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於貨幣製度的討論隻是個開始,看似簡單的青州新政,隻有讓這些行家們深入研究過之後,才會發現其中蘊含的深奧道理。

    董昭搶到了個頭籌,其他人倒也沒有妒恨的意思,幕僚們都是拎得清輕重的,在生死存亡關頭,些許顏麵上的損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倒是很願意舉行隆重的儀式,從青州請幾位重量級幕僚甚至王羽過來,當麵給大家詳細說明一下。

    當然,誰都知道那是妄想。曹操倒是花了不少力氣在挖角上麵,田豐、國淵、王修,甚至他從來都沒瞧得起過的商賈出身的糜竺,都不止試探了一兩次,但結果卻讓人沮喪。別說動搖了,聽明來意之後,青州眾臣都是直接送客趕人。

    本以為身份最尷尬,最有希望拿下的審配,卻是態度最為堅決的一個,要不是曹操委托的信使與審家交情頗深,說不定就被當做奸細抓起來了。

    沒辦法,眾人也隻能自己花精力來研究了。

    貨幣製度之後是稅製,荀攸、鍾繇在這方麵都很有心得,對曹操的疑問,一一作答。

    “雖說稅賦經過減免之後,會變得相當低,但仔細想想,卻未必會影響到青州將軍府的進賬。那些減免措施,其實和徭役差不多,隻是沒有徭役那麽繁重,換了個名目後,百姓接受起來也更容易些,那些不參加徭役,專心賺錢的人,本身就能賺到更多錢,繳納的稅比率也高,可以從整體上將稅賦拉平。”

    “關鍵還是青州重商,商稅的數額相當可觀,青州的財富主要便是由此而來。雖說商事不過高買低賣,不會憑空創造出新的財富來,但各地互通有無,錢物流通,卻可以極大的促進生產。正如那海貿之策,若非通過與遼東的貿易看到了實實在在的財富,青州的航運又豈會如此興旺?”

    “隻是青州稅製雖好,但我軍卻無法效仿,否則……”

    解釋的很清楚,結論卻很無奈,還是學不了。

    簡而言之,曹操這邊執行的還是過去的那一套,無論他在稅製上怎麽改革,都沒辦法直接作用在平民百姓身上,因為他對地方的統治是隔著一層的,沒辦法越過豪強士族,直接壓榨或讓百姓受惠。

    如果他一定要學,那就要做好將一切都打碎,然後重新塑造的心理準備。那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盡管看到了青州新政的優勢,但曹操也隻能是看看而已。

    “可有方法應對?”不能學,那就扯對方後腿,曹操做決斷也很利落。

    眾人互相看看,都是搖頭,程昱沉吟說道:“或可以釜底抽薪之法一試?”

    “何謂釜底抽薪?”曹操精神一振,直起身體,目光炯炯的看向程昱。

    “臣聞青州官衙收稅,不收穀、帛等實物,隻收通寶,若是主公聯合諸侯,在開戰之前,遣人往青州暗中收購糧秣,待到戰時,其軍需自然不足,軍需不足,其軍中自然弊病叢生……”

    “仲德此計甚妙!”曹操眼睛頓時一亮。

    青州新政的各項政令都有其深奧道理,但終究倉促上馬,不可能一點破綻都沒有。程昱這釜底抽薪之計耗費也許會很大,但成功的幾率卻不低,就算無法破壞青州軍的後勤供應,也能拉高青州糧價,同樣可以給對方製造麻煩。

    “各位怎麽看?”計策聽起來不錯,但集思廣益卻也是必須的。

    幕僚們都露出了沉思神色,半晌,鍾繇點了點頭:“或可一試?”他這句話引起了不少附和之聲,卻沒有形成熱議的局麵,因為郭嘉依舊眉頭緊皺。

    “奉孝是覺得哪裏有不妥嗎?”對自己的首席智囊,曹操自是相當的倚重,看到郭嘉神情,他心裏當即便是‘咯噔’一下。

    “倒不是有不妥……”

    郭嘉也不抬頭,自顧自說道:“但情報顯示,青州的稅收模式,是和情報係統結合在一起的,即:知情者舉報和暗中調查結合的方式。此法和當年的告緡令有幾分相似,但在製約方麵卻高出了一籌,臣在想,王驃騎在稅製方麵下了這麽大功夫,會露出這麽明顯的破綻嗎?”

    程昱鬆了口氣,他其實很怕被郭嘉一針見血的挑出毛病來,他知道以郭嘉的性格,多半隻是就事論事,沒什麽爭風頭的雜念,但實際效果卻是打臉。可沒辦法,他總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董昭、鍾繇這些後進者不斷表現而無動於衷。

    “奉孝所慮未嚐沒有道理,不過既然沒有其他法子,也隻能先試一試了,至少先做些針對性的調查和準備。”程昱這番話留了不小的餘地,隨時可以變向,好在郭嘉這次一反常態的沒有窮追猛打,讓他的一顆心算是落迴到了肚子裏。

    “既然各位都沒有異議,那此事便交由仲德處置了。”曹操點點頭,將這個議題帶過,然後轉向鍾繇,沉聲說道:“元常當日勸孤,青州優勢明顯,不要冒進,現在想想,的確很有道理。不過經過這幾天的商議,想必元常的想法也有所改變了吧?”

    “不敢欺瞞主公,臣原以為青州新政固然別出機樞,但總應還在框架之內,卻不想王驃騎天縱之才,竟是跳出了桎梏,別開了一番天地。想要學其表現或者不難,但真要亦步亦趨,恐怕反而是東施效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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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繇搖搖頭,臉上的慚色漸漸轉為堅毅之色:“臣當日之諫大有不妥,中原大戰,卻是應該盡量提前,不過,眼下確實不是好時機,一來我軍尚未完全消化關中之戰的戰果,二來青州的各項政令雖多是功在數年乃至數十年之後,但也有兩項是能直接影響到當前戰局的……”

    “孤已在關中各地撒下了耳目,細心尋訪名匠,並整頓將作監,同時也知會了各大世家,想必很快就有好消息傳來。青州重視工匠技巧雖更早些,但河北之地,終究比不上三輔、中原底蘊深厚。孤不奢望能在戰場上以新兵器壓倒青州,但平分秋色卻也應該不難。”

    責怪鍾繇沒有意義,同樣也沒有道理。

    亦步亦趨的學青州新政,待國力強盛,再進行決戰的確不可取,那樣隻會給王羽喘息之機,等到新政的潛力進一步發揮出來,兩邊的差距隻會變大,而不是相反。

    但急匆匆的決戰也不可取。

    如果讓西涼軍就那麽撲上去,或者可以消耗青州一定的兵力和資源,但更大的可能是令其步了鮮卑大軍的後塵。青州軍層出不窮的新式兵器太多,如果不能將裝備方麵的差距拉近,光靠人多是沒辦法將優勢轉化成勝勢的。

    正確的做法是暫緩攻勢,積極準備,然後利用聯盟的優勢,分散青州兵力,然後覷準要害,一擊致命。

    曹操意識到了技術領域的差距非彌補不可,但另外一項他還沒什麽思路,一邊說著,一邊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鍾繇。

    鍾繇朗聲答道:“另一項當然是那尚武之策!”

    ……

    “這尚武之策實在是……”

    馬岱最終還是決定繼續前進,在兌換點諮詢了相關消息之後,沒有繼續在市集裏廝混,而是直奔黎陽城而去,並如願的在黎陽城北的大校場,看到了千人以上的民兵操演。他事先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入目的景象卻仍然讓他震驚不已。

    漢朝軍製采用的是五二進製,五人為一伍,是最小的作戰單位,然後十人為什,五個什為一隊,兩隊為一屯,兩屯為一曲,兩曲為一部,五部為一營,而營,就是漢朝軍隊最常見的獨立作戰單位。

    正在黎陽北麵的大校場上操練的一共有五千多人,人數很好數,因為他們整整齊齊的排了四個大方陣。

    這種純粹的方陣在沙場上其實並不多見,厚重是足夠厚重了,靈活性卻比較差,漢軍不是後世的崇文抑武時代的那些中原軍隊,他們更崇尚進攻,自然不會青睞機動性過低的方陣。

    但不可否認,方陣隻要排列的齊整,再加上整體劃一的動作,視覺上的效果是相當有震撼力的。

    一千多人的大方陣,營官和旗手、鼓手、號手站在前排右側,都是步行。而且營官就是站在第一排的右端,觀察前敵,發號施令,鼓手、號手和旗手根據他的命令不斷的做出反應,一排排的兵卒則是按照旗號和鼓聲、號聲做出戰術動作。

    每一排兩側都有軍將。他們負責糾正陣型,維持隊列的距離,以及臨敵應變,指揮戰術上的細節。

    因為身在方陣中的每一名士卒都是跟著同樣的鼓點行動,所以整個方陣有如一人,連地麵的顫動都極富節奏感,看起來極為壯觀。

    這不是通常的軍陣,漢軍的將領雖然也講究身先士卒,但他們往往是做為尖刀出現在戰線的最前沿,憑借自身的勇武,撕裂敵陣,為身後的大軍打開突破口。

    而這方陣中的營級主將雖然也站在最前麵,但他的作用卻純粹是壓陣腳和指揮作戰,而非一馬當先的斬將奪旗。

    這樣的陣勢,對隊列的要求頗高,行動進退有序,不能隨意而為,這也決定了移動速度是相對勻速而不會太快。但四個一千多人的方陣齊頭並進起來,給人帶來的壓迫感也是相當巨大的,就好像是一座會移動的山壓過的那種感覺。

    如果這是青州正規軍的演練,馬岱倒也不會太過震驚,古往今來的兵法大家們對陣列的研究早已爐火純青,想破這種純粹靠密集陣列發揮威力的方陣並不難,即便是沒讀過多少兵書的馬岱,也能不假思索的列舉出四五種可行性極高的辦法來。

    問題是,這隻是一群民兵,在王羽這幾年的南征北討生涯之中,依靠民兵作戰的例子,總共隻有那麽一次而已,這些人根本就不在青州軍的戰鬥序列之內!

    連戰鬥序列都不是的一群人,也能操練成這種程度,這裏麵蘊含的意義就太過驚人了。

    而且馬岱很快發現,自己想出的應對方法,似乎有些是值得商榷的。

    破密集陣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遠程攻擊,對付這種純以矛戈為主的陣容,隻要敞開了用弓箭射擊就可以了,陣型越密,就越是一群活靶子。

    但在方陣周圍卻有一群人一直圍繞著陣列來迴跑動,時不時的會突到前麵,舉起手中的弩機,或站或蹲的擺出瞄準射擊的姿勢來,這就麻煩了。

    眾所周知,弩的射程比弓要遠,特別是軍中的強弩,最大射程比強弓曲射還要高出了近倍,不考慮耗費,弓弩對拚的話,弩八成是要占上風的。

    弩的最大缺點就是製作不易,成本太高。但好處也很多,除了威力和射程之外,弩手也更容易培養。一個優秀的弓手可能需要十幾年的苦練不綴,就算是軍中那些放低標準的,也少說得練上三五年,才能保證一定的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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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弩手就簡單多了,隨便訓練個十天半月,就勉強能上陣了,反正強弩殺傷靠的是齊射的巨大威力,個人的準度並不是很重要。

    一想到青州甚至有餘力給非正規軍裝備弩,馬岱震驚之餘,從心裏泛起的更是濃濃的苦澀味道。西涼軍中,想擁有一柄合格的騎弓,都至少得是軍官級的人物,兩邊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

    矛戈方陣像是個由人組成的城池堡壘,攻擊力有限,但近戰防禦力卻相當強,弩手可以依托這個城堡迴環作戰,大大彌補了雙方的弱點,形成了唿應。

    這可比單純的方陣或者強弩箭陣難對付多了。

    當然,這些民兵沒見過血,別看在校場上似模似樣的,但到了沙場,見到萬馬奔騰而來的場麵,說不定直接就被嚇軟了。

    剛想到這裏,隻聽一聲尖銳的號聲,鼓聲也是變得急促起來,隻見正在前進的長矛陣列猛地停下,本來豎著舉起的長矛都是層層疊疊的放平。

    一橫排六十人,足足二十排的長矛層層放下,盡管校場上煙塵滾滾,可那長矛的矛尖在陽光下寒光閃閃,依舊能讓人感覺到森森殺氣。

    差不多前麵五排的長矛都能伸到第一排的前端,如同一個巨大的荊棘叢,可以想見,若是在戰場之上,敵人殺到這陣列跟前,麵對前麵密集的鋼鐵叢林,也隻能拿血肉來填了。

    馬岱有些動搖,武將對軍陣上的事最為敏感,沒上過陣,見過血的兵肯定不能算是強兵。可話說迴來,兵法也講究令行禁止,對軍令的執行能達到這種近乎如臂使指的程度,就算都是沒見過血的新兵,上了陣也不至於會一觸即潰。

    以他的眼光來判斷,想要擊敗眼前這支五千餘人的青州二線部隊,保守估計,馬家的嫡係騎兵,至少也要三千以上,隻要民兵保持基本的鬥誌,自家的傷亡便很可能在千數以上。如果考慮到將領的因素,傷亡應該會有所減少。

    如果是普通的羌胡騎兵,就算五千對五千,也很難確保勝利,那些羌胡可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麵對密集方陣,不敢付出犧牲突破的話,傷亡隻會更大。

    也就是說,即便西涼軍團在並州戰場取得勝利,成功攻入冀州腹地,戰爭也很有可能演變成消耗戰,而非摧枯拉朽的橫掃河北。

    西涼軍團有多少人?就算把後麵的部眾都拉上,也超不過五十萬,而青州有多少民兵?光是延津那個渡口的集市,就有那樣的人氣了,黎陽不過是個前哨堡壘,人口遠在鄴城、高唐這些大城之下,卻隨便就能集結出五千以上的民兵參加操演。

    這其中的意義,實在是相當驚人呐!

    民兵都隱隱有了精銳部隊的樣子,那青州的正規軍又將是如何驚人?在青州已經在並州取得先機的情況下,想在並州戰場打敗青州主力又談何容易呢?

    第一次,馬岱對伯父的決策產生了懷疑,對未來的戰場大戰也不複再有先前的信心。

    “二哥,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差?”

    馬雲騄沒馬岱那麽多心思,她隻愛熱鬧,校場上操練的民兵就有五千多,圍觀的百姓更多,在城北這一個地方就集中了上萬人,小丫頭看得是眉飛色舞,眼睛都不夠用了。

    迴過頭來看到馬岱的神情,她又有些擔憂,擔心二哥說不定又被嚇到了,萬一又張羅著要迴去怎麽辦?小丫頭很憂愁,一邊小心翼翼的問著,一邊琢磨著怎麽想個辦法分散二哥的注意力。

    馬岱轉頭看看堂妹,勉強扯出一絲笑意,但也知道小丫頭不是個談正事的好對象,不打算和對方分享心事。

    正無語間,人群外圍突然一陣騷動,像是有人在平靜的水麵上投了一顆石子,紛亂如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來,並很快變成了充滿了驚喜意味的歡唿聲。

    馬岱凝神細聽,分明聽見“君侯迴來了”這樣的呐喊聲。

    開始聲音還有些雜亂,但很快化成了整齊的歡唿聲,仿佛潮水一般溢滿了整個原野。

    王羽從幽州迴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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