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姨、姨姨。”

    床榻上小人兒撒嬌打著滾,雲卿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笑道:“好了,就算姑姑輸給你了。”

    小人兒這才破涕為笑,秦淡濃嗔怪地看了雲卿一眼,道:“妹妹,你太縱著他了。”

    雲卿輕輕地搖了搖頭,道:“小孩子最需要鼓勵了,與其天天讓他枯讀陣法,不如通過星子棋來引起他的興趣。而且……”她望著撒歡快跑的彥兒,語帶惆悵,“那麽純淨的微笑真讓人眷戀啊。”

    “夫人,”門外管家韓讓道,“將軍請小姐去撫鬆堂。”

    聞言,秦淡濃柳眉微蹙,她瞥一眼身邊的丫鬟,威嚴道:“引章陪著小姐走一趟,雀兒,你留在這兒給我捶捶腿。”

    “是……”

    府中的夜景無疑是絕妙的,茂林修竹,素花香草。園中一帶綠水在月光下泛著微波,石子路引向透著黃色微光的撫鬆堂。

    韓讓推開園門,與引章一邊一個站在門邊。雲卿含疑地看了看二人,白日裏她也曾來過,可沒見過他們這麽謹慎。

    她輕步走入園中,隻見風弄柏鬆,隻聽秋蟬低吟。她扶著低垂的花枝,默默摘下數片綠葉,眼眸微轉,葉片飛出。隻聽幾聲悶響,幾個黑衣人從樹上墜下。

    “何人?”雲卿冷聲問道。

    呀的一聲書房門打開,身後灑來一片光亮,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那幾個黑衣人捂著傷口,眨眼間又躍迴了樹上。

    “卿卿。”韓月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語帶無奈道,“進來吧。”

    一陣低沉婉轉的輕笑自書房裏流溢出來,雲卿抬腳而入,就見淩翼然倚在桌案上看向一側,“成璧啊,是韓小姐太過警醒,還是你的人太過大意?”

    順著他的目光一瞧,雲卿瞪大眼,猶疑道:“林門主?”

    林成璧微微傾身,拱手道:“成璧見過韓小姐。”

    無焰門竟是他的人!雲卿看向淩翼然,滿目震驚。

    “卿卿,來,看看這是誰。”一旁韓月殺道。

    雲卿收迴視線,看向自家哥哥身側。隻見一名蓄著長須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麵帶滄桑,座邊架著一根手杖,看來腿腳微恙。他摸著胡須,笑著衝雲卿點頭。

    “歲月無情啊。”那人見雲卿一臉迷惑,自嘲道,“小姐正當如花之年,而老夫卻已是麵目慘淡了。”

    聞聲雲卿眉頭一皺,又瞬間舒展。當年浮雲橋下,那個祭酒長歎的清秀書生與眼前人漸漸重合。她深深屈膝,道:“洛大人安好。”

    洛寅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沒想到老夫麵目全非,小姐也能認出,真是難得。”

    雲卿站起身,問道:“大人也入仕青國了?”

    “洛大人如今是刑獄寺太卿,乃本朝的六位一品大員之一。”韓月殺語調微轉,沉沉道,“當年洛大人為保你我性命,不惜得罪了奸相。後被罷官,又在迴鄉的途中遭到奸相追殺,一家老幼死於非命,大人雙腿重傷。要不是偶遇九殿下,怕也會慘遭毒手。”

    “當年一事竟連累大人一家性命,月下無以為報,請大人受我三拜。”雲卿深深一拜,再拜,正要再傾身,就見洛寅撐著手杖,阻止她道:“小姐如此,不是折殺老夫嗎?其實我們該謝的是主上,若無主上,將軍和我早已是孤魂野鬼了。”

    聞言淩翼然微挑眉梢,對雲卿笑得妖媚,“韓小姐又打算如何謝本侯呢?”

    見她又要行禮,淩翼然麵色一暗,他敲了敲身邊的椅子,道:“不用拜了,小姐過來同坐。”

    雲卿瞪他,這人三番兩次無禮,究竟想怎樣?

    “卿卿,”月殺無奈地看著刺蝟似的自家妹子道,“主上隻是好意。”

    雲卿有些詫異自家哥哥的話語,但當她看見洛寅眼中對淩翼然真真切切的恭敬,便明白這位九殿下籠絡人心的手段實在高明。

    她暗自歎氣,不情不願地挪到桌案邊,帶著幾分警惕慢慢坐下。淩翼然得意一笑,道:“幾位請坐。”

    月殺行禮而坐,出言問道:“主上,不知今日為何讓卿卿過來?”

    “因為本侯需要韓小姐的智謀。”淩翼然道。

    聞言,雲卿驚詫地望向他,另外三人也是同樣的表情。

    “本侯用人向來不問出身。”淩翼然灼灼而視,眉宇間流露出濃濃的自信,“韓月下,今後你便是本侯這邊的人,任何事本侯都不會瞞你。”

    雲卿愣住,心底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

    淩翼然美眸微轉,對林成璧道:“武林大會的後續如何?”

    “潛龍門的謝司晨負傷遁走後,屬下命人一路跟隨,發現他和雍國的明王聯係甚密。”林成璧坐在他下手,恭敬答道,“據密探來報,這次謝司晨和謝汲暗去到蓮州,除了想趁亂一統武林之外,還受明王之令與七殿下接觸。”

    “哦?”淩翼然語調略顯興奮,看向洛寅道,“七哥和三哥都對你有所暗示吧?”

    “是,主上。”

    “那好,你先投靠七哥,記住,要全力以赴地幫他。”

    “主上?”洛寅不解地看向他,“為何不趁此時機先扳倒七殿下,反而要助他一臂之力?”

    淩翼然轉身,似笑非笑地看向雲卿,“韓小姐以為呢?”

    雲卿瞥了他一眼,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決戰,要留一個知之甚詳的對手。”話音剛落,她放在桌案下的手忽然被人牢牢抓住,她恨恨地瞪向淩翼然,他卻隻是輕輕頷首,笑得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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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如此。”洛寅微微頷首,讚道,“小姐真是玲瓏剔透心。”

    雲卿輕道不敢,桌下暗自掙紮,卻被淩翼然握得更緊。林成璧察覺桌下有異,也隻是愣了下,隨後淡定地繼續喝茶。

    “近日宮裏傳來消息,王後和華貴妃頻頻到墨香殿走動,幾次三番向成貴妃打聽韓小姐。”淩翼然看她一眼,神色頗為自然,“竹肅最近可要警醒些,三哥和七哥怕是要出手了。”

    “是。”月殺劍眉擰緊,擔憂地看向自家妹妹。

    “竹肅,西南那邊如何?”淩翼然沉聲問道。

    “明王已將封地裏的數座城池作為養城,贈予了前幽的兩位王侯秦落和秦武。這兩人以幽侯自居,頻頻騷擾西南四州。”月殺麵有難色,道,“這二人的軍隊扮作流寇,遇戰則逃。王上也不明示,隻要我酌情處理。”

    “流寇?”淩翼然冷哼一聲,鬆開桌下的手,坐正身子,半眯著眼,“明王可真會打如意算盤,想利用前幽王侯騷擾舊地,引起兩國紛爭,而後趁亂篡位嗎?”

    此言一出,三人皆驚。

    “父王也瞧出來了,所以才不明示。”淩翼然冷笑,聲音沉鬱,“在本侯得手之前,雍國的均衡不能打破!”

    “竹肅愚鈍。”

    淩翼然望著牆上的地圖,厲色道:“若讓這股暗流湧上台麵,內戰之後雍國大定,再無隱患,那我國便危矣。應將虎兕囚於一籠,任其日日相鬥,待其精疲力竭,再獵之,輕而易舉。”他眯起眼睛,“更何況,若明王勝,那七哥的軟肋也就成了硬骨,再取之,不易!”

    好深沉的心思,雲卿暗歎。

    淩翼然正色看向月殺,道:“竹肅,本侯不管你用什麽方法,總之不可與之正麵衝突。”

    “是。”

    “可是,西南四州乃是軍糧囤積之地,又不可長期如此啊。”洛寅兩手交握,微微低頭,似在凝思。

    月殺皺眉同意,“蓮州的部分稻田已經被他偷割了。”

    雲卿嘴角微揚,“我有一計,可解哥哥煩憂。”

    “噢?卿卿說來聽聽。”月殺頗為驚喜。

    雲卿輕轉眼眸,掃過一臉興味的淩翼然,道:“哥哥不如從西南軍中選出善於奔襲的子弟兵,扮成養城軍隊模樣,去騷擾雍國國境。”她指了指地圖上青雍交界處的數座城池,繼續道,“切記不能入明王封地半步,對於雍王直轄的城池要不遺餘力地偷襲。可將人馬分為三隊,在人畜最疲的子夜、清晨還有當午,輪番擾之。不殺人,不放火,隻是偷盜、搶糧,務必弄得民怨沸騰。蓮州的稻穀少一粒,就讓雍王用十粒來償。要做,就要做絕!”

    “好計!如此一來,雍王和明王的嫌隙更大,好一招借刀殺人。”洛寅拊掌大笑,月殺更是一臉驕傲。

    幾人言笑晏晏,忽地洛寅道:“主上,今日章放兄怎麽沒來?”

    聞言,淩翼然難得皺眉,“章放去江東館了。”

    “江東館?”月殺不由傾身,“聿寧還不肯出仕嗎?”

    “聿寧?”雲卿問道。

    “聿寧,江東華族,東南六州士子之首。十歲便以一篇《定君策》聞名天下,東南洪災之年,他上書父王,列出青國水利十四疏,條條目目,精彩絕倫。”淩翼然麵露讚色,“此人堪稱治世良才,隻是性格頗為怪異,父王幾次相邀,就是不肯出仕。此次他來雲都訪友,本侯親自拜訪,竟吃了三次閉門羹。這倒把章放惹毛了,他現在還在江東館守著呢,說是怎麽也要見著聿寧。”說著他輕笑一聲,似在自嘲,而後轉眸看向雲卿,眼神幽幽,聲音幾不可聞,“南風有翼,卿卿可願做我的南風?”

    “主子,時候不早了。”林成璧低低提醒道,隨後他走到牆角將書櫃移開,露出一條幽暗的地道。

    淩翼然走到地道前,微微轉首,一雙桃花目似醉非醉,“韓小姐可以隨時到本侯的府上一聚。”

    雲卿心生惱意,淩翼然瞥她一眼,緩緩轉身,黑亮的長發好似暗色的波濤,隨著他的步調輕輕起伏,地道裏迴蕩著他恣意的笑聲。

    真是邪氣得緊,雲卿動怒地想。忽覺體內浮起一股血氣,熟悉的刺骨感再次襲來。仿佛是野獸的爪牙伸入骨髓,鬼魅的長舌插入身體,令她的經脈糾結在一起,不住戰栗。

    “卿卿!”月殺上前抱住搖搖欲墜的雲卿,“堅持住!”

    身體不住顫著,她望著天邊皎皎的明月,腦中閃過一張冷峻的側臉,嘴角滲出一絲甜腥……

    已經是第七次發作了。

    雲卿攤開掌心,看著那條綿延而下的紅線,想到昨夜兄嫂的焦急,不由歎了口氣。

    “小姐身體不好,就在家躺著吧。這樣偷溜出來,要是將軍知道了,雀兒就慘了……”

    身後,雀兒悶悶的聲音傳來。雲卿撣了撣身上的深色男裝,看了她一眼,道:“在外麵,記得叫我少爺。”

    “是,少爺!”

    不遠處的菜市裏,一個小攤子前麵擠滿了人。

    一個挑擔的小販踮著腳,黝黑的臉頰上寫滿了詫異,“長長長長長長長?七個‘長’字,什麽意思啊?”

    一旁的布衣書生也搖了搖頭。

    雀兒擠進人群中,攔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開始發揮包打聽的本領,“老伯,這裏是賣什麽的呀,生意怎麽那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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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專門賣豆芽的攤子。”老人背著手,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笑眯眯地解釋道,“前日攤主劉大撿到一個錢袋,他不貪錢,一直等到失主找迴來。那失主是個小哥兒,留了些錢作為報答,可劉大死活不收。昨個那小哥兒送來上聯說是主人的謝禮,劉大就給掛起來了,結果引來了這麽多人來對句,生意也好起來了。”

    以聯相贈啊,真是文人風骨。雲卿細細揣摩,恍然而笑,妙哉,甚是扣題。

    “小……”雀兒改口道,“少爺,難道您明白了?”

    圍觀的人停止了低語,紛紛看來。

    “這位公子,如果有下聯了,請寫在這邊吧。”長相憨厚的劉大從攤子裏取出紙筆,道,“出上聯的小哥兒說,這副對聯若齊了,我這個豆芽攤的生意會更興旺呢。”

    雲卿輕輕一笑,揮毫而就。

    書生念道:“長長長長長長長?”

    “又是七個長字?小老兒更不明白了。”

    “故弄玄虛吧!”

    四下議論。

    劉大搔了搔頭,一臉難色地看著她,“俺是個粗人,還請這位公子仔細說說。”

    雲卿指著上聯,念道:“長(cháng)長(zhǎng)長(cháng)長(zhǎng)長(cháng)長(cháng)長(cháng)。”再看向墨跡未幹的下聯,“長(zhǎng)長(cháng)長(zhǎng)長(cháng)長(zhǎng)長(zhǎng)長(cháng)。”

    念完她拱了拱手,對劉大道:“願攤主家的豆芽越長越長,門前的隊伍越長越長。”

    “妙!妙啊!”

    “原來如此!”

    “劉大,你就等著發財吧。”

    “多謝公子了。”劉大憨憨地笑了,他卷起衣袖,對周圍道,“今日我家豆芽四文一斤,決不加價!”

    雲卿擠出人群,看著生意紅火的豆芽攤,暗自讚賞那位失主的才智。

    “這位公子!”她偏過頭,隻見一名書童模樣的少年拱手行禮道,“我家先生請您樓上一聚。”

    雲卿抬起頭,看向陽光下略顯斑駁的茶館,二樓臨街的窗戶裏隱隱透著人影。她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腳下老舊的樓梯呀呀作響,雲卿拾級而上,隻聽悠長的聲音自二樓傳來。

    “豆芽長(cháng)長(zhǎng)長(cháng)長(cháng)長(zhǎng)。”

    還試?

    她輕笑,淡然出聲,“海水朝(zhāo)朝(cháo)朝(zhāo)朝(zhāo)朝(cháo)。”

    書童輕輕打開木門,一個墨色衣服的清俊書生站在門裏,他行了個拱手禮,他麵色雖略顯蒼白,但雙眼清亮,氣態超然。

    雲卿暗讚一聲名士風雅,微微一笑迴禮道:“長長兄?”

    他不惱不怒,道:“長長弟?”

    兩人相視而笑,斂袍坐下。

    “在下江東元仲。”不似時下文人的拽文寒暄,他的自我介紹簡單得可以。

    她舉起茶盞,輕聲道:“蓮州雲卿。”

    “蓮州,好地方。”他低吟道,“夢湖本無憂,因風皺麵。”

    想到四時好風光的錦鯉縣,雲卿應道:“螺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元仲清澈的眼眸蕩漾著波光,他揚聲道:“絳玄,拿壺酒來!”

    “可是先生,您的病?”

    元仲揮了揮衣袖,豪情畢現,“酒逢知己,微恙何懼?”

    雲卿一聽忙推辭,“元仲兄,小弟沾酒便醉,就算了吧。”

    “是啊,是啊。”絳玄急聲附和,“雲公子不擅飲酒,先生就別為難人家了。”

    元仲搖了搖頭,有些訕訕的,“那便算了,不知雲弟到雲都來,是訪友還是遊學?”

    “小弟是來探親的,元仲兄呢?”

    “閑雲野鶴而已,特來會友的。”他緩緩起身,站在窗邊,看著遠處,發出感慨,“一別數年,雲都越發興盛了。上次前來,都城附近災民遍野,讓人心寒啊。”

    雲卿腦筋轉得極快,“元仲兄說的可是四年前的赤江大澇?”

    “嗯。”他轉過身,融融的秋陽映在臉上,頗有幾分暖意,“青國多水,這水若用得好,便可助國之興起。若任其泛濫,則是加重民之艱辛。”說著又看向窗外,“當年大澇,雲都為江右,受災並不及江左地區。在我們江東,餓殍遍野,瘟疫四起,賣兒賣女,實乃人間慘象啊。”

    雲卿微微頷首,道:“聽說是江東名士聿寧上書王上,提出了水利十四疏,方才緩解了災情。”

    元仲輕哼一聲,“一介書生哪有定乾坤的本領,都是世人虛傳罷了。”

    “虛傳?”雲卿目光湛然地看著他,“若隻有市井坊間的推崇,或許是虛傳。可是連習於算計的王侯都看好此人,屢次三番邀其出仕,可見聿寧的賢明並非虛傳啊。隻是小弟不解,他為何推辭?”

    元仲飲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揚起,“雲弟這麽想知道?”

    “可不是?”她打開紙扇,搖來些許涼風,“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對此頗有些興趣。”

    他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臉頰,笑道:“或許是他覺得雲都才子遍地,怕來了隻會貽笑大方吧,雲弟沒聽過一句話嗎?北鳥南飛,卻見,滿地鳳凰難下足。”

    雲卿停止搖扇,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又也許是,東龍西躍,一江魚鱉盡低頭呢。元仲兄啊,這樣的理由過於牽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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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仲麵有異色,半晌大笑,“是啊,是牽強了些。那也許是他恃才傲物,自以為脫塵絕俗。一臉色難相,難為朝門官呢。”

    “非也,非也。若恃才傲物,又何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力陳水利之重?若脫塵絕俗,又怎會哀民生之多艱、上書獻計呢?”雲卿笑了笑,“色難?容易啊。”

    “色難,容易。”元仲拊掌大笑,“對得好!”

    “由此看來,這位聿寧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雲卿歎了口氣,“可惜啊,若是他誌不在天下,隻願遊於江湖,那也就罷了。偏偏是個治世良才,卻貨陳江東,可惜,實在可惜。”

    “可惜?”元仲看著她,眼眸微動,“雲弟是朝堂中人?”

    “非也,小弟實乃江湖散人,沒有什麽大誌向,隻是單純地歎息罷了。”雲卿直直地與之對視,道,“元仲兄可知出仕好比打仗,氣尤其重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昔時,聖賢帝在位時,常歌就是在風頭最勝時出仕,帝信之,眾臣服之,百姓仰慕之,可謂贏得生前身後名。而同時期,與其並稱為‘二傑’的李希凡則一請不出,再請不應。直到他看到好友常歌成功實現抱負,這才急急出仕。而後隻因做錯了一個決定,便被眾人不齒,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也。同為二傑,才能相差無幾,為何前途迥異?”

    見元仲一臉興味,她繼續道:“氣也,勢也,民心所向也。縱有翻天覆地的才能,若無八方支持,至多隻能在泥塘裏捉捉小魚而已。民眾是短視而偏激的,總喜歡為光明的抹上燦爛一筆,為暗淡的添上淒慘一畫。如今這位聿寧在氣勝之時,那些吃過苦的民眾尚且將他列在光明的那一類。若他再蹉跎下去,三請四邀皆不出,待氣衰之時,就再難施展抱負了。所以,莫要辜負好時光啊。”

    元仲深深地望著她,半晌,他沉沉開口:“雲弟說得對,聿寧確有難言之隱。”

    “噢?兄長請說。”

    他背手站在窗邊,麵色凝重,“聿家本是前朝大族,三代以前淩湛篡位,改國號為青。聿漫倫舉家東遷,從此紮根江左,並立下家訓:聿氏子孫不得出仕青廷。也因此,聿寧遲遲不肯出仕。”

    雲卿低眉一笑,偏頭望去,“看來元仲兄和聿寧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對子想請兄長轉述給他。”

    他背著陽光,臉上半覆陰影,“請說。”

    雲卿站起身,慢慢行至他身前,與他定定而視,“心在朝廷,原無分先主後主。名高天下,何必辨江左江右。”見他似有動容,雲卿停了一下,繼續道,“橫批:行雲出岫。”

    元仲凝思半晌,麵容微展,向後退了兩步,向她深深一躬,“元仲代聿寧謝過雲卿,雲弟的妙聯讓愚兄茅塞頓開。”

    “兄長過謙了。”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已近日暮,向元仲拱了拱手,“時候差不多了,叨擾了這麽久,小弟也該告辭了。”

    “雲弟莫走。”元仲略微激動地抓住她的手腕,兩人皆愣,他旋即快速鬆手。“是愚兄失禮了。”他目中含疑,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她來,“雲弟真是身骨纖細、長相秀美,若不是聽君一席高見,恐要錯認為女子。”

    雲卿麵色不變,笑言:“小弟從小身子骨就不好,長得孱弱了些,讓兄長見笑了。隻不過小弟今日確實有事,元仲兄若不嫌棄,改日小弟再登門拜訪。”

    “好。”他灑脫地拱了拱手,“愚兄暫住南苑大街的江東館,隨時恭迎雲卿的到來。”

    待下了樓,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雲卿迴過頭,向站在窗前的元仲微微一笑。夕陽如水,靜靜流瀉在“他”的如花美麵上,元仲霎時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

    雲卿散著發倚在竹椅上,看著眼前這本《流照集》。“聿寧,字元仲。”她念道。

    若有所思地合上書,她看向屋外搖動的樹影。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啊。聿寧啊聿寧,下次再見,將在何地呢?

    她有些失神,眼前長鬆修竹,片葉疏花。一個頎長俊逸的身影踏月而來,“修遠!”她眼中閃過喜色,急忙迎上去。

    夜景闌深潭似的黑眸微動,清冷的眉間帶抹暖意。他衣不染塵,定定地看著她,“這些天痛了幾次?”

    “七次。”雲卿倒了杯茶放在桌上。

    他修眉微蹙,撩袍坐下,道:“雲卿,把脈。”

    雲卿挽起袖子,伸出右手。肌膚相觸的刹那,她心底滑過一絲酥麻。夜景闌修長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方才細細按去。

    廊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秦淡濃站在門口愣了下,方道:“這位是?”

    “這位是我的朋友,夜景闌。”雲卿道。

    夜景闌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噢,就是那位夜神醫嗎?”秦淡濃麵容微緩。

    “嗯。”雲卿嘴角微揚,對夜景闌道,“修遠,這是我嫂子。”

    他收迴幽幽的目光,向秦淡濃頷首示意,並不多言。

    “夜神醫,我妹妹病得如何?”秦淡濃坐到門旁的梨花木椅上,一臉擔憂。

    夜景闌慢慢收迴手指,瞟她一眼,“毒入骨髓。”隨後從懷裏取出一包草藥,放在桌上,“文火煎三個時辰。”

    “多謝。”秦淡濃行禮道,而後問,“雀兒那丫頭呢,怎麽沒跟過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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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睡著了吧。”雲卿放下袖管,就聽夜景闌淡淡開口,“韓夫人請出去片刻,在下要給雲卿運功逼毒。”

    “哦?”秦淡濃微訝地看看他,語帶商量,“我就坐在這兒不出聲,行不行?”

    “不行。”夜景闌語氣很是果決。

    “嫂嫂,運功的時候需要凝神靜氣,嫂嫂在這兒怕是不妥。”雲卿在一旁解釋。

    “這樣啊。”秦淡濃不放心地看了看兩人,有些遲疑地起身將門帶上,而後又探頭對雲卿說,“嫂子就在門外,有什麽事記得叫我。”

    雲卿好笑地看著她,“不會有事的,嫂嫂放心吧。”

    身後的門被掩上,一室溫黃燈光。夜景闌站在燈影裏,優美的鳳眼裏閃過一絲異色。半晌,清冷的聲音響起,“雲卿。”

    “嗯,修遠,需要我怎麽做?”

    他沉靜的黑眸似顫了一下,卻依舊語調平平,“需除去衣衫,靜臥床上。”

    雲卿的臉頰像是燃起了火燒雲,一陣滾燙。她低問:“需除去多少?”

    “上身。”夜景闌果斷迴答,毫不拖泥帶水。

    雲卿咬著下唇坐到床邊,將紗製的帷幔放下。朦朧間,見他守禮地背過身去。她半轉身,猶豫了一下,閉了閉眼,狠下心除盡衣衫。她兩手護在胸前慢慢趴下,發燒的臉偏向內側,喃喃道:“好了。”

    夜景闌一點點地靠近,雲卿赤裸的背上感到一陣清風刮過,床幔被慢慢掀開。她屏住唿吸,心跳加快。

    背上的施針力道穩且徐緩,雲卿的羞澀稍稍淡去。她卻不知,此時的夜景闌絕非如他下針般淡定。銀針每入一穴,雲卿的經絡便顫動一分,疼得她骨髓刺痛,肌膚寒徹。

    直至再沒有針紮下,他低沉地開口道:“接下來要對掌。”

    “對掌?”雲卿猛地轉頭,對視的刹那又害羞地埋入枕頭,“就這樣?”

    “是。”

    隻一個字就能讓她羞死。

    雲卿伸出手摸了半天,終於夠著了一件單衣。她快速遮住身體,慢慢坐起,長長的發絲垂至胸前。夜景闌不知何時已經閉上雙目,讓她不由心安。

    “雲卿,我不會睜眼的。”他道,清冷的語調流入她的心底。

    純陽真氣順著經絡一路而上,撼動著雲卿體內的刺痛。骨髓裏一陣排山倒海,生命像是一點點從體內抽離,薄薄的冷汗覆在她的額頭上,順著臉頰慢慢滑下。夜景闌緊閉雙目,冷峻的臉上毫無倦色。她靜下心,感受著精純的內力在身體裏流動。

    漸漸地,雲卿體內的陰寒之氣開始衰退,純陽真氣從她的掌心湧入,鋪天蓋地般席卷周身,而後她背上的銀針飛了出去。雲卿偏過頭,喉間湧出的黑血直直地濺到地上。她軟軟地伏在床沿上,提不起半分力氣,耳邊隱約傳來一聲低語,“我會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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