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紅滿目,碧盡遙天。秋風解事,等閑吹遍。

    北靜門外,雲卿與秦淡濃互相攙扶著,隻為送別。

    青王淩準站在賽馬橋上,遙望十萬精兵,朗聲道:“今荊王有難,孤念在兩國交好已逾百年的情分上,特命爾等前去救援。”他舉起金龍爵,“孤在此敬眾將士三杯,這第一杯,塵沙出塞揚國威,軍餉加倍!”

    “哦!哦!”三軍齊吼,迴聲震蕩。

    他仰頭飲下,拿過下一盞,“第二杯,莫掛妻小無糧糒,家家無累!”

    此言一出,刀槍劍戟直指蒼天,喊聲撼動大地。

    青王拿起最後一盞,忽地兩腮鼓起,胸口微微起伏。身邊的內侍麵帶難色,上前想要阻止他再飲,卻見青王舉爵向前,手臂輕輕一揮,震天動地的唿喊聲漸漸停止。

    “這第三杯,待到功成迴馬時,論功行賞耀門楣!”

    “殺!殺!殺!”眾將激奮,萬兵興起,每一張臉上都洋溢著渴戰之色,每一雙眼中都噴射著嗜血之情。

    青王用黃絹拭了拭嘴角,揚聲道:“伏波將軍!”

    “臣在!”

    獅盔獸帶,銀甲白袍,秋陽下月殺挺拔的身形與記憶中的爹爹重合在一起,讓雲卿又悲又喜,有點恍惚,有些惘然。

    “監軍寧侯!”青王再叫。

    “兒臣在!”

    淩翼然束著銀冠,穿著紅袍,耀眼得簡直與紅日齊輝。此時,那對微挑的桃花眼沒了往日的迷離嫵媚,仿若上古神獸赤螭的魔瞳,流溢著勾魂攝魄的霸氣。

    “美酒一杯,祝你們馬到功成!”青王一揚手,內侍端著金盤低首走向二人。淩翼然拿過銀虎觥,韓月殺舉起銅雀皿,兩人相視一笑,仰頭飲下。隨後躍身上馬,英姿颯爽。

    秦淡濃牽著雲卿慢慢走上賽馬橋,行了個大禮,“妾身見過王上,王上萬歲……”

    青王悶咳了兩下,擺了擺手,“夫人無須多禮,開拔在即,閑話少敘。”

    “是。”秦淡濃抬起頭,含情脈脈地望向自家相公。半晌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沒有纏綿依戀之色,“沙場征戰,勿念家人。”

    “多謝夫人。”月殺深深地望著她,這一眼似乎要將她印到心裏去。陽光溫暖了臉上的刀疤,他又柔柔地看向自家妹子,“天涼了,卿卿要注意身體。”

    雲卿轉眸笑道:“北地多風沙,哥哥可要保重。不然迴來後成了糙麵老頭,彥兒可就不要你了。”

    “貧嘴!還跟小時候……”月殺俊臉僵住,雲卿亦微微一怔,兩人同時沉默。

    “夫人和小姐不必擔心。”淩翼然出聲打破了這份詭異,“功成歸來之時,本侯定還你們一個分毫未損的將軍。”

    雲卿對上他難掩自信的美眸,這算是你的承諾嗎?允之。

    他嘴角邪邪地勾起,轉眸迴首,黑亮的發絲在空中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本侯從不食言!”揮鞭向前,豪情萬丈。

    雲卿佇立橋頭,望著晨光中一銀一紅漸漸遠去的背影,心頭籠起揮之不去的惴惴。

    此情此景,一如十年前的那幕。

    雲卿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下賽馬橋,緩緩抬眼,卻見雀兒望向遠行的大軍,頭部微動,似在頷首。

    雲卿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那人正是與韓琦並駕齊驅的一名年輕校尉。雲卿心底微疑,卻見雀兒眼中的肅色已變成了癡迷,她倚著黃柳張望,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

    “韓小姐。”身邊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

    雲卿屈膝行禮,“公公。”

    “王上要奴才來傳個話兒。”大太監得顯抱著拂塵,躬了躬身,“迴鄉需趁早,莫待霜重時。”

    雲卿瞥向遠處守衛森嚴的華車,不愧是王上,做起事來真是滴水不漏、絲縫不留。

    她恭順地低下頭,“小女子想煩請公公稟告王上。”

    “小姐請說。”

    雲卿抬目笑道:“明朝日出籬東際,剩把離觴話別情。”

    麵皮鬆弛的大太監點了點頭,“奴才定一字不漏地講給王上聽。”隨後又意味深長道,“識時務者必有福,請小姐一定要保重身子,老奴這就告退了。”

    “公公慢走。”

    雲卿轉眸瞥向一臉天真爛漫的侍女,柔柔一笑,“雀兒看傻了?”

    雀兒似猛地一驚,她不安地擰了擰衣角,臉頰浮起紅雲,掩飾性地眨著眼睛。雲卿輕笑一聲,“看吧,趁離開之前多看看這雲都。”

    雀兒小跑跟上,抱怨道:“奇怪了,沒聽過那位叔老爺的名諱啊,王上又為什麽非要小姐迴去守靈呢?”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轉眼間已到了深夜。雲卿披著一件單衣下床,從匣內取出那卷黃絹,“神佑青空,天重恆昌:蛟城韓柏源奉主尊王、一生勤勉,孤念其煢煢無後,特賜韓氏月下孝女之名,迴鄉為叔守孝。”

    雲卿手握詔書,靜立窗邊,隻聽見風動絹布的悶響。清冷的夜,似秋霜勻染了暗藍的風景。沒有半點兒星光,也見不到慘白的月亮。

    一如拿到這份詔書的那夜……

    雲卿看著黃絹上的墨字,不由皺眉。若說王上防著修遠下這道詔書,她信,可如今修遠都離開了,為何還要這樣?

    見她一臉迷惑,淩翼然笑得前仰後合,他走到撫鬆堂的圍牆邊,敲了敲石磚,“嗯,夠硬了。”而後又看了看牆頭,“就是不夠高啊。”他媚態十足地望著雲卿,神色難辨道,“紅杏不出牆,卻有偷花人哪!”

    她恨恨地瞪著他,“請殿下注意分寸。”

    月殺微微頷首,“請主上明示。”

    淩翼然優雅地踱著步,漫不經心地問道:“韓夫人待字閨中之時曾被人騷擾,竹肅可曾知道?”

    月殺兩拳緊握,目露殺意,“是,當時我還沒有和內子相識。照我看來,那幾個惡徒該殺!”

    她詫異地望向一臉怒意的哥哥,不知道曾發生了什麽。

    “幾個求婚被拒的浪蕩公子半夜裏學人家爬牆,”淩翼然笑得輕快,“不過卻被韓夫人和她的侍女打得半死,而後又被府中的親兵扔出了高牆。”

    她知道引章有功夫,卻不知自家嫂嫂也不弱。嫂嫂不愧是脂粉英雄,真是長了女子誌氣!

    “這也就是父王下詔的原因了。”淩翼然語調微抑,看著她道,“卿卿可是一塊肥肉啊,竹肅一去前線,你這塊肥肉就沒了保護,那些蒼蠅可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地來叮你了。”

    “主上的意思是?”月殺瞪大眼睛。

    淩翼然道:“這塊肥肉下肚,就不怕竹肅反悔了。”

    “不會的,三殿下和七殿下……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淩翼然不屑挑眉,看向暗影,聲音越來越輕,“連父王……”他語調一頓,傾身看著她邪邪笑道,“隻是父王不知道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得逞的。因為這塊肥肉可是長了牙的,那些蒼蠅來了保準喪命!”

    猖狂的笑聲猶在耳邊,恨得雲卿牙癢癢,她輕輕地將匣子合上,也將那夜的記憶收迴心底。

    遠處的打更聲一慢三快,再有半個時辰無焰門的人就該來了,先歇息會兒吧。

    她揉了揉頸側,緩步向床榻走去。忽地,頭上傳來幾不可聞的聲響。她拿過銷魂,跳窗而出,直上房簷。

    周圍的一切似在酣睡,暗夜中浮起淡淡的白霧,像是大地的鼻息。迎著涼風,雲卿不遠不近地跟在那道黑影之後。隻見那人快似燕雀,這樣的輕功算是不俗。那人沒有絲毫停頓,像是早就熟悉了周圍的環境,徑直向東南角飛去。

    雲卿靜靜地隱藏在撫鬆堂的月門後,隻見那瘦小的黑影從頭上取下一個東西,往鎖眼裏轉了兩轉。極輕的一聲響,那人卸下銅鎖,警惕地向四周望望。

    果然是她,最後一天終於按捺不住了啊。

    雲卿微微勾唇,煞是悠閑地走到門邊。

    屋內很是安靜,若不是櫃門發出聲響,怕是要懷疑裏麵究竟有沒有人了。那人貼耳在牆上,輕敲著牆壁。

    咚……咚……

    那人身子一震,用力拖動書櫃。

    待那人鑽入地道,雲卿才走了進去,她鋪平裙擺,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

    半晌,那人退出地道,將書櫃拖迴原位。

    雲卿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點亮了白燭。微弱的燭火在風中跳動,將夜襯托得更加陰森。

    她惡趣味地看著眼前這個僵硬的黑衣人,“還滿意嗎,雀兒?”

    雀兒轉過身,沒了白日裏那份天真爛漫,她雙眸微眯,露出幾分狠色,“這麽晚了,小姐怎麽還沒睡?”

    雲卿微微一笑,“因為看到了鬥雀墮還飛啊。”

    話音未落,殺氣便撲麵而來。雲卿不閃不避,待到掌風貼近額頭,突然腳下輕移,她閃到雀兒的身後,耳語道:“這點兒程度是傷不了我的。”

    雀兒轉身再擊,就見雲卿足尖一點,一個鷂子翻身,在雀兒出手前飛過她的頭頂。

    “沒想到小姐的身手如此了得。”雀兒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撲身而上,寒光在雲卿周圍閃現,刀刀致命。

    好奇怪的招式,雲卿隻是閃躲,並不迴擊。她將雀兒引出書房,空曠的院裏,瘦小的人影時而飄起,時而落下,如鳥雀一般輕靈。見雲卿並不反擊,雀兒興奮地全力衝來,匕首直指心窩。

    待近了,卻見雲卿唇角勾笑,雀兒暗叫不好,想要退後卻已經晚了。雲卿腳下一個一百八十度旋轉,突然閃到她的懷裏,虎口大開一把拿住她的手腕。

    “呃……”雀兒悶哼一聲,右腕被折出一個詭異的角度,匕首應聲滑落。

    “靈雀?”雲卿看著匕首上的篆字,道,“原來不是麻雀,而是靈雀啊。”說著隨手一擲,匕首沒入石牆。

    雀兒驚恐地瞪大眼睛,臉上滑下數滴汗水。她慢慢退後,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搏命似的衝來。這招式卻很是熟悉,在哪裏看過呢?

    雲卿橫身點樹,一腳將她踢到數丈之外,低頭迴憶。

    “啊!”雀兒惱羞成怒,爬起再攻,招式狠毒,劍風淩厲。

    雲卿猛地瞪大眼,快速閃過刺喉的一擊,“你使的是璿宮的秋水劍法!”雲卿看向她,“你是璿宮的人?”

    聞言雀兒雙眸瞪大,眼中閃過一絲豁出去的狠意。見她想要咬舌,雲卿出手卸了她的下巴。

    就在這時,牆頭上閃出數道身影,林成璧帶頭飛下。

    他有些不安,低頭道:“屬下來遲,讓小姐受驚了。”

    雲卿有些意外,“五更還沒到,是林門主你們來早了。”

    院外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管家韓讓打開門鎖,見到裏麵情形先是一愣,隨後擋住後麵的人,道:“都在門外等著。”

    “是。”

    韓讓將手中的火把熄滅,側過身恭順地低下頭,“夫人。”

    秦淡濃披著外袍,長發隻是鬆鬆地綰了個髻。她見雲卿手上沾血,臉上大驚,可語調依舊平靜,聽不出半分異樣,“韓讓、引章守住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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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秦淡濃疾步走來,低聲問道:“妹妹,你受傷了?”

    雲卿搖了搖頭,瞥一眼雀兒,道:“嫂嫂,林門主,此女應該是璿宮的靈雀。”

    “璿宮護座?”想到雲卿初入江湖,林成璧忙解釋道,“啟稟小姐,靈雀與歌鶯、杜鵑、鷓鴣都是璿宮聖女的護座。”

    這下可複雜了,璿宮的護座潛入青國將軍家做侍女,江湖和朝廷又扯上了一條線,真是一團亂麻啊。

    雲卿開口:“林門主,你能否將靈雀先帶迴無焰門?”

    “當然可以,不知小姐做何考慮?”

    “問出幕後黑手。”

    “屬下明白。”林成璧微微頷首,而後沉聲道,“阿默,將靈雀送迴總壇。”

    一名高壯男子扛起嬌小的雀兒,飛身而去。

    “我們還是進屋說吧。”秦淡濃警惕地瞥了眼牆外,“小心隔牆有耳。”

    一行人走入書房,借著微弱的燈火,雲卿不經意地一瞥,卻見一張豔麗的臉龐……林可顏。

    林成璧指著她,對雲卿道:“這就是小姐的替身,無焰門的朱雀。”

    林可顏以手抱拳,行了個禮,“屬下見過小姐。”

    這一出聲把雲卿嚇了一跳。

    男人?師姐口中風騷露骨的小丫頭,竟然是個男人?

    “朱雀是我的師弟,最擅長易容。”林成璧解釋道。

    雲卿直直地望著俏若桃李的朱雀,強壓下為他驗身的欲望,太不可思議了。她眼睛眨了又眨,“連號稱‘百麵神通’的湯盟主都沒有看出來?”

    “‘百麵神通’?”朱雀冷哼一聲,“被拿來和那個三腳貓比較,簡直是我的恥辱!”

    林成璧厲聲斥責,“不得無禮。”

    “哼。”朱雀一扭身子,體態像極了薄怒中的少女。

    雲卿欠了欠身,“小女無知,犯了朱雀的忌諱,還請原諒。”

    他迴過頭,嫣然一笑,“沒關係,下次別再說就行了。”脾氣來得快去得快。

    林成璧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不要鬧了,快快準備,等天一亮你就要扮成小姐去蛟城了。”

    “是。”

    朱雀拖長聲調敷衍一聲,隨後拿出一個小布包。將雲卿看了又看,取出一個小竹簽對著雲卿的臉隔空比了又比。半晌,他轉身坐下,開始忙碌起來。

    “妹妹。”秦淡濃拿出帕子,為雲卿細細擦拭血手,“剛才看著你那樣,就快把我嚇死了。這早上剛向竹肅承諾要照顧好你,要是晚上就出事,嫂子我真是沒臉再見他了。”

    早上……

    雲卿腦中浮現出送別時雀兒的異樣,她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嫂子,哥哥怕是有危險。”

    染血的帕子忽地滑落,“怎麽迴事?”秦淡濃用力地反握,攥得雲卿有點兒疼。雲卿也顧不得許多,將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隨後輕聲安慰道:“這一切也許是我多心,嫂嫂切莫慌張。”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啊。”秦淡濃皺起秀眉。

    雲卿點點頭,向林成璧深深屈膝,“林門主,我有一事相求。”

    “小姐有什麽事盡管吩咐,行此大禮讓林某惶恐。”

    雲卿目光堅定,“我要出門去尋哥哥,請門主分出點兒人手來保護我的嫂嫂和侄子。”

    “主子出門前就交代過了,這是林某分內事。”林成璧微微頷首,“其實小姐不必親自前往,待林某聯係了主子,將軍自然也就知道了。”

    見自家嫂嫂也站在他那邊,雲卿不容辯駁道:“不,我要去,等城門開了我就走。”

    “好了!”一個柔美的女聲傳來,雲卿抬眼望去,隻見微弱的燭光照在一張與她如出一轍的臉上。她不禁驚訝,他也做出同樣的表情,簡直像照鏡子一般。

    “朱雀,能不能幫我易容?”雲卿開口問道。

    “好啊,你要什麽樣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

    “男的。”

    “沒問題!”朱雀指了指板凳,“坐這兒,抬臉。”他剛要往雲卿臉上抹藥膏,就見秦淡濃阻止一聲,“慢!”

    秦淡濃不能認同地看向朱雀,“俠士是男子,怎麽能摸我妹妹的臉?”

    朱雀風騷地撩了撩長發,拋了個媚眼,“嫂子,妹妹我怎麽會是男子呢?”

    秦淡濃臉色僵硬地看著他,啞了。

    “夫人。”林成璧瞪了朱雀一眼,輕聲解釋道,“這是易容的必要步驟,缺不得的。”

    秦淡濃無奈,站到了一邊。

    朱雀衝林成璧翻了個白眼,指尖帶勁,狠狠地在雲卿臉上搓來搓去。“記住,這藥膏要抹得勻,抹得細。”說著,又從包袱裏掏出一遝薄如蟬翼的臉皮。

    見他手指纖長優美,雲卿不禁歎道:“真美。”

    “嗯?”朱雀有點兒詫異,看向自己的十指,自戀道,“你是說我的手嗎?”

    雲卿真心讚道:“真的很美。”

    “哎呀,我就是喜歡誠實的人。”朱雀一拍胸脯,豪氣十足,“今天我就給你畫一張最俊的臉。”

    “不用那麽顯眼。”

    “放心,包你滿意!”

    朱雀從胸口取出一張薄皮,一看就是珍藏已久,在雲卿臉上鼓搗起來。

    “好了!”朱雀拍了拍手,遞給雲卿一個小鏡子。“瞧瞧,神鯤第一美男子!”他得意道。

    鏡中一張蒼白的臉,慘淡得猶如冬月,隻有眼睛透出幾分生氣。這就是神鯤第一美男子?

    “還有一個重要的東西。”他遞給雲卿一個奇怪的凸起物,指了指她的脖子,“貼上。”

    是假喉結啊。

    對著鏡子,雲卿細細貼好,再看向他,“你怎麽沒有這個?”

    朱雀憋了半天氣,忽地喉間凸出一塊,“這叫功夫。”

    “哦。”雲卿挑了挑眉,道,“好功夫啊,神鯤第一美男子。”

    朱雀頂著的那張俏臉倏地發紅,引得秦淡濃和林成璧一陣低笑。

    不錯啊,雲卿摸了摸沒有任何異物感的麵部,這臉皮相當薄啊。

    “給你的,會用了吧。”朱雀嘟了嘟嘴,遞給她一盒藥膏。

    將東西收在袖袋裏,雲卿道:“多謝了。”又想起一件事,低問他,“聽說你總喜歡纏著我師兄,該不會是真喜歡他吧?”

    朱雀嫵媚一笑,盯著林成璧,一字一句揚聲道:“對,我就是喜歡豐梧雨!”

    原來是這樣啊,雲卿看一眼麵無表情的林門主,無奈地搖了搖頭。

    遠處的更聲一慢四快,五更了。在此起彼伏的雞鳴中,夜終於盡了,晦暗不明的路上漸漸明亮,雲卿一身男裝騎在馬上。

    “妹妹。”秦淡濃將一枚雕著流雲紋樣的玉牌交給她,“這是竹肅的另一塊符令,到了軍營亮出它就可以暢行無阻了。”

    “嗯。”雲卿將玉牌妥當地收在懷裏,對著她微微一笑,“嫂嫂,我走了,你和彥兒都要保重啊。”

    “放心吧。”秦淡濃揚眉笑道,“見了你哥哥就迴來,路上小心。”

    八月初七,近鄉情怯。

    迎著午後的暖陽,雲卿定定地望向天邊的那座城,手腳微涼。

    身下,踏雍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揮馬鞭,壯膽似的吼道:“駕!”

    馬踏清風,疾過飛鳥。暖陽照在她的臉上,卻難以滲入肌理。雲卿偏過臉,飛逝的株株白樺將那段艱辛硬生生鉤出心底。記得那一天,河水刺骨,枯葉飄零。再轉首,隻見形似酒爵的酹月磯屹立在江頭,似乎在見證那段錐心的迴憶。猶記那一日,漫天血腥,生死別離。

    她一踢馬腹,快若流星,將慘淡的景色拋至身後。

    灰色的城門沒有半分生氣,護城河散發出陣陣惡臭。雲卿仰首望去,門樓上的“繁城”二字被燦爛的秋陽反襯得更顯滄桑。未至九月,卻已是淒淒慘慘的悲秋模樣。這,還是她記憶中那個時時都洋溢著春色的繁都嗎?

    她感到揪心的疼,記憶中的天上人間已經墮落到地獄的邊緣。

    “什麽人?”守城的士兵穿著赭色軍服,儼然是青國士兵。

    雲卿帶著幾分疑惑翻身下馬,從包袱裏拿出玉牌遞過去,沉聲道:“我是從雲都來的,韓將軍在城內嗎?”

    方臉士兵接過玉牌仔細地看了看,隨後躬身將玉牌奉上,道:“將軍出城了,晚些迴來。”

    有禮的迴答不露半絲軍情,真是不錯的兵士。

    雲卿將玉牌收起,微微一笑,“那我就先進城等他。”

    “大人,讓小的來牽馬吧。”方臉士兵走在雲卿身邊,剛想要拿過馬韁,就見踏雍猛地仰起脖子,齜牙咧嘴地長嘶,驚得他向後一跳。

    “嗬,挺兇的。”

    雲卿輕輕地拍了拍踏雍的頸側,笑道:“嗯,這家夥認人的。”順手安撫了踏雍幾下,她舉目望向四周。

    綠簷紅柱早已斑駁,舞榭歌台已被雨打風吹去,參差十萬人家已大多成了殘垣斷壁。昔日車水馬龍的青龍道如今空空蕩蕩,偶爾走過的幾個人也是一副落魄模樣。真是江山易老,物是人非。

    這就是她的生地啊,雲卿感到入骨的痛。

    她長長歎了口氣,對方臉士兵道:“才出雲都十日,你們就已經到了荊國境內,好快啊。”

    “我們將軍治軍甚嚴,說了這次是急行軍,咱們這些小兵可不得快點兒跑?不是狗子我吹,真要比起來,您這匹馬都未必是我們的對手。”狗子得意道。

    “可不是,我是晚你們一天出雲都的,結果到今天才追上。”雲卿笑了笑,繼續問道,“不過這繁都是怎麽取的?我還以為會在城外看到你們。”

    “嘿!”狗子來勁了,“這繁城可不是取的,而是獻的!”

    “獻的?”

    “嗯,都是九殿下的計謀!”他的眼中滿是興奮,“以前我一直以為那些養在紅牆裏的王族一個個全是軟腳蝦,九殿下才來的時候,兄弟們雖然表麵上恭敬,私下裏可全不服他。前日包圍繁城,將軍讓營中的前幽人唱起家鄉歌謠,守城的士兵有些騷動。對方大將當場就殺了幾個哭成淚人的士兵,這效果就又沒了。”

    他歎了口氣,“就當大夥兒以為這一仗是非打不可之時,九殿下命軍中所有會識字的前幽兵在布條上寫下自己平時吃什麽、用什麽,原是哪裏人。然後將布條綁在箭頭上,全都射進城裏。”狗子眉飛色舞,笑道,“沒想到半個時辰後從城樓上拋下荊國大將的頭顱,守城的士兵反了。就這樣開了大門,放兄弟們進來了。”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他果然最擅長操弄人心。

    雲卿輕笑。

    “一開始大夥兒還不明白殿下為什麽要讓他們寫平時的吃穿住行,”狗子搖了搖頭,“待進了城才發現,守城的兄弟們太苦了,這裏的人也太苦了。他們的口糧還不如我們軍中的戰馬,身上的衣服也一個補丁摞一個補丁,而荊國的大將卻住在前幽王宮裏,天天大魚大肉。怪不得他們看了布條就反了,要是老子,老子早他媽反了!”狗子激動地拍了拍胸脯,“將軍當場就放出軍糧,救濟了百姓。那些士兵一個個跪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是終於等到蛟城韓家的人了,終於有盼頭了。那時候咱才知道,原來韓氏在繁城裏有那麽大的影響。”

    雲卿有些感慨地點點頭。

    “啊,到了,這裏就是常青街。”狗子道。

    雲卿全身像是觸電,每一塊肌膚都在戰栗,每一個毛孔都在顫抖。她眼神微顫地看著眼前這座宅子,手指輕抖地觸了觸門口的石獅,淚水終於落下。

    爹、娘,卿卿迴來了!眉姨、全叔、竹韻,卿卿迴來了!

    “怎麽和將軍一樣……”身後傳來狗子的低語。

    雲卿輕輕地拭了拭眼角,拉住踏雍,對狗子道:“多謝引路。”

    “啊,沒什麽。”他憨厚地笑笑,“將軍雖然不在,但是胡子都尉還在府裏。”

    “胡子都尉?”

    狗子解釋道:“胡子都尉就是韓琦大人,黑麵都尉就是韓碩大人。因為他們一個留大胡子,一個天天沉著臉,大夥兒就這樣叫開了。”

    雲卿躍上馬,向他點了點頭,“嗯,勞煩了。”

    馬蹄嘚嘚,慢慢向偏門走去。

    “對對,馬道就在南邊。”身後傳來狗子熱心的叫聲,“咦,他怎麽知道?”

    因為,這裏是她的家啊。

    雲卿抬頭看了看破舊的院牆,心頭微顫。

    門外有人站崗,雲卿遞了牌子一路暢行無阻。進了偏門,她將踏雍安置在馬廄裏,跟著侍衛在府裏一路疾行。野草占領了整個院子,枯竹迎風戰栗,發出沙沙的悲鳴。

    “請。”侍衛將她引進正廳,“大人且先坐著,屬下這就去請都尉。”

    “有勞了。”雲卿拱了拱手,向外看去。

    院子裏青磚破裂,飛簷傾塌了,簷瓦也脫落了。長滿了苔蘚的花壇邊立著幾個破舊的紫泥花盆,裏麵亂蓬蓬地冒著些雜草。她心頭苦澀,走到老舊的木椅邊坐下。隻見山牆斑駁,門窗殘破,無處不荒涼。

    隻是紅木匾額雖已褪了漆色,但那四個大字依舊震人心魄——正氣山河。

    “這位是?”門外傳來一個爽直的聲音。

    雲卿偏頭看去,來人正是雀兒目送的年輕軍官,她嘴角慢慢揚起,“在下豐雲卿,受韓夫人所托特來送個口信。”

    “原來是豐大人。”那人走進來,抱拳行禮,“在下是右軍參領,姓楊,名奉武。”他揚眉一笑,“將軍去取陽城了,晚些才能迴來。不如先告訴在下,待將軍迴來了,在下自當稟報。”

    “楊參領。”雲卿拱了拱手,尷尬道,“隻是韓夫人再三叮嚀,此話隻能說與將軍聽,所以……”

    “啊,是在下唐突了。”楊奉武道,他將雲卿引到座上,指著門外親兵吩咐,“快給豐大人上茶。”

    親兵低著頭碎步上前,將杯子放在桌上,猶豫了一下,匆匆將茶盞換了個位置,“大人,請用茶。”

    楊奉武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大口,“嗯,好茶。”

    雲卿默默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表麵顏色不改,她以袖掩盞,假意呷了口茶吐在衣服上,又運氣將水痕隱去。她放下杯盞,微微一笑,“是好茶。”

    楊奉武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豐大人,在下這就去請韓都尉,請稍坐片刻。”說著吩咐親兵,“你在這裏陪陪大人。”

    “是。”

    雲卿靜坐在木椅上,直直地看著站在對麵的親兵。見他低著頭,卻時不時偷瞄一眼,雲卿勾起嘴角,端起楊奉武的那盞就要喝下。

    “大人!”親兵叫道。

    “嗯?”雲卿假裝詫異。

    “大人拿錯茶盞了。”親兵指了指桌上的杯子,“那才是大人的。”

    雲卿心中有數,她換了個茶盞晃到窗前,背著他佯裝喝茶,實際上卻將水全都倒在了窗下的花架裏。

    應該是迷藥,畢竟還有一句隻能對將軍說的“密語”,姓楊的應該舍不得毒死她。想到這,她扶著窗棱,手中的茶盞啪地落地。

    “大人?”親兵麵容雖急,卻掩飾不住眼中的欣喜。

    雲卿甩了甩頭,向前搖晃了幾步,扶著椅子身體慢慢滑落。

    “大人?”

    親兵彎腰看她,輕輕拍了她幾下,而後飛起一腳踹上她的腰間。

    “大人?”見她果無知覺,親兵急忙跑出門外,“參領,參領!”

    楊奉武快步走入,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雲卿,一臉不屑,“哼,隻能說與將軍聽?將軍還有沒有命聽到都是問題!”

    “參領。”門外傳來一個沙啞的男聲。

    “迴來了,怎麽說?”楊奉武語調急切。

    “明王的大軍已經到了長明縣,估計天黑後不久就可到達。”

    “好!”楊奉武一拍掌,“小畢你現在就上城樓等著,天黑後在女牆上掛三盞燈籠。等明王到了,就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

    “是。”

    明王?雲卿思索了片刻,朝中和明王有勾結的不就是七殿下嗎,引狼入室,而後呢?應該不是奪繁都這麽簡單吧?

    “陳大友,陳二友。”楊奉武再次開口,“把他給我綁好了,拖到後院去。”

    “是。”

    雲卿整個人被翻了個個兒,手被緊緊地反綁在身後,腿也被牢牢纏住。她身體懸空,被人一頭一腳地抬起來。

    “媽的,終於到了。”兩人粗魯地喘氣,將雲卿扔到地上,“這小子可比大胡子輕多了。”

    “可不是,一路都沒停下來歇息。”

    待兩個人漸行漸遠,雲卿才慢慢睜開眼。隻見布滿蛛網的室內有些空蕩,牆角躺著一個人,背著身,手腳也皆被捆住。雲卿將雙手挪到腰際,抽出銷魂。隻一劍,手上的粗繩便斷裂開來。她將那人翻轉過來,定睛一瞧,“琦叔?”雲卿急忙幫他鬆開手腳,一陣猛搖,“琦叔!”

    韓琦眉頭微皺,幽幽醒轉。他低哼一聲,看向雲卿。

    “你是何人?”他問道。

    “琦叔,是我啊,卿卿。”雲卿用女聲說道。

    “小姐?”韓琦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又向後挪了挪,一臉戒備。

    雲卿從懷裏掏出玉牌交給他,道:“琦叔,家裏的奸細暴露了,我怕這裏也出事,所以趕到前線來追哥哥,結果一來就碰到了楊奉武。”

    “真的是小姐?”韓琦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一番。

    “嗯,我易容了。”雲卿偏過頭想了下,輕笑,“琦叔說過要把美髯剪下來送我的,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韓琦激動得熱淚盈眶,“真的是小姐。”

    “琦叔,我哥哥和九殿下究竟去哪兒了?楊奉武說他們去取陽城了,可是真的?”

    韓琦聽了聽外麵的動靜,低聲道:“少將軍放出話是去取陽城,實際上是奪上陵道去了。”

    “上陵道?”雲卿迷惑地望著他。

    “上陵道是連接南北的關隘,拿下它就能保證以後糧草的供給,是兵家必爭之地。”

    “那定有重兵把守了,取之不易啊。”雲卿若有所思。

    “的確不易,所以少將軍製訂了佯攻之策。守上陵道的王仲文是遠近聞名的孝子,而他年近八旬的老母就住在陽城裏。少將軍讓韓碩帶人包圍陽城,那王仲文定會分兵增援。”

    “而後哥哥就趁機拿下守衛空虛的上陵道。”雲卿歎服地笑道,“妙啊,實在是妙!那九殿下呢?”

    “九殿下如今就在陽城裏。”

    “什麽!”雲卿訝道,“他怎麽自投羅網?”

    “昨夜九殿下就喬裝去了陽城。”琦叔目露敬意,“九殿下說王仲文是一個將才,殺之可惜。而且王將軍也是前幽降將,九殿下決心說動王家老母,爭取將他收入帳下。”

    好膽識,果非凡人!雲卿不禁暗讚,又皺眉問:“這些楊奉武可知道?”

    “不知。”韓琦果決作答,“這等大事隻有少將軍、九殿下、韓碩和我知道,今日出城時,連士兵都以為是去取陽城。”

    “那就好。”雲卿如釋重負,“琦叔,這楊奉武暗通雍國明王,打算趁天黑之時偷取繁城。”

    “什麽!”琦叔瞪大雙眼,氣得胡須微顫,“這個兔崽子!怪不得他趁午飯時將我迷倒,原來是為了這個!我去宰了他!”說著便要撞門。

    雲卿聽見遠遠地似有腳步聲,一把拉住他低語道:“有人來了,見機行事。”

    韓琦點頭,將斷繩繞在腿上,兩手背後。雲卿則靠牆,蜷縮在角落裏,閉上雙眼。

    門鎖打開,聽腳步門外兩人,進來一人。

    “喲,這麽快就醒了。”楊奉武得意的聲音傳來。

    “兔崽子,你究竟想幹什麽?”韓琦很是氣憤。

    楊奉武輕蔑地一笑,“你不需知道,快把兵符交出來!”

    “呸!”

    楊奉武深深地吸了口氣,“要不是找不到兵符,老子早就把你宰了,聰明的快點兒拿出來,老子給你個痛快!”

    雲卿雙眼半睜半閉,看了看背對她而立的楊奉武,再瞥了眼站在門外的兩個士兵,心下有了計策。

    她向韓琦遞了個眼色,而後撐地而起,從腰間抽出銷魂擲向門外。隻聽兩聲悶叫,人影倒地。楊奉武猛地迴頭,韓琦趁機奪下長刀,形勢陡轉。

    雲卿將銷魂撿起,一轉手腕銷魂劍鳴。她微微一笑,道:“楊參領,多謝你帶我來見韓都尉。”

    “你!”楊奉武氣得不住輕抖。

    韓琦將刀刃貼近楊奉武的肌膚,“姓楊的,我問你,將軍待你那麽好,你為什麽要勾結明王叛國叛君?”

    “哼!”楊奉武仰起頭,“要殺就殺,廢什麽話!”

    “你!”韓琦怒氣勃發,就要下刀。

    “慢!”雲卿出聲製止,“琦叔,此人可是朝廷命官,應由刑獄寺來細細問罪,將他身後通敵賣國之人連根拔起。”

    “是。”

    韓琦放下刀,撿起斷繩剛要捆綁,就見雲卿手起劍落,楊奉武登時癱倒在地,不住抽搐。

    “你!你!你不是人!”

    雲卿笑笑俯視,“隻是將你四肢經脈挑斷了而已,和你不同,我不相信繩子。”她彎下腰,斂容道,“你們要的不是繁城,而是將軍的命。”

    楊奉武停止抽搐,瞠目結舌地望著她。

    “哼!”雲卿撩袍而出,厲聲道,“琦叔,將門鎖緊了,去捉剩下的老鼠!”

    “是!”

    二十一個,雲卿冷冷地看著地上屍體。“全了?”她背手低問。

    “是。”韓琦點頭,“楊奉武的親兵都被殺幹淨了,其他的都是我的人。”

    “嗯。”

    “小姐。”他低低開口,“要不要派人請將軍迴來?城裏隻有一萬兵力,怕是守不住啊。”

    雲卿輕笑,轉眸看向城樓下,“不用,琦叔,今夜我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小姐的意思是?”

    她看向遠方,“明王不是想偷取繁城,然後等哥哥迴來,再關門圍攻嗎?我們就開門放他進來!”

    “小姐,這太冒險!”

    “琦叔,我還沒說完呢。”雲卿細細解釋道,“明王千裏奔襲而來,若不拿下繁城,那便沒了落腳點。如果我們隻是一味堅守等候大軍前來支援,那明王定會狗急跳牆,盡全力攻城。西雍士兵向來以剽悍著稱,而且兵力懸殊,恐怕不待哥哥趕迴,繁城就會被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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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琦點了點頭。

    “不如來一招甕中捉鱉。”她走到角樓裏,指了指拉動千斤頂的機械,“今夜我們依照暗號將燈籠掛起,打開城門放明王的先鋒進來,而後放下千斤頂。”

    “那大軍在外,還不是要攻城?”韓琦不解道。

    “嗯,所以事先要在城外埋下伏兵。”雲卿推開角樓門窗,指向城外的白樺林,“在那裏事先布下五千兵馬,讓他們帶著軍鼓號角,待看到城門放下,就使勁擊鼓吹角,務必造成大軍來襲的假象。而後請琦叔選出一人假扮我哥哥站在城樓上大吼幾句,豎起旌旗,用以疑兵。既然明王想趁著月黑風高渾水摸魚,那我們就將計就計,讓他們嚐嚐苦果。”

    “好計!”韓琦拊掌大笑,“如此一來明王定會以為將軍還在城內,是自己中了反間計。”

    “嗯。”雲卿點了點頭,“記住窮寇要追,明王倉皇逃走若不追擊,他定會疑惑。一直要將他逐到酹河邊,方才可以停歇。”她抬首望向漸西的秋陽,“時間不多了,請琦叔務必在天黑之前將一切安排妥當。”

    “是!”

    冷月懸空,星漢悄流。遠處山野早已灰暗,寒鴉飛入白樺林,低沉的叫聲讓人想起了鬼魅的囈語。

    牆上掛著三盞燈籠,透出白慘慘的光,四野寂靜。

    “都尉!”一名士兵指著不遠處晃動的黃點低叫。

    “拉城門!”韓琦命令道。

    伴著刺耳的鐵鏈聲,厚重的千斤頂緩緩開啟,城門打開。馬蹄聲、腳步聲由遠及近,轉眼間,兵臨城下。

    “目測一下,大概有多少人?”雲卿開口低問。

    韓琦望去,倒吸一口涼氣,“至少五萬人。”

    五萬對一萬,壓倒性的優勢。雲卿屏住唿吸,靜等對方行動。

    雍軍沒有急急入城,而是按兵不動。黑壓壓的人馬之中隱著一輛華車,想必那就是陳紹的車子。隻見一人一騎行到馬車邊,過了許久,一個有些尖銳的男聲響起,“左蟶隊聽令!隨我入城!”語音似曾相識。

    待那隊人馬靠近了,借著殘月的冷照,雲卿這才看清為首那人,“白子奇。”她揚起殺意,“琦叔,等城門關了,你派人將他們逐到內城的北霆門外。”

    “北霆門?”韓琦詫異地看向她,“那不是將軍的……”

    雲卿舉首望弦月,清輝沁骨寒。

    “今夜,醃製脯醢以奠之。”

    “是!”

    左旋柳林依舊虯枝橫立,慘淡的月色映出十裏荒涼。這裏是內外城間的墳地,亦是爹娘魂歸的地方。

    雲卿抑製不住地輕顫,她走入林地,像是一步一步走進靈魂中最脆弱的角落。耳邊淒淒的踏葉聲,恍若心碎之音。

    近了,近了,隻見一雙並枝而生的柳樹下隆起兩座緊緊相依的墳塋。起伏的墳包前立著兩塊白而光滑的石碑,碑下放著幾盤果蔬和牲禮,淨瓶裏插著數枝桂花,那是她爹爹生前最愛的花。

    雲卿將臉上的假麵取下收入懷中,身體倏地滑落,她輕撫著墓碑上的文字,聲音微顫,“爹、娘,卿卿來了。”

    她重重叩首,“女兒不孝,今日才來看你們,請二老恕罪。”

    再叩。

    “十年未為爹娘添白燭、奉祭禮,是女兒之過。”

    三叩。

    “讓爹娘埋骨異國、飽受風霜,是女兒之錯。”

    她緩緩地抬起頭,抱住兩塊石碑,“生養之恩永不忘,今日請二老飲一壺月光,但看女兒殺破狼。”

    無歎,無淚,一臉無情。她慢慢站起,從腰間抽出銷魂,轉身離去。風吹過,桂花清如水沉香,月色涼如秋寒霜。

    雲卿站在官道上,靜候脯醢。

    嗒嗒嗒……腳步聲慌亂,馬蹄聲倉皇。雲卿冷眼看去,為首那人一臉慘白,全不似幹州那次的囂張。

    “來者何人?”白子奇舉鞭尖叫。

    “地獄鬼差。”語落身起,她劍指豺狼。

    “來人!來人!”白子奇顫不成聲。

    雲卿輕蔑一笑,以氣貫劍,銷魂聲動,音音繞耳。她一劍劈倒攔道的雍兵,再橫身一掃將白子奇踢落馬下。

    “來人!來人!”他連滾帶爬地向後跑去。

    雲卿輕輕落在馬前,轉腕飛血,劍身銀亮。她笑著走入包圍,真氣四射,劍走八方,一時周圍血肉橫飛,慘叫四起。她無心無念,但有劍。

    天教分付與疏狂,氣吞殘虜戰穹蒼。

    殺!殺!殺!

    ……

    “殺!”密林裏吼聲和擂鼓聲震天動地。

    “主子,我們中計了!”隨駕急急大叫。

    明王匆匆跳下馬車,踩著侍從的手掌躍上馬匹,冷冷地看了看旗幟招展、將帥遙立的城樓,“傳我帥令,大軍撤離!”

    “那白軍師?”尉官急急問道。

    明王不甘心地眯起雙眼,“白軍師為國捐軀,本王定厚葬之。”一抽馬鞭,掉頭飛奔,“駕!駕!”

    “撤!撤!”校官粗吼,架起的雲梯被推倒,雍兵分成三路急急退離。

    “殺!”

    行至白樺林隻聽喊聲撼地,鑼鼓齊鳴。一隊騎兵從東南角殺出,黑暗之中看不清來者多少,但從聲音判斷至少也有近萬人。明王暗叫不好,低下頭,隱身於兵衛之中。

    刷刷刷……一陣箭雨飛過,騎衛紛紛倒下,明王心中暗恨:淩徹然,都是你害得本王如此狼狽,待我陳紹迴去再與你算帳!

    天似沉墨,黑雲罩地,風動白樺,疑有暗影。

    驚!驚!驚!

    小跑的步兵不時張望,就怕哪裏再殺出伏兵。氣不敢喘,腳不敢停,一鼓作氣奔行數十裏。待到酹河邊,剛要停下緩口氣,卻聽身側又是一陣號角低鳴,怎麽又來!從明王領地到繁城,本就不眠不休地疾行了一夜,如今又受到如此驚嚇,雍兵個個覺得身負千斤,疲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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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馬蹄聲狂亂,西南風不息。

    雍兵丟下輜重,雖腿如灌鉛,也不得不再度奔命。

    騎馬狂奔的明王此時已經金冠半落,束發蓬亂。他低下頭,躲過數支冷箭,狠抽馬匹,“駕!”

    風聲鶴唳水滔滔,林暗月殘路遙遙。

    倉皇奔行數十裏,過了酹月磯,追兵漸無。陳紹微疑,勒馬迴望,隻見身後盡是丟盔棄甲的雍兵。他扶了扶金冠,暗自思忖:一路上隻見小股追兵,而且並未一次近戰,追而不殺,這不是青軍的風格啊。他猛地瞪大眼睛,兩腮微抖,“糟,中計了!”

    明王一揮馬鞭,大聲吼道:“傳我帥令,迴擊繁城!”

    “什麽?”

    “不是才逃出來嗎?”

    “迴去送死?!”

    聲聲質疑。

    “違令者,”明王無情地看向四周,“斬!”

    人困馬乏的雍軍不情不願地掉轉陣形,好似一條半死的蟒蛇,顯得有些沉重。

    “報!”身後插著窄旗的探子狂奔而來,半跪在地,“西北二十裏外發現青國大軍,人數約有十萬!”

    “十萬!”明王癱坐在馬上,“不可能,不可能,怎麽可能?”

    身邊的將官急急開口,“主上,保命要緊!”

    明王迴過神來,深深地吸了口氣,掉轉馬頭,“傳我帥令,向慶州挺進!”錢喬致,當年本王為你求了個重金侯的頭銜,今天該是你投桃報李了!

    涼風習習,月下繁城。

    “你說什麽!”功成歸來的韓月殺暴吼一聲,看向馬下,“她來了?!”

    “是。”韓琦驕傲地說道,“此次計退明王,全都是小……不,全都是那位大人的主意。”

    “哦?”攜新將歸來的淩翼然眯起桃花眼,心癢難耐地問道,“她人呢?”

    韓琦一臉難色,“大人……大人,她……”

    “琦叔!”韓月殺急得握緊馬韁。

    “她讓屬下將白子奇趕到內城的北霆門外,說是要醃製脯醢以奠之。”

    “胡鬧!”韓月殺一揮馬鞭向北馳去。

    “駕!”淩翼然勾起嘴角莞爾一笑,策馬緊跟。

    “這……”降將王仲文看著遠去的兩人,微訝。

    “將軍。”韓琦向他拱了拱手,“請將軍下馬休息。”

    “好。”不明所以的王仲文看向遠方,恍然大悟。計退五萬大軍,是個將才,也難怪韓將軍和九殿下對他如此看重。嗯,看來這次投了明主啊。

    雲卿提著劍,踏過橫斜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向在地上爬行的白子奇。

    長風落葉,枯藤殘花。西風蕭瑟,入骨寒涼,這就是她記憶中的秋夜。

    星子墜天,涼露似淚。魄似娥眉,清輝染血,這就是她記憶中的弦月。

    “不……不……不要……”

    尖聲入耳,讓雲卿的心越發冰涼。她麵無表情地拽起白子奇的頭發,垂下劍尖,一路拖行。

    “俠士,我與你無怨無仇,求您……求您饒了小的一命吧!”

    雲卿用力將白子奇扔到旋柳下,冷冷勾起嘴角,“無怨無仇?”聲音涼如寒冰。

    “是……是……”白子奇顫抖著向後靠去,“在下確實不認識俠士,何談仇怨呢?”

    雲卿轉眸一笑,將長槍一邊一支插入他的腹側,硬生生地將他挑起,“不認識?”

    白子奇嘴角抽搐,血如泉湧。

    用槍將他撐在樹上,雲卿慢慢靠近,“死之前看清楚點兒。”

    “你……”血液從他的口腔裏漫溢而出。

    她抬頭看了看偏向東邊的冷月,又到這一天了。

    “十年前的今天,白軍師可是將我擲於城下啊。”

    他猛地瞪大眼睛,“你是……”

    雲卿冷哼一聲,轉身離去,並未聽到最後的答案。

    夜半鬼門開,秋到血債還。

    仇是報了,人是殺了,可是……

    她捂著臉頰,鼻尖彌漫著陣陣腥味。說好了這一天不再流淚,不再迴憶,不再痛苦的。她臉頰微涼,手掌沾血,狠狠地抹著臉頰。

    說好了不再用淚水訴說哀傷,說好了一定要變得堅強。

    不哭,不哭,不要再哭了。淚卻似酹河水,拭過千行又萬行。她心底越發焦躁,越發激蕩,索性放下雙手,望月嘶吼。

    “啊——”

    慘叫入雲,聞之心碎。

    “卿卿!”韓月殺從馬背上翻下,向遠處衝去。

    身後的淩翼然看著血流成河的荒郊野嶺,眉梢微動,眼中帶著一抹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愛憐。

    林邊,一個嬌弱的身影直直挺立,仰頭大喊,聲音嘶啞。

    “卿卿!”韓月殺心疼地抱住她,低哄道,“可以了,可以了。”

    “啊——”淚水如瀑,聲聲不絕。

    “可以了,可以了。”韓月殺語帶哽咽,兩眼微紅。

    “啊——”她力盡而倒,淒音斷腸。

    “可以了,可以了。”韓月殺將她打橫抱起,柔情說道,“睡吧,卿卿,睡吧。”懷中的人緩緩地閉上雙眼,一滴清淚從眼角滑下。

    “竹肅……”淩翼然輕輕開口,生怕驚醒了她。一向成竹在胸、料事如神的九殿下第一次麵露遲疑。

    韓月殺仰首望向那鉤殘月,緩緩開口,道:“今天是八月初八。”

    淩翼然美目含憂,望著沉睡的月下。“是忌日。”他道,“亦是生日。”

    生日……

    九殿下瞪大雙目,定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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