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聽說青州這新政有特異處,卻一直無暇深究,今日一見,果然處處奇異,讓人摸不著頭腦啊。”

    “公達說的是,別的不提,就單說這鑄錢一事吧,其他人鑄錢,無非是為了斂財,銅貨經過鑄煉,變成五銖錢,價值憑空陡漲近倍,若是在鑄造過程中在夾雜些手腳,盈利更多。便如那董仲穎當年一般,鑄錢者都是唯恐不能將錢花出去,可青州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宜怪哉乎?”

    “稅製也極為古怪,古之明君都以輕徭薄賦為賢,偏這王羽反其道而行之。說他不顧及名聲吧,他從前也沒少有沽名釣譽之舉,但明麵上的稅賦便已是六成,豈能不讓人望而生畏?”

    “要程某說來,青州最讓人難以理解的還是這尚武製度,多方迴報都是異口同聲,說青州男丁五日一操,民間不禁對外私鬥,各式兵器也不禁決,戰事若起,或可得一時便利,但這又豈是長治久安之道?這不是飲鴆止渴麽?”

    “總之,怪異之處頗多,互相之間又不無矛盾,讓人莫衷一是,難於分辨啊。若說這些政令沒道理,偏生青州如此興旺,已經完全超過了太平之時,若說有道理,這道理又在何處呢?”

    馬岱對洛陽方麵的猜測並不完全準確,曹操這樣的梟雄,當然不會對盟友毫無保留,但提供的情報模棱兩可,自相矛盾,卻不是曹操本身的錯。當他在鍾繇的提醒下,終於開始正視王羽這個對手時,便很快陷入了困惑和茫然之中。

    青州新政中,違背常理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曹操的幕府中,盡有當世大才,郭嘉、荀彧等人自不必說,拿下長安後,新加入的荀攸、鍾繇等人也都是一時之選,他本以為,就算青州新政真有什麽詭異之處,在這一幹大才眼中也是無所遁形。

    剛開始的時候,確如曹操所想,眾人集思廣益,將青州新政中的優劣之處一一指摘出來,但這些都是流於表麵的東西,等到真正深入研究進去之後,這幫大才們也碰壁了。

    單就那鑄幣之事來說,眾人就出現了相當大的分歧。

    程昱認為,青州之所以不大肆推廣鑄幣,是因為青州的三種錢幣都是成色十足,而王羽手中金銀有限,沒辦法將攤子全麵鋪開,非不欲實不能也。

    但鍾繇卻認為,如果隻是這麽淺顯的原因,王羽大可另外設法,比如削減錢幣的金銀用量,或是直接鑄造五銖錢,而不是搞出這麽個半吊子的局麵出來。他認為王羽此舉,大有深意。

    兩人的觀點各有其道理,但誰也說服不了誰,其他人也沒有忙著幫腔,而是各有自己的思考。

    青州的這項舉措,對青州的興旺肯定是有促進作用的,沒好處的事誰會幹呢?現在的問題是,大家完全看不出這好處到底在哪裏。

    荀攸心細,倒是指出一條,說青州的開元通寶的兌換率比五銖錢要高很多,達到了一枚銅幣可以兌換十枚五銖錢的誇張比率!

    這裏說的是五銖錢,而不是董卓造的小錢,後者那就純粹是坑爹的玩意,就是有個形狀,連字都沒印上去,分量比五銖錢輕了好幾倍不說,裏麵還摻了一大半鉛。

    關中物價陡漲,一度高達幾萬,甚至幾十萬錢一石,其實主要還是董胖子不懂經濟,亂發錢幣惹的禍。形象點來說,就是貨幣超發,通貨膨脹了。

    青州新政中的貨幣法規,最讓人不解的就在這裏了,貨幣超發,是統治者斂財最為快捷的方式,王羽煞費苦心的搞出了一堆新貨幣,卻不全麵對外發行,而是隻在青州內部流通,這不是奇哉怪也麽?

    荀攸指出的這個疑點不是沒有道理,他認為青州蓄意拉高新舊錢幣的比率,以此來謀取超額利潤。

    結果,他的提議剛說完,就被小他十幾歲的叔叔荀彧給否掉了。

    “公達此言未必沒有道理,隻是青州對錢幣外流是采取嚴格限製措施的,而兌換所的來迴兌換比率並沒有異同,拿了一萬五銖錢入境,換得一千枚開元通寶,出來的時候照樣能換成一萬五銖錢,一來一去,並無損失啊。”荀彧攤攤手,反問道。

    “這……”荀攸說不出道理了,他雖然滿腹經綸,通曉古今,但對經濟,準確說應該是金融方麵的問題哪有什麽了解?這也是這個儒家子弟的通病,看不起商賈和工匠,當然對這些人沒有足夠的了解。

    如果說青州表麵禁止開元通寶流通,暗地裏以提高後比率發售,倒是附和陰謀論,可問題是,開元通寶雖然在青州轄內隨處可見,但流諸於外的卻是極少。

    商人都是有分辨力的,開元通寶雖然做工比五銖錢更精細,成色也足,但其價值頂多也隻和三五枚五銖錢相當,十枚,那是怎麽也不可能比得上的。

    去青州進貨倒是無妨,反正就是換了一種錢幣,貨物還是那個價格,頂多也就是青州本地人顯得更富裕一些,但那也是羨慕不來的。

    若有人把開元通寶攜帶出來,那就大大不妥了,青州人認這個,但外麵的可不認,還不如以貨易貨來的劃算呢。

    所以,除了少量錢幣被一些存了其他心思的人私下攜帶出來之外,開元通寶隻在青州本土有流通,除此之外,就連張燕的西三郡和從前的幽州轄地都沒有——黑山軍倒是願意用,可惜青州那邊不肯鬆口,最後也隻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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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王羽想靠抬高錢幣價值來賺錢,他就不應該限製的這麽嚴格,而其他地方也確實找不到開元通寶的蹤跡。荀攸指出的問題或許是有深意的,但肯定不是如他所說一般。

    “如果先不去考慮其因果,單純討論應對之策的話,仿造會不會有些效果?”郭嘉突然開口道。

    “仿造?”包括一直皺眉聆聽的曹操在內,眾人的眼睛都是一亮。

    造假錢,這是早在西漢時代就存在的事例了,當時是朝廷鑄五銖錢,外麵的親王們偷偷仿製,來分潤朝廷的利益。漢廷對此當然深惡痛絕,但利益驅動人心,即便是皇帝,對此也無可奈何,大規模的仿製固然沒有,但小打小鬧的行為卻是屢禁不止。

    因為都是劉家自己的血脈,即便是漢武帝這樣的雄主,到最後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反正肉都是爛在鍋裏了不是?

    現在青州和洛陽方麵是沒有統轄關係的,隻要能傷害敵人的辦法都是好策略,自可無所不用其極。開元通寶的表麵價值高於實際價值,隻要能大規模仿製,並將其拿到青州流通,一方麵可以分得青州繁榮的利益,另一方麵也可以破壞青州的經濟秩序,正是一舉兩得的辦法。

    曹操清清嗓子,就要發表看法,想著先確定一項議題的基調下來,省得千頭萬緒的,搞得大家無所適從,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有人長歎一聲:“辦法雖好,隻怕很難成功。”

    抬眼看時,卻見說話的是董昭。

    “公仁之前一直在河內,兩地接壤,對青州的了解想必更多?”曹操沉聲說道。

    董昭之前在張楊帳中效力,但暗地裏早就和曹操眉來眼去了。在北疆大戰期間,張楊和呂布就頻繁接觸,眼看著離河內易幟不遠了。特別是在居庸大戰和張遼東征之後,張楊動搖得尤為厲害。

    董昭是個聰明人,見勸不了,幹脆就專職當個臥底,偶爾出使的時候,將河內的情況,以及張楊與濮陽的往來一並道出。

    曹操知道郭嘉的脾氣,擔心董昭直接出演反駁,會引得這位年輕軍師不快,故而出言點出董昭身份,稍作緩頰。

    最近軍隊和幕府都處於急速擴大之中,新舊幕僚之間的明爭暗鬥很激烈,曹操可不想自己的首席謀臣也卷進去。下麵人不團結,對上位者是好事,但這種鬥爭多少會牽扯些精力,做事的效率自然也會相應降低。

    其實他有些過慮了,郭嘉雖然有些傲氣,但不是那種唯我獨尊,不可冒犯的脾氣,他平靜的看著董昭,耐心等對方做出進一步的說明。

    “不敢當明公誇讚,但河內與青州的接觸確實比較多。”董昭衝著曹操拱拱手,以示歉謝之意,解釋道:“開元通寶價高,世人趨利,豈有不圖謀之理?然若要仿製,其中卻有幾樁難處……”

    他環視眾人,豎起食指:“其一,開元通寶做工精細,上麵既有字跡,又有圖案,細微處可至眉眼之間,這等工藝,實非尋常人所能仿製,縱有,也是形似神不似,很容易就被看穿。”

    說著,他從袖子裏掏出幾枚通寶,傳遞給眾人觀看,其中金銀銅幣都有,顯然是有備而來。眾人看過,也都是默默點頭,單是那條活靈活現的金龍圖,就已經是極高的一處技術壁壘了,普通人縱然有心,又哪裏有這種技術和條件?

    “第二,青州那兌換處,也不是虛設的,除了兌換錢幣之外,他們還會將來人的信息登記入冊,身份之類的倒不會詳查,但若進行大宗交易,那商家就會與商業司核對信息了。如果信息不符,那自然就……所以說,仿製不是完全行不通,但最後未必有什麽效果。”

    眾人麵麵相覷,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兌換處還有這麽個功能。而偏偏是這麽簡單的一道手續,就將郭嘉的計謀給化解了。

    技術上的門檻,對曹操這種大勢力來說不是問題,仿製青州的板甲、床弩或許很難,但鑄造上的障礙,可是很容易就能擺平的。頂多也就是成本略高一些唄,算得了什麽?

    但青州這一招,算是把仿製這條路堵死了。

    相似度越高,假錢的利潤就越低,如果要做得沒有破綻的話,利潤頂多隻能翻上一倍。如果在青州本土不能大宗交易,那就要將大量假錢分散到很多人手中去采購,人工加上運費,那點利夠不夠還是迴事呢,根本就談不上一舉兩得。

    考慮到關中、洛陽被董卓破壞得相當嚴重的貨幣體係,事情就更難辦了。

    在董卓鑄錢之後,關中的金融體係已經徹底崩塌,百姓早就不用錢幣了,而是恢複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狀態,硬通貨是穀與帛。

    曹操被稱為治世之能臣,多少也知道一點完善的金融係統對經濟、民生的促進作用,現在關中殘破如此,他設法恢複錢幣的信用還來不及呢,哪有空幫青州添磚加瓦去啊?

    程昱說青州錢幣不足,故而控製外流,雖不全中,但應該也說明了一些問題。金銀銅都是相當珍貴的東西,青州由亂及治的時間又不很長,王羽就算真的在海外找到了金山銀山,來迴搬運不也需要時間麽?

    他要是真的大規模仿製假錢,然後采用避人耳目,化整為零采買的做法,沒準兒還真就掉到王羽挖的坑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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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場的都是高人,就算考慮得沒曹操周詳,也不會差太多,一時都是默然。

    董昭再接再厲,繼續說道:“以昭管窺之見,青州如此行事,確實是有利可圖的,其利主要就在於移民和貿易。”

    曹操不解問道:“這話怎講?”

    董昭歎口氣道:“諸公近年來都專注關中戰場,無暇他顧,可能不太了解,其實這幾年移居青州的人相當之多。以河內為例,在袁將軍失敗後,僅是當年不足一年的時間,移居魏郡的戶數就高達三千,其後更是每年驟增,張使君招降納叛,實出無奈,若非如此,河內現在可能都沒有人了,又哪裏來的兵?”

    這確實出乎了曹操的意料,他當然知道人口的重要性,但問題是,在顧不過來屯田的時候,那些饑民逃了,對領內的安定還是很有好處的,所以他雖然關注過兗、豫二州饑民外逃之事,但也談不上多重視。

    至於士族,他不覺得士族有逃去青州的必要,舉世皆知,青州那邊對豪強的抑製可是從王匡就開始了的,誰好端端的會跑去青州呢?

    董昭這次發言看似偶然,其實是準備了很長時間,下了很多精力的,就等著這次一鳴驚人呢,所以他一看曹操的神情,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了。

    “初時移居青州的,確實以赤貧的饑民為主,但在王鵬舉改元,青州大小事務都上了軌道之後,一切就已經不大一樣了……”

    聽董昭這麽一說,曹操才明白青州新政雖然大方向不變,但細節卻一直在變動之中。比如抑製豪強,開始是鐵腕政策不假,可等到王羽權勢已經穩固之後,鐵腕政策便已經變成了懷柔。

    現在的新政中,抑製豪強主要體現在官僚失去特權上麵。

    世家的最大優勢在於可以集中全族之力,供養一人入仕途,然後借助為官者的特權,反哺家族,於是就形成了良性循環,隻要能在政治鬥爭中保全自己,就能不斷壯大,最終變成袁閥那種恐怖的龐然大物。

    王羽一開始的勢力不算大,又因為王匡的關係,將河內豪強得罪了個幹淨,不順勢而為,繼續將鐵腕政策貫徹到底,就會步步荊棘。如陶謙、劉表都是很好的例子,他們的決定往往會被地方實力派所左右,沒辦法完全貫徹自己的意圖。

    等到王羽勢力已成,領內的豪強隻有戰戰兢兢的份兒,他的手腕卻變軟了,不再繼續打壓大家族,而是修改起了吏治,將官吏家族免稅之類的特權一掃而空。

    若是他一開始就這麽做,反彈肯定不會小了,但青州殘存的世家都是被王羽打服了,怕了的,王羽突然將手從他們的脖子上拿開,他們喘氣都顧不過來呢,哪有心思和膽子去幹擾這個兇神修改吏治?

    “故而,青州對那些沒有出仕者的地方豪強來說,吸引力是相當大的,至少可以保個安寧,讀書、學武的子弟也有了一展所長的機會。雖說青州的官,沒有過去的官當起來那麽爽利,但除了家族特權之外,該有的還是會有的……”

    “這些家族既然移居青州,手上的五銖錢自然也沒必要繼續留著,或者在當地換了貨物帶入青州,買不到足夠的貨物,也隻能吃點虧,換錢唄。這就是青州的利益所在了,同時,此舉還能對敵人造成打擊。”

    “正如明公所想,河內郡現在不單缺人,而且還缺錢,雖然未被董賊倒行逆施影響,但郡內百姓依然隻能以物易物,物資匱乏之極。張使君欲投靠青州,並非單純因為驃騎將軍的強勢,亦或和呂溫侯的交情,實因形勢逼人,他不得不從啊。”

    曹操瞠目結舌,無語相對,良久才長歎一聲,攤攤手,自嘲說道:“孤自忖有些學識,並非庸才,但怎麽在孺子麵前,卻顯得如此……無法超越倒也罷了,怎麽連想著亦步亦趨,都這麽難啊?”

    他心裏真不是一般的鬱悶,技不如人,邯鄲學步就已經很丟臉了,現在變成了欲丟臉而不得,這真是太有挫敗感了,簡直像是被人攔喉砍了一刀似的,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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