲的注視幾乎可以穿透地上的老頭。

    “除了補藥,貴妃晚上還吃了什麽?”他冷冷地問道。

    “迴王上的話,貴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除了補藥,晚上還吃了一碗五福蓮子湯。”

    君王厲聲道:“是殿內夥房做的?”

    “不是……”

    君王蹙緊眉頭,“那是誰送來的?”

    “是……是……是……”

    君王怒目一瞪,那名宮人霎時跪地。

    “是德妃娘娘送來的,德妃娘娘聽說娘娘口味淡,特地燉了一盅蓮子湯來。”地上那人話音極快,“貴妃娘娘不好拂了德妃娘娘的麵子,就當著德妃娘娘身邊大姑姑的麵喝了一整碗。”

    君王垂首而立,臉上覆著一層淡淡的陰影,“你是說送湯的人一直盯著?”這一問如羽毛般輕軟,卻似利刃般鋒利。

    “是……”宮人也垂著臉,沒人能瞧見她嘴角那淺淺的笑意。

    “得顯。”聲音有些壓抑,君王合著雙目,似在極力隱忍,“該怎麽做,你明白了吧?”

    內侍長倒吸一口涼氣,謹言道:“是。”

    什麽明白了?小人兒迷惑地望著從身邊急急走過的內侍長,他輕輕地搖了搖乳娘的手,“張蓮?”

    女人拉著他躲在陰影裏,眼中滿是懇切,“殿下,別問。”她半蹲在地上,捧著粉嫩的小臉,與那雙純淨的眸子對視著。

    “好,我不問。”小人兒伸出手抹了抹乳娘眼角的濕潤,“你別哭,哭醜醜。”

    女人抓住那雙小手,顫聲道:“嗯……”

    “娘娘!娘娘!”內殿傳出幾聲急吼。

    君王睜大雙目,一腳踢開了緊閉的紅門,“暖兒!”

    “王上,產室不祥!”

    “請王上三思!”

    “滾開!”君王怒了,揮袖扇開眾人的阻攔,“暖兒!”

    小人兒愣在原地,默默地看著混亂的場景。隻覺一切顛覆在今夜,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有兩張臉。

    平和而又暴躁的,是父王。

    恭順而又懷恨的,是太醫。

    坦白而又隱晦的,是張蓮。

    那,母妃呢?

    他歪著頭,想得好認真。

    親近愛笑的是母妃,冷漠無言的也是母妃。隻不過前者麵對的是他,而後者麵對的則是父王。果然啊,母妃也有兩張臉。

    那他呢,他需不需要也變出另一張臉?

    小人兒抹了抹自己微涼的臉頰,當然需要啊,他可是太師口中的神童,可是兄弟們豔羨的小九,怎麽能落於人後?況且這天下將來都是他的,嗯,是他的。雖然他不太明白天下有多大,但注定是他的。所以嘛,他要有三張、四張、五張臉,一定要比父王的還要多。

    想到這,他開始拉扯自己粉嫩的臉皮。長出來,長出來,小九的新臉!

    “殿下!”伴著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圓臉宮女從內殿跑出,“殿下,娘娘叫您進去。”

    小人兒眼睛一亮,急匆匆地向門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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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

    身後傳來怪怪的悶悶的嗓音,他滯住腳步迴身望去,張蓮怎麽又要哭了?

    “娘娘……”乳娘囁嚅道,這時候讓殿下進去,該不會是……若真是如此,殿下可怎麽受得住啊?

    “張姐姐你苦著臉做什麽?”圓臉宮女抹了抹頭上的汗珠,“王上一進來,娘娘就生了,真是王氣祥瑞呢。”

    “生了?”小人兒眨了眨眼,眼睛彎成了月牙形,他拽著宮人的衣裙使勁晃著,“我是不是當哥哥了?”

    “是哦,我的小祖宗!”宮女剛要捉住他的小手,就見他轉身向寢殿跑去。

    “哎!殿下!娘娘急著見您呢!”

    “我當哥哥咯!當哥哥咯!”他迎風跑著,衣袍共著黑發隨風起舞。

    他有親弟弟了呢,親的!就像二哥和三哥那樣,總在一處玩兒,不會說彼此壞話的親兄弟呢!去年生辰時,他就許了個心願,想要一個親弟弟。以後他有了天下,分弟弟一半,一塊兒耍陀螺,一塊兒騎竹馬,一塊兒……

    他氣喘籲籲地跑進內室,從枕頭邊摸出一個東西,顧不得鞋子的脫落,赤著腳向原路奔去。

    還有,還有,一塊兒玩竹蜻蜓!

    小小的手攥著一個很醜的竹蜻蜓,彎彎的眼眸盛不住滿心快意,純真的笑沿途灑落,點亮了每個宮人的心。

    原來,殿下一直都很寂寞。

    “母妃!母妃!”他高舉著竹蜻蜓,興奮地衝向床邊,“您看,您看,這是小九做的。”

    床上的女子鬢發浸濕,她癱軟在被褥間,隻有一雙美目還勉強可以眨動。

    “翼然。”低沉的聲音籠在他的頭頂,小人兒抬起頭,隻見高大的君王站在床幔邊,神色有些嚴厲地看來,“你母妃累了。”

    “哦……”他皺了皺鼻子,輕輕地捏了捏母妃露在被外的纖指,“請母妃好好休息,小九去看弟弟了。”

    女子的美目微微睜大,眼中流轉著一絲笑意。

    小人兒寶貝似的護著竹蜻蜓,向熱鬧的耳房走去。

    “暖兒,你辛苦了。”身後響起一聲輕喟,“孤不準你再生了,不準再生了。”有些像他要糖塊時的語調,很沒骨氣啦。他迴頭看去,父王那樣好像被主人遺棄的狗狗,而母妃仍是那樣冷漠,連那雙眼都合了起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一點兒都不亞於殿下呢。”

    他轉過小腦袋,卯足了勁鑽進人群,“哪兒呢?哪兒呢?我的親弟弟呢?”

    周圍忽地安靜下來,他爬上圓凳,很快就要見著他夢寐以求的親弟弟了。

    “哈哈哈!”

    幾聲大笑差點兒讓他前功盡棄,他穩了穩身子,黑瞳含怒。

    “哎喲,我的好殿下,是誰告訴您娘娘生了個男孩兒?”

    “不是弟弟嗎?”他聽懂了宮女的調侃,小聲問著。

    一個粉嫩的肉團映入眼簾,他屏住唿吸,目不轉睛地瞧著。

    “是妹妹,殿下的小妹妹。”

    妹妹?他探出小手,顫顫地摸向那個粉嫩的肉團。真的好小哦,還皺皺巴巴的,有點兒醜。

    他歪著頭,很認真地看著、摸著。

    不是弟弟也沒關係啦,長得醜一點兒也沒關係啦,反正是他的親妹妹。

    想到這,他舉起那個同樣很醜的竹蜻蜓,輕輕地在肉團耳邊說:“妹妹,這個是哥哥給你的禮物哦,哥哥親手做的呢,怎麽樣,很崇拜我吧?”

    “嗚……”肉團突然發出輕微的聲音,宮人們噤聲看去。

    早產的小公主出生的時候沒有啼哭,這會子怎麽哭了?難道是兄妹之間的感應?

    宮人們期盼地看著新生兒,靜心聆聽。

    他的親妹妹剛才答應了呢,小人兒俯下身,“妹妹,你是真的很崇拜我吧?”

    “嗚……”

    他再靠近些,那雙緊閉的小眼驟然睜開,嚇得他失了心跳。黑色的液體自肉團的口鼻中冒出,發出古怪的聲響。

    “血,血,是黑血!”扭曲的尖叫在他耳邊響起,“快叫太醫!”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像是失了魂魄。倏地一股腥臭噴上他的麵頰,那液體染黑了他的雙眸,也染黑了天地。

    “殿下!”

    “殿下,你怎麽啦?”

    宮人們驚恐地叫著。

    這是他的親妹妹啊……

    漫天飛舞著很醜的竹蜻蜓,周身籠罩著黏稠的黑霧。

    他,淩翼然,青國的九殿下。五歲時曾有過一個親妹妹,就夭折在他的麵前。

    早就忘了不是嗎?怎麽還能迴到當年?

    他胸口有些酸痛,熟悉的腥臭泛在喉間。

    “允之……”

    遠遠傳來一聲唿喚,讓他好眷戀。

    “允之?”

    輕柔的音調好似清冽的泉水,衝淡了口中的腥臭。

    “允之!”

    微光就在眼前。

    “允之,你醒醒啊,允之……”

    細雨淋濕了他的眼簾,模糊一片。

    “醒了,醒了!”聲音顫抖,“允之?允之!”

    他枕著一方溫軟,身下有些顛簸。慢慢地,雙眼找到了焦距。

    “允之,怎麽樣?疼嗎?”

    眼前的兩瓣紅唇如花般嬌美,看得他失了魂魄。視線緩緩上移,入目的是一張清秀而略顯蒼白的臉。再往上,對上了那雙盈盈欲滴的秀麗眼眸。

    “要不要喝點兒水?”

    他一瞬不瞬地凝眸,恍若一眼千年。

    “允之?”

    他修長的指爬上了她朗月般的容顏,尋尋覓覓來到了她白潤的耳邊。

    兩張臉,他不要對著這第二張臉。指尖摸索著,終於將假麵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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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卿……”他嗓音沙啞,“卿卿……”他體內抽痛,卻微微地笑著。

    “允之,你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到家了。”

    家?他好像沒有家。

    指尖順著那芙蓉麵輕輕滑下,最終停留在她的粉唇上。

    好軟啊,軟得他想一口吞下。

    “允之,待會兒,讓修遠來給你看看,可好?”

    心裏一凜,長指下移到她的下巴上,他發出切齒之音,“你是想讓我死嗎?”

    “允之……”

    “你……你是……”口中漫出腥臭的黑血,“想讓我……死不瞑目……”

    “不,不是。”眼前這人露出了從未有過的驚慌,纖指顫動著為他拭唇,“不是,允之,不是。”

    他一把抓住那隻手,用盡力氣瞪著她,“那就別提他,也別想他。”秀目凝出一絲痛色,他無視,繼續緊逼道,“你的眼中隻準有我。”

    她似有似無地歎了口氣,擰了擰濕帕,輕緩地為他擦拭著。

    “卿卿。”他睡在她的臂彎,享受著難得的溫柔。

    “嗯。”

    “唱首歌吧。”他雙目迷離地抬頭,“夢湖上的那首。”

    “好。”

    他攫住她的細腕,極認真地補充道:“隻為我。”

    “好……”

    他綻開一朵笑花,心滿意足地合眼。

    悅耳的歌聲響起,縹緲的白霧重新浮現,迷人的甜香滲入鼻尖,他再一次走進了虛無的世界。

    正如他所料,三哥沒敢下毒藥,酒裏摻的應是西北黃家的迷藥“七段香”。

    一段二段斷人腸,三段四段暗魂傷。

    五段六段心悵惘,七段香盡終將忘。

    將人困於過往,不致死卻入夢七段,漸忘今日時光。

    如果她知道他代飲的不是毒酒,如果她知道他這麽做其實別有用心,如果她知道他的確耍了詐,那個傻姑娘會怎樣?

    應該會很生氣吧,所以,他不會告訴她真相,不會。

    微風吹動著霧氣,眼前的薄紗曳曳拂動,柔美的樂音傳入耳際。淒婉動人的歌聲纏繞衣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是……

    新筍般的細指輕輕拍動,小人兒恍若陷入甜夢。

    “娘娘?”

    榻上美人輕柔地為孩子掩上薄被,極小心地抽身離去。卻不知在她轉身時,小人兒已悄然睜開雙目。

    外殿,得顯抱著拂塵,深深一禮,“奴才見過貴妃娘娘,娘娘……”

    “不必多禮。”聲音顯得有些冷,“有什麽事?”

    得顯抬起頭,正對上那雙琉璃目,這位娘娘雖獨傾君心卻吝於笑顏,她究竟想要的是什麽,真讓人捉摸不透。

    “王上賜藥,命奴才服侍娘娘喝下。”

    “得公公,這是什麽藥啊?”身邊的大宮女接過玉碗,隨口問道。

    “是……”得顯頭垂得很低,“是蕪子湯。”

    宮人手腕一軟,眼見那玉碗就要滑下,忽地卻被人接住。

    “娘娘?”宮人驚詫抬眸。

    明眸乍現一絲輕鬆和快意,她睇了碗中一眼,毫不猶豫地仰首喝下。

    “娘娘!”宮人失聲大叫,“不能啊!”

    美人輕拭唇角,紅唇勾出一抹笑,“得顯,別忘了替我向王上謝恩。”

    “是……”美人有些愣怔,這是娘娘第一次對他笑,真是姑射之姿、仙人之貌。

    “娘娘……”他雙肩抖動,好似低泣。

    美人蹙眉,明眸含疑。

    “王上的苦心沒有白費,娘娘終於明白了。”得顯含淚抬頭,眼藏欣慰,“奴才真為兩位主子高興,真為……”,得顯突然噤聲,因為他看清了那雙美目,裏麵染著的不是感動、不是柔情,而是解脫。

    蕪子湯?小人躲在簾後,咬著手指凝神苦思。什麽是蕪子湯?為何宮女姐姐會大驚失色?為何娘會爽快喝下?為何得顯會欲言又止?為何……

    無數個為何在他的腦中糾結,待他明白自己永遠都不會再有親弟弟或親妹妹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已經,太晚了……

    “最近娘娘吃了什麽、喝了什麽?”老太醫低聲問道。

    “自從那件事後,娘娘日常飲食都與王上同灶,除了……除了……”

    “除了什麽?”君王緊握美人柔荑,目中流火。

    宮人閉上眼,咬牙吐出一句話,“除了王上送來的那碗蕪子湯。”

    君王含痛望向沉睡中的美人,“得顯。”

    “奴才在。”

    君王並不懷疑得顯,畢竟他們是一塊兒長大、形影相隨的主仆,若說世上隻有一人能信,那人就是他了。

    “奴才敢用性命擔保,那碗蕪子湯絕對是幹淨的。”得顯挺直身子,口齒清晰地說道,“從取藥、煎熬到入碗,都是得顯親自動手,絕無問題。”

    “嗯。太醫!”他低吼一聲,“貴妃的額上怎麽會有一個花苞?”

    “花苞?”

    花苞?小人兒彎著腰,自人縫裏望去。母妃的額上隱約顯出一個花苞,小小的,還在顫動。

    ……

    小手撫上她的眉,想要止住那即將綻放的花朵。

    “母妃。”他眨也不眨地望著那張美顏。

    “嗯?”美人強撐精神,輕聲應著。

    “這是什麽花?”他一下一下地輕撫著。

    美人咕噥道:“曇花。”

    “曇花?”小手一滯,秀氣的眉頭擰在了一起,“曇花一現,這可不吉利。”

    “花啊,都是吉利的。”美人微涼的纖指撫上他小小的臉頰,“不吉利的是人啊。”

    “人?”

    “尤其是這裏的人。”美人伸出藕臂將小人兒攬入懷中,“翼然,娘好愛你啊。”

    “娘……”這個字比母妃更親切,他喜歡,“孩兒也愛娘。”

    “生下翼然是娘入宮以來的唯一好事。”

    唯一?那父王呢?父王是那麽愛您啊。他心中雖疑惑,卻沒有問出口,麵上仍帶著純真的笑。他的第二張臉啊,不知不覺間長了出來。

    “在娘的心中,翼然是最英俊最帥氣最聰明的孩子。”

    “在孩兒的眼中,娘是最美麗最溫柔最聰慧的娘。”

    母子倆笑鬧成一團,自那夜之後,他第一次感到了快樂。

    “翼然。”細細的指為他撩開散亂的發,那雙美目一掃慵懶,出奇清亮,“這宮裏的東西都別要,別人想要就讓給他,千萬不要去爭,好嗎?”

    他抬起頭,不明所以地望去,眸中映出母妃哀傷的容顏,那朵曇花伸展開最後一瓣花絲,就這樣靜靜地怒放。

    “好。”他低應。

    春風南來,輕吹仙袂飄飄舉,鬢雲欲度香腮雪。她,笑得猶如怒放的曇花,決絕的絢爛,瞬間的永恆。

    “允之。”她嘴邊噙著笑,眼眸有些迷離,“淩翼然,字允之,這是娘送給你的表字。”

    “允之……”他喃喃自語,“允之……”

    美人倚在榻上,將小人環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

    “允之,娘好累,好想睡啊。”

    迷離的桃花目眨啊眨,卻見她額上的曇花一瓣、兩瓣、三瓣,悄然凋零。

    “娘?”他推了推粉腮紅潤的美人,“娘,別睡了,陪允之說說話吧,娘?”

    半晌無應,美人睡得很甜,嘴角猶帶笑意。

    “仲郎……”她喃喃道。

    仲郎?懷中小人兒挑起眉頭。

    “別了……”

    隨著美人的這聲輕笑,最後那瓣曇花悄然飄落。那一瞬,他好像聽到了花落之聲,很輕很美。就在這溫暖的春日下,母子二人相擁著靜靜睡去。

    淩翼然,字允之,六歲那年他的母妃溘然長眠,就在他的身邊。

    幽香的花雨灑落,伴著濕濕的白霧沾在他墨黑的發上。他伸出長指,厭惡地撣落璀璨晶瑩的落花,毫不留戀地向前走去。

    自此後,他最恨曇花,最惱花落,且在春日最難眠。

    眼見就要走進白光,忽地狂風大作,滿天飛旋的花瓣迷蒙了他的雙眼。

    落紅塑成三段香,玉容寂寥暗魂傷。

    “九哥,九哥。”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一掃憂鬱,變出春風笑顏,“十二弟,你跑慢些。”

    自母妃去後,他就被送到柳妃身邊教養,沒想到弱柳般的柳妃能生出這麽一個虎頭虎腦的十二弟。

    “九哥!”隻到他胸口的小十二咧開缺齒的小嘴,笑得很像這六月裏的驕陽,“我想要這個!”

    彎彎笑眸忽地冷凝,他盯著那隻很醜的竹蜻蜓一時難言。

    “九哥,我好喜歡,送給我好不?”小十二拉著他的衣袖,扭來扭去,“求你了,九哥。”

    “默然。”

    輕軟的一聲,雖不是喚他,卻刺痛了他的心田。如今,娘親的低語隻在夢裏聞見。

    他用酸澀掩去眼中的冷漠,臉上極快地染上了一抹笑,“十二弟喜歡就拿去吧。”雖然應得很不經意,可眼波卻依舊戀戀。

    “啊,翼然也在啊。”

    “母妃。”他漾起純真的笑,甜甜一聲,卻未抵心間。

    柳妃長得雖不算宮裏拔尖的,性子卻是最溫善的,這也就是父王將他放心交給柳妃的原因吧。

    他垂眸凝思著,臉上始終帶著笑。

    不知多久,溫柔的女聲在身側響起,“殿下……”

    “嗯?”他斂神望去,“怎麽了,張蓮?”

    乳母抿了抿唇,眼中是滿滿的心疼,“那個竹蜻蜓,可以不送的。”

    他心頭一顫,卻笑意未減,“那不過是個死物。”

    “殿下……”

    “嗯?”

    “請別再笑了。”豆大的淚珠滑落麵頰,“這樣的笑,不適合您。”

    “張蓮。”

    “嗯?”乳娘掩麵低應。

    “別再哭了。”

    “殿下?”

    他仰望烏雲翻滾的穹蒼,眼眸平靜依舊,不見一絲波瀾。

    “這樣的哭,”紅唇溢出淡淡的冷笑,“不適合這王宮啊。”

    轟隆!驚雷乍響,乳娘愣怔在原地,眼中映著藍紫色的閃電。

    “變天了。張蓮,成璧,迴去吧。”

    昏暗的地麵沒有一縷陽光,他的身後卻有個影子,一個決不讓第三人看見的影子……

    窗外,荷葉田田,浴雨初綻的芙蓉點綴其中,清圓的露珠沿著荷葉的邊緣緩緩滑落,驚得圍在荷莖的錦鯉四下散開。

    “有道之人,固驕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驕有道之士。”

    窗內,太傅拖著長音念著枯燥的文句,他不太起勁地托著腮,懶懶地瞟向前邊。

    第一張桌子已經空了很久了,德妃被賜死後沒多久,一向康健的大哥就因“病”離世。在這王宮裏沒了娘的孩子卻能活到如今的,他是唯一一個。

    “日以相驕,奚時相得?若以華寒之議與幽翼之服矣。”

    並排學習的是他的二哥和三哥,他倆是他曾經豔羨的親兄弟,而如今卻生分了。四哥身子不好,從不來書房上學,五哥和六哥稍顯愚鈍,而七哥……

    他微眯雙目,淡淡看去。

    七哥是兄弟中唯一一個從始至終隻顯出過一張臉的人,不過七哥臉上的笑他是熟悉的,就像照鏡子般。隻不過那般虛偽的臉是他的假麵,卻是七哥的真顏。

    “九殿下?”

    太傅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的身邊,他眨了眨桃花目,有些怯弱地站起,“周太傅……”

    “九殿下,你說說剛才那句是什麽意思?”

    “是……是……”他求助地看向四周,收獲的卻全是幸災樂禍的眼神,“我忘聽了……”他垂下頭,讓人看不見神情。

    “怎麽又愣神?”老頭長歎一口氣,“你三歲對句、五歲對詩的聰明勁跑哪兒去了?虧老夫還將你看成神童,原隻是曇花一現罷了。”

    小小的拳頭在袖中緊握,他冷冷地看著太傅那雙滾著金邊的靴子,一語不發。

    娘,您說得真對,不吉利的是人啊。當年您寵冠後宮,年僅五歲的孩兒被太傅捧上了天,被譽為百年難遇的神童。而今人一走,茶就涼,連滿腹聖賢文章的太傅都棒打落水狗,若不是礙於孩兒的王子身份,怕是要罵上一聲“蠢物”吧!

    嗬嗬,如今母後娘娘和華母妃分庭抗禮,太傅他開始誇起二哥、三哥和七哥了呢。娘,不用孩兒允之,他們就輕易得到了。到如今,孩兒還有什麽可以讓的呢,僅存的就隻有這條命了。

    書房裏浮動著訕笑,而他則迴以沒心沒肺的傻笑。

    這是他的第幾張臉?第五張,還是第六張?

    記不清了。

    他迎著晚霞一個人走著,身後的影子拖得很長,帶著些許寂寥。

    “九弟!”

    他滯住腳步,迴身望去,隻見一個挺秀少年含笑跑近。

    “七哥。”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他笑得更加燦爛。

    “咱們同路,一塊兒走吧。”

    “好啊。”

    “九弟,今晚是乞巧呢。”

    “是啊。”他淡淡地應著。

    “哎,九弟你聽說了沒,禦花園裏鬧鬼呢。”

    “鬼?”他忽地愣住,目露懼意。

    “九弟你是在害怕嗎?”少年關切地問道。

    “沒……沒……才沒!”

    “九弟敢不敢隨我去捉鬼呢?”

    小臉慘白,這是他剛長出來的新臉。

    “難道九弟真的在怕?”

    “才不是!”他一拍胸脯,“去就去!”

    “那九弟可千萬別告訴其他人哦,告訴了就去不成了。”

    “知道了,七哥。”

    “哎呀,時候差不多了,母後怕是要找我了。”少年麵露急色,“九弟,你也早點兒迴去吧,乞巧宮宴可不能遲到啊。九弟,咱們晚上見!”

    “晚上見,七哥!”

    側對斜陽,他的小臉一半明媚,一半晦暗。

    “成璧。”他喚著自己的影子。

    “屬下在。”這人是娘親去世後,外公悄悄送到宮裏來的,任務就是保住他這條岌岌可危的小命。

    他抱著書卷走在濃蔭邊,淡看晚照。

    “你說這世上有鬼嗎?”

    夏風徐過,騷動著片片綠葉。

    “應該有吧。”濃蔭裏傳來不確切的一聲。

    “那你說我七哥想捉的又是什麽鬼?”

    “屬下駑鈍。”樹梢上的響聲大了些。

    他望著漸衰的夕陽,唇角彎起了一個漂亮的弧度。

    原來,是一隻“色鬼”啊。他舉著蠟燭,冷冷地看著假山裏的人。

    極小心地向後退去,卻碰上了堅硬的石壁。是啊,出口被七哥堵住了,他現在怕是逃不掉了。

    “二哥?”眼前這個少年比他年長七歲,下巴上已經長出了胡須。

    “你是誰?”這聲音帶著濃濃的情欲,沙啞得異常。

    “是我啊,小九。”他看著少年微隆的襠下,心中有了少許波動,“二哥,你怎麽在這?”他平穩著語調,想要拖延時間。

    “我怎麽在這?我怎麽在這?”少年拉扯著衣襟,步步逼近,“喝了酒就在這。”

    “誰給你喝的?”他不動聲色地向左邊挪了挪。

    “誰?”少年麵帶潮紅,襠下越發隆起,“嗬嗬,嗬嗬嗬。”不大的假山洞裏迴蕩著滲人的笑聲。

    “美人兒,來啊。”少年打著晃一步步逼近,他想要退後卻發現已退無可退。

    “二哥,你清醒點兒!”小手抵在少年半裸的胸前,他驚訝於那胸膛的灼熱,“二哥,我是小九啊!二哥!”

    “哦,你叫酒兒啊。”高大的身子忽地俯下,“真是個美人兒。”

    “二哥,你別著了七哥的道!他是想毀了咱倆呢!”他掙紮著,想要擺脫少年的撕扯。早已迷失心智的某人卻充耳不聞,野獸般地將他按倒在地。

    “二哥,你清醒清醒!”

    他真是太自負了,小看了七哥的陰險。他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當碩大的堅硬頂上了他的下身,他的腦內隻剩一片空白。

    “成璧!成璧!”

    迴音如雷。

    待他找迴了心跳,卻見少年倒在了地上,而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濕。

    他喘著粗氣,慢動作般地定睛、轉眸、合目、歎息。

    “屬下來遲,讓殿下受驚了。”影子跪伏在他的腳邊,語調頗為自責。

    他已然脫力,任影子將他抱起。迎著夜風,一人一影飄蕩在宮殿上。

    “成璧。”他的聲音還有些顫抖,“我二哥被下了什麽藥?”

    “是……”影子偷瞟臂間,不知該不該在一個孩子麵前吐露真言。

    “什麽藥?”

    “第一春。”影子說得很含蓄。

    “果然是春藥啊。”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這藥剛猛嗎?”

    “嗯,若兩個時辰內不與女子……”影子硬著頭皮繼續道,“不與女子交合,就會爆裂而死。”

    原來七哥不是想毀了他們,而是想殺了他們。他冷冷一笑,涼意在心間蔓延。

    娘,您瞧見了嗎,連這條命他們都想要呢。

    娘,允之這個字還有第二解呢,允之允之,允之於己。

    娘,孩兒從沒告訴您,除了命,孩兒還有一樣不能讓,就是這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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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抹亮采劃過他沉暗的黑瞳,優美的唇線在夜色中隱約勾起。

    “成璧。”

    “殿下。”

    “待會兒你去鸞鳳殿一趟。”

    影子翻身下簷,輕手輕腳地將他抱進寢殿,並未驚動睡在內室的乳娘。

    “把我七哥身邊那個貼身丫頭綁去。”他脫下支離破碎的外袍,很平靜地焚衣。

    “綁去哪裏?”影子看著那張被火光映紅的小臉,低聲問道。

    “哼,做弟弟的總不能眼見哥哥慘死吧。”

    “……”

    “還不快去,遲了這宮裏可要大亂了。”那眸子深沉得不似孩童。

    “是。”

    他背著手看著眼前那團火焰,唇邊泛出冷笑。

    這宮裏是有鬼啊,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惡鬼。而他心裏的惡鬼,就在今夜被生生勾出。

    七哥,以後千萬別露出那麽直白的眼神。不然,任鬼都知道你喜歡的是誰啊。

    這是一樁王室醜聞,乞巧節那夜,他的二哥玩死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他也如願看到了七哥的另一張臉,失魂落魄的一張臉。

    而後父王暴怒,將二哥遣至邊疆,二哥的王位之夢就此破滅。當時,就連二哥的親弟弟三哥也未發一言,很乖順地選擇了緘默。

    原來親弟弟也不過如此,還好他沒有啊,還好。

    他,淩翼然,八歲時心中住進了一個惡鬼,就在那個悶熱的夏夜。

    忽地他胸口像要爆裂,難道是那個鬼想要破身而出?他站在迷霧裏,死死地按著自己的前胸,試圖將鬼逼迴。

    可下一瞬,那個惡鬼變化成了濃濃的腥臭,一路蔓延,最終噴湧在他的嘴邊。

    “允之!”

    是誰在牽引他的魂魄,是誰讓他如此眷戀?

    “嗯……”刺眼的光亮讓他不禁眯起眼。

    “允之,你終於醒了!”

    入目的是一雙微腫的淚眼。

    “卿卿……”他喉頭幹得發痛,“水……”

    “好。”

    他飲下滿滿一碗清水,真是前所未有的甘甜。

    “白天啊。”他看著敞亮的內室,腦中漸漸清明,“卿卿,在我沒好之前千萬不要上朝。”佳人眼裏有著血絲,雖然有損麗容,卻讓他好歡喜。

    “嗯,我明白。三殿下這幾日應該有動作,下藥是為了拖住我,不想讓我拆穿吧。”

    該死,他的心尖又開始癢了,癢到隻想將她一口吃掉。可他現在又能怎樣?

    有心無力啊,不盡惱意滿溢在心間。

    “對了,你的那幾個妻妾想過來瞧瞧你。”佳人擰了帕子為他擦拭臉頰,“可張嬤嬤卻不許,將她們鎖在了園子裏。怪可憐的,你……”

    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攥緊她的細腕,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胸口急促起伏,“你是在同情她們?”

    佳人吃痛地皺起眉頭,“怎麽了?”

    “隻有同情?”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她不答,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隻有抱歉。

    “算了。”他冷冷地開口,“自我十六歲後,每年都娶進一個妾室。哼,你在疑惑為何隻剩三個是嗎?”他唇邊溢出詭異的笑,“因為女人之間的爭鬥我從不插手,不論誰死誰傷,我都樂見其成。”

    “為何?”

    終於開口了嗎?他定定地看著她,“為何?因為她們的主子都見不得我好啊。”

    佳人一臉驚異。

    “還活著的三人,一個是我十七歲那年母後娘娘送來的,一個是我十八歲那年三哥硬塞進門的,另一個則是我父王的欽賜。你說,我該在乎她們嗎?”

    他滿意地看到她眼中的掙紮,軟了嗓音,輕輕地喚道:“卿卿。”

    她靜靜望來。

    “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卿卿。”

    她垂著眼,目光沉沉落下。

    “卿卿。”他渴盼著她的迴應。

    “允之。”她的嗓音有些沙啞,“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

    眸子驟然黯淡,聰明如他,焉能不知她的言下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飄來清冷纏綿的笛音,如迎風飄逸的絲帶,把人纏繞又解開,解開又纏繞。

    無意的一眼,卻讓他胸口血氣再次蔓延。

    “卿卿,你答應過我!”他雖咬緊牙關,黑血還是止不住地滲出,“不準想他!不準……”

    他不甘心啊,還沒有說完就再次落入甜香。

    怨氣在心中鬱結,他含痛閉眼。

    “對不起,我爹爹一定不是故意的。待爹爹迴來,月下一定求他放你迴家。”

    嬌軟的童音傳入他的耳際,他倏地睜開雙目,灼灼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小女童。

    她眨著清澈的眸子,真誠地望著他,且眼中隻有他。

    原來這一次他親身入夢,迴到了十年前。

    她抬起頭,帶著不容質疑的篤定,認真說道:“恩公放心,恩公的事就包在月下身上!”

    她圓髻上的綢帶隨風起舞,調皮地撫上他的臉頰,他心尖發軟,一時百感交集。

    清風徐來,又是一個乞巧夜。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看著她清秀的小臉,描畫出她成年後的姿容。他上前一步,將小小的人兒摟在懷裏,“卿卿。”

    當初他就不該放手,就不該任她離去。

    月隱遁,風飄揚,他的笑容緩緩漾深。

    “你注定是我的皇後。”

    他,淩翼然,字允之,是青國的九殿下。

    二十一歲那年他許了一個願,就在半夢半醒之間……

    黛雲遠淡,天鵬展翼,但笑風流誰人省?

    半湖煙雨,一枝丹碧,任他風雨任他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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