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北風唿嘯。

    繡閣裏鋪天蓋地的紅,觸目驚心的紅,灼灼刺眼的紅,卻不見半分喜氣。

    “羅衣。”輕輕一聲,細若遊絲。

    “嗯?”正清點妝奩的丫頭低低應著。

    “你跟了我幾年了?”董慧如輕聲問道。

    “奴婢八歲進府後就一直跟著小姐了。”羅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側頭,“算來,已經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董慧如歎息,“你覺得,這些年我最開心的是什麽時候?”

    羅衣抬首看向桌案。

    顫動的燭火映出那張無垢雪顏,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慘白。因為就在幾天前,那抹被江東煙雨染就的嬌豔,如花一般凋零了。

    “是……”羅衣不忍地頓了頓,而後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後的第二年。”

    一室無聲,燭火越發地顫了,地上的剪影殘了、破了,最終碎了。羅衣微攏眉看去,卻見一頁薄紙覆在喜燭上。微黃的光映得紙張有些通透,隱隱可見上麵鐵畫銀鉤的字跡。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紙邊蔓延,蠶食著點點墨痕。那雙杏眼倒映著光亮,閃爍出痛色。

    燒吧,燒吧,就讓一切在今夜燃盡。淺黃的宣紙扭曲著、蜷縮著,化為漆黑的灰燼,輕旋在冷冷的冬夜。

    明眸中映出的是絕望,更是眷戀。

    一張、一張,又一張,昔日視若珍寶的《流照集》被無情撕下,成為祝融的祭品,散落於冰冷的地麵。

    “小姐……”羅衣輕喚一聲,心酸地看著那張被火光映紅的容顏。

    刹那間她心神恍惚,隻覺橫在她們之間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兩域的鴻溝。

    呸呸,童言無忌,大吉大利。

    羅衣不住搖首,再定睛,眼前卻又產生可怕的幻象。佳人蒼白得近乎透明,似要隨風飄去。

    “小姐!”羅衣喊道。

    “嗯?”董慧如無心地應著,從懷裏取出那方帕子。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籠於眉梢。

    羅衣咬唇慫恿,“燒了吧,小姐。”

    杏眸瞬間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極慢極慢地移動著。

    輕煙熏黃了帕角,火苗舞動得妖嬈。

    天邊染就一抹橘色,晨光覆蓋大地,垂簷的冰柱晶瑩剔透。

    “天重臘月八,東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聲在左相府外飄蕩。

    “阿母笑開容,好媼貼蕊花。”

    喜娘們笑鬧成團,偷瞥向門縫。

    “執雁催妝的就是那位吧?”

    “嘖,不像啊,哪裏像傳言中的貌美如花?”

    “念詩的就是被定侯逼迫的豐侍郎?”

    “引娥下鳳台,攜手共天下。”

    聽久了,卻覺得這聲音清中帶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清澈,讓人不禁沉醉。

    不得不承認,是這一縷柔聲軟化了催妝詩裏的堅硬與霸氣,這樣稍稍可以入耳吧。羅衣暗忖著,轉眸瞧向身邊的新娘。為何那繁複紅豔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氣,而是令人心酸的淒然?

    “借問妝成否?早入帝王家。”

    這句剛落,羅衣就聽到縹緲而又決絕的一聲冷哼。

    “吉時已到,恭送小姐出閣!”

    話音落地,紅門徐啟。

    “慧如。”雙眼紅腫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記住,嫁過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不似耳語,更似警告,聽得陪嫁的羅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這樣讓小姐情何以堪啊?

    不過,小姐對這樣涼薄功利的親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讓她替小姐痛吧。

    羅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傷,扶住小姐。她略帶薄繭的手指輕觸那不再平滑的手掌,心頭一顫。

    小姐還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撲滅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傷,卻傾心難忘。

    “一跨高門去,穀豆落如雨。二跨別雙親,再非董門女。”

    身後的二娘邊哭邊唱,聽起來很真誠。不過,隻是聽起來很真誠罷了。

    胭脂紅唇勾出一絲冷笑,董慧如毫不留戀地舉步離去。

    紅蓋頭下,她隻能看到眼前狹小的天地,狹小得僅見一片片隨風欲起的衣襟,狹小得僅見一縷黯淡的晨曦。

    一雙喜靴卷著塵,盛氣淩人地映入眼簾。

    啪!一記響鞭,抽在她腳前。

    鞭下之威,以夫為綱,此為婚禮也。

    她屈膝一禮,“妾身受教了。”

    沙啞的迴應讓人以為是哭嫁所致,眾人即便誤解,又有何關係?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啞的是情,不是音。沒人懂,又有何關係?

    她想離開的是董門,想嫁的卻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無處可去,又有何關係?

    沒有關係,她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

    她冷然地看著她所謂的夫轉身離去,接著另一雙稍顯秀氣的冬靴映入眼簾。

    是執雁的禮官吧,她冷冷一笑,金蓮繡鞋踏上喜凳。

    “清弦即抑,繁音乃揚。”

    極之悅耳的低吟,讓她產生了刹那迷惑,是勸嫁的新曲嗎?

    傾身入車的瞬間,但聽清聲飄逸。

    “緣起則生,緣盡則滅。”

    略帶輕歎的吟誦如梵音,入耳,卻難入心。

    清弦即抑,繁音乃揚?

    她寧要清弦,不慕繁音。

    緣起則生,緣盡則滅?

    她也曾想斷情,可是……

    她翻過掌,看著被灼傷的皮肉,早已幹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霧氣。

    可是忘不掉啊……

    軒車遲遲,載榮載歸。

    人人都說她嫁得好,卻無人明白這一切並非她想要。

    親情早在娘親去世的那年死去,而僅存的暗戀也於日前化為泡影。

    她顫巍巍地取出殘帕,心如刀絞。

    可是,即便此身煢煢,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絕不會隨波逐流,任人魚肉。

    明眸閃過狠色,她決絕地拔下一根金簪。

    寧做竹下孤野魂,不戀蒼木葉蓁蓁。

    感覺到腕間汩汩湧出的液體,她愜意地勾起紅唇,原來她的血是溫的啊。

    嗯,果然是溫的,是因為心中住著那個人吧。

    她看著手中的殘帕,目流柔情。

    人道,魂過奈何橋斷緣處,每走一步,便忘卻陽間一分情。元仲啊,慧如會忘卻前緣,卻不會忘了你,因為此情入魂,再難淡去。

    人道,輕賤性命者過鬼門,鎖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陽壽期滿方能再入輪迴。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寧願受盡幾十年刑獄,也不願喝下那孟婆湯,生生將你從魂中剝離?

    伴著震天的喜樂,血液噴湧,生機流逝。觸感漸漸喪失,她憑著執念握緊右拳,將殘帕攏於指間。

    天變了。剛才還冬陽暖照,此刻卻漫天陰霾。

    雲卿她心神不寧地騎在馬上,愣愣地看著手中被吹彎的雁羽。

    臘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簫引鳳,一世榮華。

    豔豔紅妝鋪長街,翹首夾道窺紅顏。

    這是何等的榮光,卻散發出隱隱的不祥。

    今日她隨烈侯迎新婦,執雁催妝一步步,左相府紅燈高掛、喜氣洋洋,嫁娘董氏卻未顯半分喜氣。

    不,準確地說,是未顯半分生氣。

    在董慧如臨去登車的刹那,雲卿用傳音術將那緣緣箴言送上,隻盼她能敞開心扉。

    可,雲卿明白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現實的希望。其實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一刻,早在親聞她拋下矜持傾訴衷腸的那一夜,就明白了董慧如是個何等剛烈的女子。

    思及此,雲卿惴惴望向前方珠頂雀簷的寶車,默默祈禱。

    但願,是她看錯了,猜錯了,想錯了。

    忽然刮起一陣狂風,一時間人難立馬難行,街上飛沙走石,百姓迎風欲倒。

    “下雪了!”不知誰說了句。

    大雪紛紛揚揚,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鬧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後。

    雲卿坐在馬上,不安感漸濃,濃得好似這漫天飛雪,濃得好似地上的那點殷紅。

    殷紅?

    雲卿傾身瞪目,驚見地上每隔數米綻開朵朵殷紅,一點、兩點、三點……

    迴溯尋之,終見“源泉”。

    “停車!”她急吼一聲,策馬向前。

    喜樂好似老化的軲轆,扭曲了幾個音,又恢複如常。

    “停車!”她再吼,立馬橫於軒車之前。

    “豐侍郎,”紅袍新郎扭曲了顏麵,鷹目灼灼,“你想幹什麽?”

    雲卿對此充耳不聞,側耳傾聽。果然,車內沒有半絲氣息。顧不得許多,她飛身下馬,在一片驚唿中撩起布簾。

    淒豔的紅,觸目驚心……

    破空聲自身後傳來,雲卿運氣震開這記重鞭,躥進車內,按住她幾可見骨的皓腕。

    脈呢?脈呢?

    看著那雙渙散無神的杏眼,看著那染血的紅唇,雲卿啞然。

    “大膽豐少初!”淩淮然怒氣衝衝地掀開車簾,霎時失聲。片刻後,他偏身擋住簾角的縫隙,閉眼大吼,“停車休整!”

    淩淮然厭惡地睨了一眼車內,額上暴出青筋,“如何?”

    雲卿緊了緊雙拳,“全無脈象。”

    他麵色鐵青,喘息聲漸粗,“你是如何發現的?”

    “下官執雁在後,看到了地上的血跡。”

    “血跡?”淩淮然低聲咒罵,“可惡!”他突然傾身問道,“如兒你確定嗎?”

    這唱的是哪出?雲卿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雖說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也不必……罷了,罷了,本侯就如你所願吧。七寶!”

    “殿下。”

    “聽到侯妃的話了嗎?”淩淮然盯著貼身內侍,滿眼肅殺。

    “聽到了……”

    “那還不快去,派人往車後潑水!”

    “是!”

    腳步聲漸遠。

    “小姐。”關切的女聲在簾外響起,“殿下,我家小姐……”

    淩淮然厲目一掃,須臾之後,薄唇詭異地翹起,“你是?”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鬟。”

    “哦,你在擔心你家小姐嗎?”淩淮然問道。

    “是。”

    “那為什麽不進去看看呢?”淩淮然輕柔地誘惑著。

    “謝殿下恩典。”羅衣探身進入車裏,“小……”驚唿聲還未吐露,就被淩淮然從身後捂住檀口。

    他將羅衣攔腰扛入,狠狠地瞪著雲卿,“出去!”

    雲卿撩簾走出,就聽身後一聲冷笑,“豐侍郎你是聰明人,該怎麽做、怎麽說不用本侯教吧?”

    她淡淡垂眸,“雲卿明白。”

    掌中的血遇風即幹,凝結在肌膚上。雲卿翻身上馬,仰望密雪穹蒼。這就是你的夫君嗎?董小姐你走得真好,真幹淨。

    一場冬雪自她的心頭,紛紛揚揚落下……

    “一拜天地,天重寶華。”喜堂裏,雲卿平靜無波地念著。

    眼前這“新娘”身形偏潤,不似董慧如那般纖細。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滿座嘉賓濟濟一堂,裏麵有富紳巨賈,也有文官武將。沒人發現李代桃僵,沒人發現這是假新娘。畢竟左相千金養在深閨,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霧看花,怎能窺出其中蹊蹺?

    雲卿緊緊握拳,盯著“新娘”袖口那圈絳紅,道出了最後一聲,“夫妻對拜,情意綿長。”

    禮成,舉座慶賀。淩淮然拱手笑著,鷹目陰鷙地瞟向她,“豐侍郎可千萬不要讓本侯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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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賀殿下新婚,下官自當盡心。”

    雲卿看向移步慢行的“新娘”,身子明顯脫力,全仗新郎攙扶。旁人看來是濃情蜜意,其實是在步步緊逼。

    三殿下究竟在車裏說了什麽?是以她親人的性命相要挾,還是以她主子未寒的屍身相逼迫?

    畢竟要對付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子,實在是太容易了。

    “豐大人!”中氣十足的高吼將她從哀悼中生生拉迴。

    雲卿看向來人,“婁敬,你怎麽來了,傷好些了嗎?”

    何猛憨憨地撓頭,“多謝大人送來的傷藥,何猛皮糙肉厚,已經沒事了,啊。”他一抬猿臂,從身後扯出一人,“茂才兄也想當麵向您道謝呢。”

    茂才?雲卿略微詫異地看向來人,原來是領導殿前彈劾的文書院編修路溫啊。

    她輕揚唇角,“路編修,身體可好?”

    路溫淤青未散的眼角微抽,表情有些怪異。半晌,他低叱一聲,“一個大男人,笑得像什麽樣!”

    “嗯?”雲卿挑起眉頭,不禁失笑,“路編修,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麽啊?”

    路溫垂下視線不敢看她,麵色微紅,“怪不得人家那樣說你。”

    “說我?說我什麽?”雲卿看向何猛,見他目光閃躲,麵色也是極不自然。

    “說什麽?”路溫聲調略高,狠狠瞪來,“說你人比花嬌,有異於常人的癖好,這下大人該明白了吧?”

    雲卿聽得一頭霧水,愣在原地。

    “茂才兄,你怎麽能聽信那些小道消息!”何猛拍了拍雲卿的肩頭,“大人是錚錚硬漢,我信你!”

    雲卿咬牙止住腳下的顫抖,心虛地應著,“多謝,多謝。”白兔兄,還是你單純啊。

    “退一萬步講,就算那樣……”何猛話鋒一轉,滿目痛惜地看向雲卿,“就算那樣,何猛也絕不輕視大人。大人忍辱負重,為國獻身,真乃偉男子!”

    慢著,什麽獻身?

    “即便如此,大人也要注意影響啊。”路溫提醒道,“天火之後,朝中的風向也變了。作為我們寒族的頭領,還請大人潔身自好。”

    “頭領?”雲卿擰起眉頭,“本官什麽時候成了寒族的頭領?”

    “大人還想置身事外嗎?”路溫斜睨她一眼,似帶不屑,“如今寒族中您品級最高,麵子上您自然是頭領。”

    雲卿覷向身側,“路編修,本官為人向來隨性,絕不會為了‘麵子上’的虛名委屈自己。”

    路溫麵帶薄怒,憤憤道:“你……”

    她一揮寬袖,瀟灑前行,“至於潔身自好嘛,既入了這泥潭,就別怕髒了腳,路編修你可要看清楚啊。”

    清勁之寒?允之,你的爪牙還不夠鋒利啊,這也就是你眼見他們受盡屈辱卻不出手相助的原因吧。不折了這身傲骨,又怎能鬥垮那些老狐狸呢?

    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到頭來隻有一個下場。就如今日董慧如,雖能一身清白赴黃泉,卻留得禍事在人間。

    雲卿握緊手中的雁羽,掃了一眼身後。這不,麻煩正如影隨形。

    “豐侍郎。”一聲熟悉的唿喚,讓她卸下心防。

    “韓將軍。”雲卿真心笑開,“將軍不是在京畿大營練兵麽,怎麽也來了?”

    “今兒是臘八。”韓月殺深邃的眸子透出點點暖意,“若豐侍郎不嫌棄,喜宴之後就賞臉去我府上喝一碗臘八粥吧。”他俯身耳語道,“你嫂子想你了。”

    雲卿打趣地仰視,借著嫂子說事兒,哥哥臉皮還是那麽薄。

    果不其然,月殺被她盯得俊臉微紅。

    人無完人,這個戰場上宛若天神的男子私下裏羞於傳情,且極易害羞。這算不算是雲都一大秘聞呢?雲卿不禁偷笑。

    月殺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嗯,就這樣吧。”

    “韓將軍。”雲卿睨了一眼身後,心中又覆陰寒。

    “嗯?”

    “下官有約了。”她恭恭敬敬地作揖,轉眸向他示意。

    月殺瞅了她身後一眼,心領神會,轉瞬間臉上凝起冷霜,“哼!真是不識抬舉!”他拂袖而去。

    三殿下的狗腿盯得可真緊啊,此刻她怎能拉哥哥下水?隻能如此了,雲卿不禁深深歎息。

    “豐大人……”

    一聲壓抑的輕唿傳至耳邊,她環顧熱鬧的喜堂,滿眼都是相互寒暄作揖的賓客,那位名喚七寶的內侍正躲在門後向她招手。

    雲卿踱步上前,“何事?”

    “喜房的禮器被丫頭弄亂了,殿下想請大人去看看。”

    “禮器?”

    雲卿蹙眉看向他,七寶低著頭,讓人瞧不出表情。

    “是,大人請您快些去,誤了吉時可就不好了。大人?”

    七寶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見雲卿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似要將他看穿。七寶心下一涼,鼓足勇氣拽住她的衣袖,“大人,冒犯了。”

    也不反抗,雲卿任由他拉著,在深深遊廊裏疾走。遊廊裏仿佛升騰起迷霧,那樣的濃,讓人看不清前途。雪花時不時鑽入她的衣領,化為冷冽的水滑入她的頸脖。

    周遭太過安靜,哪裏像通往喜房的道路?

    雲卿停下腳步,扯迴衣袖。

    七寶被甩得一個趔趄,“大人,怎麽了?”

    “本官內急,怕是憋不住了。”雲卿捂著肚子。

    “啊,沒事沒事,小的幫你找個地方。”

    她跟在七寶身後走進遍覆白雪的園子,垂眸暗忖著,剛才還那麽急,現在卻說沒事,果然不對。

    “大人去方便吧,小的在外麵守著。”

    雲卿跑到假山後,故意弄出聲響。

    “大人請快些吧,那邊還等著呢。”

    “嗯,嗯,馬上就好。”雲卿敷衍了一句,無聲飛去,踏雪無痕。一口氣飄過數丈,躥上長鬆。

    “大人?”遠遠地,七寶大吼著,“大人!”他繞過假山,找了幾圈,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又向來路追去。

    果然不對啊,雲卿輕歎一聲,剛要下樹,忽聞雪地裏傳來腳步聲。

    “豔秋!豔秋!”

    兩個男子在園子裏追逐著,前麵一人身形纖弱,看起來還是個少年。

    “豔秋你給我站住!”後麵那人穿著青色官袍,是個四品官。

    一番追逐,青衣人像是發了狠,將那少年按在樹上,“逃?我看你還怎麽逃!”

    “朱大人,這可是烈侯府。”處於變聲期的公鴨嗓子,這男人,不,這男孩還是株嫩苗。

    “哼,我當然知道這是烈侯府。”男人曖昧地靠近,俯身咬住那少年的耳垂。

    渾蛋,這孩子才幾歲啊!雲卿握緊拳頭。

    “就因為是在今日的烈侯府,我才敢來私會你啊。”男人很惡心地舔著那少年的臉,“今日三殿下大婚,娶的是雲都二美之一的董家小姐。下月他又要迎娶翼國的天驕公主,聽說那位可是驕橫的主兒啊。豔秋,你一個男娼留在這裏隻會被烈侯的妻妾欺負,不如……啊……”他猴急地撫摸起那孩子的身子,“不如我向殿下討了你迴去,可好?”

    男娼?雲卿痛惜地看著樹下那任人魚肉的孩子,心中不禁憤憤。三妻四妾還嫌不夠,竟然豢養少年來發泄獸欲,這是什麽世道!

    “大人,如果您想要就快些,別被人看見了。”

    好像在說喝水這種小事一般,語調平靜得可以,這孩子已經被折磨得麻木了嗎?

    “哼,今天我就幹死你這婊子!”男人撕扯起孩子的衣裳。

    看不慣這等無恥行徑,雲卿飛身而下,寬袍在半空中迎風鼓起,一抹淡紫飄散在雪的世界。

    “豐大人?!”

    “原來是朱郎官啊。”沒想到這人平時在禮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私下裏卻是個雜碎。

    朱郎官慌亂地理了理官袍,深深彎腰,這一揖差點兒貼到地上去,“豐大人怎麽會在這?”

    “那朱郎官又怎會在此呢?”她看向那少年,冷冷道。

    “下官……下官……啊!前頭還有事,下官就先告辭了!”

    踩雪聲漸漸遠去,雲卿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人,十三四歲的光景,生得極美,美得甚至看不出是個男孩。耳垂上豔紅的血痣晶瑩飽滿,襯得整個人風情無限。

    豔秋慢慢地跪下,黑亮的長發散亂在雪地裏,顯得很柔順。

    “賤奴叩見豐大人。”不隻美麗,還很聰明。

    “地上涼,起來吧。”雲卿看了看他被扯壞的衣裳,皺眉脫下錦袍,“先披著吧。”

    豔秋身體微僵,作勢又要跪倒。

    雲卿伸手捉住他的細腕,“別跪我也別推拒,反正出了園子你還得還我。”

    他抬起精致的臉,“是。”

    雲卿內裏穿著白布棉袍,因方才使過輕功,所以也不覺得冷。

    “這是哪裏?”她輕聲問道。

    “迴大人的話,這裏是幸園,侯爺內眷居住的地方。”

    她再指了指遊廊延伸的遠處,“那邊呢?”

    “那邊是侯爺的獨院。”

    “獨院?”雲卿蹙起眉,七寶領她去那裏做什麽?

    “獨院是侯爺的書房,一般人進不得。”

    她迴身望向那美麗少年,他說得很委婉。進不得,進不得,那獨院怕是什麽機密場所吧。三殿下讓七寶領她去那裏,是栽贓嫁禍,還是想讓她觸動什麽機關慘死在裏麵,而後再往允之身上潑一盆髒水?

    雲卿越想心越涼,又不由慶幸,還好剛才溜了。

    為了避免禍及無辜,現在和這美麗少年待在一起才是上上選,畢竟他是殿下的男寵,和他一道應該不會被懷疑泄密吧。

    即使他因此遭罪,即使……不,應該不會。

    她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搓著手。雖冰寒入骨,卻洗盡了指間的血跡。雲卿看著地上淡紅的雪水,轉眸看向那少年。他站在幾步之外,靜靜看向遠處,沒有絲毫好奇。

    是個聰明人,她再次暗讚。

    他看起來與自己一般高,紫色的錦袍顯得分外合身,襯得整個人越發嬌美。那眉宇間的秀色有點兒眼熟,又有點兒眼生。

    “你多大了?”雲卿漫不經心地問。

    豔秋柔順地應答道:“過了年就十四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她心下對烈侯和那姓朱的惱恨又多了一分。

    “是哪兒人啊?”雲卿背著手,揀著厚實的雪地踩去,腳下輕響讓她不禁想起雲遙那日。

    “賤奴不知。”

    心頭的甜蜜霎時消散,她迴頭看向那少年,“不知?”

    “是,賤奴從小就在娼館長大,不知出生地,更不知父母。”

    雲卿道:“其實你想知道的吧?”

    “嗯?”豔秋精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生動的表情。

    “其實你很想自己的爹娘,即便被拋棄了,還是很想。”雲卿仰首看向長空,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她的眼睫上,模糊了視線,“也許,你並沒有被拋棄,隻是他們早已不在人間罷了。”

    “賤奴早就不想了,想他們有什麽好?”

    雲卿雖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傷痛,卻沒有戳破,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在雪地裏走著,各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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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大人!”何猛的大嗓門猛地響起,“您怎麽進了內院?哎呀,要是被人發現可就糟了!哎,他是誰?”

    “是人啊。”雲卿徑直走著,頭也不迴,“怎麽,看傻了?嗯,是個很美麗的人啊。”

    “這……這……這……”

    平時隻知道他口拙,卻不知道他還結巴。

    “大人。”雲卿轉身看向名喚豔秋的美麗少年,他脫下身上的錦袍還給雲卿,而後跪倒在地,“多謝大人出手相救。”

    雲卿穿上錦袍,束好腰帶,傾身將他扶起,“地上涼,跪不得。”狠了狠心,淡淡道,“保重。”

    她特地等著有人經過才與他分別,這其中的蹊蹺這孩子該懂吧。她不是個好人,別那樣瞧她,她不配,不配啊。

    “大人!你和他,你和他……”何猛迴過神,似大熊一般追上。

    雲卿瞪了他一眼。

    “當然……當然是不可能的。”何猛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婁敬,你怎麽出來了?”

    “喜宴要開始了,下官見大人不在,就出來尋大人了。”

    “喜宴啊……”

    雲卿抬眼看著逐桌敬酒的淩淮然,縮在角落裏,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菜,如同嚼蠟。

    三殿下的演技真是一流,瞧他眉梢帶笑地敬著酒,哪裏看得出是……

    “剛剛喪偶的鰥夫,對嗎?”

    耳邊淩翼然的一聲輕喟讓她不禁呆住,這人是妖怪吧,竟能猜透她的心思。

    “卿卿,你的眼神太直白了。”淩翼然桃花目輕轉,帶點兒冷意,“怪不得今天三哥笑得有點兒多,哼,原來是故作姿態,欲蓋彌彰。”

    “允之。”她緊張地看了看周圍,“你別太囂張了,小心隔牆有耳。”真後悔剛才全告訴他了。

    “這兒的人都等著巴結我三哥呢,哪兒有人盯著咱倆?”他笑得很無辜,還瞟了瞟四周。

    那七寶呢?雲卿警惕迴望,隻見六幺正纏著他喝酒劃拳好不開心。

    心跳稍稍平緩,拖允之下水果然好啊,這下可有靠山了。

    雲卿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哥哥怎麽突然迴來了?照理說,武將沒有王令是不能擅離大營進京的。”

    “嗯,這半個月你長進不少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前日上官司馬參了竹肅一本。”

    “上官密?”雲卿看向主桌,那老匹夫正和三殿下的幕僚把酒言歡,“他不是七殿下的人嗎,怎麽?”

    “哼,七哥養了頭白眼狼啊。”淩翼然自斟自飲,“上官氏現在很得翼王寵愛,老家夥翅膀也跟著硬起來了。”

    怪不得他舍了那邊的喜宴到這裏來套交情,原來是想腳踏兩條船啊。

    “他怎麽參了哥哥一本?哥哥得罪他了嗎?”

    “卿卿,你知道備所為何被稱為上閣肥地嗎?”

    雲卿迷惑地看著他,“為何?”

    “軍隊裏大到招兵買馬,小到穿衣吃飯,哪一樣不是備所說了算?朝廷給士兵撥的安家費是每人每年二兩,軍餉是每人每月十吊,遇到戰事緊張的年頭還有額外津貼,而實際上軍士卻拿不到這麽多。”淩翼然懶懶抬眸,微微一笑,“你說少了的銀子都進了誰的腰包?自然是……”

    “王上不管嗎?”她問。

    “這些是人盡皆知的慣例,父王即使知道也不會插手,不貪一點兒能叫官嗎?”

    “那關我哥哥什麽事?”雲卿挑眉。

    淩翼然道:“助荊一戰韓家軍折損三萬,此次備所招了五萬新兵,你猜竹肅留下多少人?”

    雲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三萬。”

    “五千。”

    雲卿盯著他看了好久,確定他沒有開玩笑,這才開口,“五千?”

    “想進韓家軍可是比考科舉還要難啊。”淩翼然勾起唇角,露出滿滿自信,“要不然在成原死戰中麵對數倍於自己的強敵,竹肅的手下怎會沒有一個逃兵?

    如此一來踢走了四萬五千人,備所這迴可是虧大了。”

    雲卿自豪地看向不遠處的自家兄長,真是豐神俊朗,氣宇不凡。試問,月簫一出,誰與爭鋒!

    淩翼然單手托腮,定定地看著她,“你要再笑下去,竹肅怕是要被人添入你的獵豔名單了。”

    “你胡扯什麽?”雲卿迴頭怒瞪。

    “哼,遲鈍的呆子。”淩翼然夾起一筷子酸菜放在她碗裏。

    “我不吃酸的。”

    淩翼然充耳不聞,笑得很愜意,繼續往她碗裏堆菜,“這幾天你吃得不是很好?”

    雲卿瞪大眼,怪不得這幾天言律給她上的不是酸蘿卜就是酸白菜,她還以為是賬上沒錢隻能縮衣節食,沒想到是這人搞的鬼。

    雲卿顫抖指他,恨不得一掌扇過去。

    淩翼然冷冷看她,“你既然有膽子尋歡,還怕挨不住酸?”

    “什麽尋歡!”她毫不示弱地瞪迴去。

    “瞧瞧,瞧瞧,小情人吵架了?”酒氣撲鼻。

    雲卿心下一沉,連忙站起,“三殿下。”

    “三哥。”淩翼然堂而皇之地攬住她的腰,恨得她牙癢癢卻不敢亂動。

    “弟弟恭祝三哥新婚大吉,心想事成。”

    淩淮然冷冷道:“九弟,哥哥在這謝你吉言了。”

    “豐侍郎。”他遞出酒杯,隨侍連忙斟酒,“今日迎娶送嫁,你盡心盡力,可謂功勞不小啊。”他一字一字地蹦出,眸中閃著冷光。

    “雲卿身負王命,這些都是分內之事,殿下……”

    “哎。”淩淮然狀似薄醉地揮了揮手,“今兒是本侯的好日子,可不準打官腔,來來來,豐侍郎陪我喝上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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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由分說,杯盞中被滿上香醪。

    雲卿看著杯中微晃的酒水,假笑道:“就因為是好日子,殿下才更不可多飲啊。”

    “哦?”淩淮然淡淡一笑,笑意未達眼底。

    “殿下陪咱們這些爺們兒鬧個什麽勁?”雲卿調侃道,“侯妃還等著呢,殿下可不能喝多了,可要好好享受這洞房花燭夜啊。”

    “豐侍郎真是考慮周到啊。”他轉了轉手中的酒盞,“那……”

    雲卿心弦一緊,浮起不祥的預感。

    “那就請豐侍郎陪我喝完這三杯。”淩淮然鷹目射出精光,“三盞之後本侯就去陪我那嬌滴滴的新娘。”

    他抬起手臂,唇畔的笑越綻越大。

    瓷杯相碰的聲音傳入耳中,她指間涼涼的,是潑灑出的醇酒。

    淩淮然挑了挑眉,仰首飲盡這第一杯,“豐侍郎。”

    終是逃不過嗎?

    雲卿噙著苦笑,慢慢舉盞、頷首、攏袖。

    這酒是味若醍醐馨香透,還是苦似黃連勝鴆毒?

    雲卿仰頭閉眼,唇角觸上青瓷的刹那,手中驟然一空。

    “這酒,就讓我陪三哥喝吧。”寬袍閃過,淩翼然奪過她手中杯盞一口喝下,嘴角彎起了一個漂亮的弧度。

    “你……”雲卿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喉頭像是被異物堵住,發不出聲。

    淩翼然笑睨她一眼,瀟灑地舉臂,“滿上。”

    允之……

    她伸手欲奪,卻被他反手握住。

    那瞳眸帶著笑,清澈如泉,流淌在她心底。

    那一刻,雲卿不禁哽咽。

    “你——算了!”淩淮然拂袖,擠出虛偽的笑,“各位慢慢吃,本侯先去了。”

    “春宵苦短,三哥可要抓緊啊。”淩翼然微笑道。

    “哈哈哈!”淩淮然大笑離去。

    “怎樣?”雲卿目光片刻不離,捕捉著他的每一絲表情。“有沒有不適?

    淩翼然輕握著她的手,高深莫測地笑著。

    “究竟怎樣?”

    一晚上,她都在重複同樣一個問題,而他始終未言。

    外麵還在下著雪,他的手有些涼,涼得讓雲卿好不安。

    “那酒沒有問題,是嗎?”雲卿僥幸問著。

    淩翼然黑發隨風飄動,完美地融入暗夜,微白的唇綻放出異常的春意。

    “是不是?”她的聲音有些顫,連帶著心也在顫。

    淩翼然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上她的臉頰,“我若說不是呢?”

    雲卿眼眶泛紅,“允之,你差點兒就騙到我了。”

    “嗬嗬……”淩翼然笑了。

    這人果然是在耍詐,雲卿暗吐一口氣,眨眼欲瞪,就見一抹暗黑自他的唇角滑下,挺秀的身子軟軟向她倒來。

    “卿卿,我從不騙你啊。”

    這聲音帶著無奈和些許心痛,輕輕地落在她心上。

    “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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